進入蜀中,山路更加崎嶇,行走起來十分艱難。雖然離戎州只有百里之遙,梅九和孫燁、梅姑一行三人還是走了兩天。
孫燁因毒氣上行太快,時常嘔吐,因此走走停停,耽誤了些時間。到戎敘州時他已經虛弱不堪,嘴脣明顯變得青紫,虛汗直流。他對自己能活着去到竹海的信心正逐步消失,終日沉默寡言。
梅九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倒是梅姑沉穩地多,總是鼓勵孫燁要堅強,還經常給孫燁講些她們小時候在梅谷故事。多是一些小孩之間的頑皮和惡作劇之類的話題,倒也能換來孫燁短暫的開心,讓他暫時忘記病疼的折磨。
孫燁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他童年的最大遺憾,是母親去世的早,從小與懷王、靖王等幾個兄弟姐妹和一幫宮人長大。父皇幸帝比較寵他,不但一生下來就冊封他爲太子,立爲儲君,還請了顧罡欽這樣的奇人來教他學問和護衛他的安全。
一想起父皇幸帝和恩師顧罡欽,他就感到一陣窒息,心裡又燃起一股強烈的求生慾望。他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可還安好。
這次刺殺顯然是蓄謀已久,不排除有內外勾結的可能。深宮大內,戒備森嚴,若非裡面的人接應,怎麼可能這麼精準地找到他和幸帝?
他開始懷疑掌管大內尉衛的蕭炎,他對皇宮禁地可是瞭如指掌。何況,蕭家本就不是那麼安份,歷次政權更迭,背後都有他們的影子。如果真是蕭家在幕後策劃,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他想想不寒而慄。
孫燁在戎州停歇了一晚,非但沒有解乏,反而愈加難受。第二天一早,梅九見孫燁行路都比較艱難,就在當地僱了一頂滑桿,擡着他就去竹海。
所謂的滑桿就是把一張類似於躺椅的東西固定在兩根楠竹上,楠竹的兩頭再橫着綁上兩根楠竹相連,兩個轎伕一前一後扛在肩上前行。這種乘坐工具窄小靈便,適合狹窄的小路。
竹海在戎州之南,相距五十餘里,兩個轎伕健步如飛,梅氏父女跟在身後氣喘吁吁。過了一個山凹,前面出現一條蜿蜒的小河,沿岸翠竹相映,河水清冽可鑑。沿着小河前行,偶爾驚起竹林間的翠鳥,從河面上掠過,歇在對岸的枝頭。
沿着河岸行走了十多裡,就來到一個峪口,通往竹海的小路開始了漫長的爬坡。兩個轎伕停下來歇肩,告訴梅九到達竹海的仙女湖還有小半程路的光景。
梅九和梅姑也跟着坐下來休息,趁機向轎伕打聽仙女湖和路長亭的一些事情。轎伕聽他們三人不遠千里而來是找路長亭的,驚訝的問:“路先生?你們是南越人?千里迢迢是來找路先生的?”
梅九連忙點頭,謊稱自己也會些醫術,聽說路長亭的醫術精湛,藥到病除,所以特來拜會,向他請教。並指着滑桿上的孫燁說:“這是小侄,年初得了一種怪病,梅某施藥無數,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愈發沉重。南越的大小名醫,也基本上請過,都是搖頭嘆息,束手無策。”
兩個轎伕聽他這麼一說,馬上面露得意之色,開始滔滔不絕地誇讚起路長亭來:“你們可算找對人嘍!這路先生在戎州可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他拿起一個盛水的竹筒,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抹了一下嘴巴繼續說:“就是刺史大人,也得給他幾分薄面!”
梅九也十分興奮,忍不住問:“兩位小哥認識路先生?”
轎伕面露幾許尷尬之色,搖搖頭說:“路先生是何許人也?豈是我等轎伕能高攀的起的。
他是當今奇才、世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許多達官顯貴連他的影都看不到,何況我等鄉野村夫呢?我看你們這次也難說。”
他看了一眼梅九,搖了搖頭。梅九一聽十分着急,孫燁身上的毒已經拖延不起,再不即時救治,必有性命之憂。他一把抓住轎伕的手焦急地問道:“兩位小哥,小侄病情危重,若這次得不到路先生相助,恐命不久矣。求兩位小哥指點一二,如何才能見到他。”
兩位轎伕面露難色,看了看滑桿上奄奄一息的孫燁,抓了抓腦袋說:“這個嘛…這個…咱倆也就是一說,路先生究竟長的啥模,咱倆都沒有見過。關於路先生的一些傳說,我們也是在茶館酒肆聽到的。”
見梅九三人滿臉憂慮,隱隱還參雜着幾許失望。他又於心不忍,沉思了片刻,突然興奮地一拍大腿說:“這有何難,你們遠道而來,反正也不急着回去,不妨就守在路先生的住處,或者去路先生經常出入的地方等他,我就不信碰不到他。”
言畢洋洋得意,似乎對自己的點子深以爲然。另一個轎也連聲附和道:“對對對!仙女湖畔有幾戶農家,是路先生回家的必經之路,如果路先生不在,可以在那幾戶人家借宿幾天。”
“或者去龍吟寺碰碰運氣,沒準在哪裡也能碰到路先生。”先前出點子的轎伕搶過話去興奮地說:“龍吟寺裡有個和尚叫苦竹大師,和路先生私交甚篤,每次聽說路先生回到竹海,都會生拉硬拽的邀請他去對弈。這苦竹大師極爲自負,認爲他的棋藝精深,罕逢對手。就是許多當今國手,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他拿起竹筒又灌了幾口水,接着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地說:“但是奇怪的很,這個苦竹大師好像從來沒有贏過路先生,每次都棋差一着,憾輸收場。時間一長,路先生覺得無趣,就不願跟他下了。可是這個苦竹大師棋癮很大,總是纏着路先生不放。後來路先生就立下了規矩,誰要是輸了,誰就剃個光頭以示懲戒,好讓他知難而退。”
梅姑忍不住插嘴道:“那這個路先生也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啊,苦竹大師是個和尚,頭上本就沒有頭髮,剃不剃成光頭都無所謂,哪什麼懲戒意味呀。”
那個轎伕直搖頭,都快把人的眼晃花了,他故作神秘地說:“這個苦竹大師開始不是和尚,也不在龍吟寺。聽說他以前是個道士,叫什麼…叫什麼…”他不斷拍着自己的腦袋,拼命地搜索他的記憶。
另一轎伕脫口而出:“叫無爲子,住在仙寓洞!”
“對對對!叫無爲子,是個道士,住在仙寓洞!”先前的轎伕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說:“路先生這人就是認真,每次無爲子輸了,都逼着他剃髮。對弈的時間一長,無爲子的頭髮就長不起來了,總是光禿禿的。後來他就索性去了龍吟寺剃度出家,改名苦竹。路先生一看,又改賭注了,改成了誰輸了不準剪髮。這可苦了苦竹大師,聽說他今年都長髮及腰啦。蓄髮的和尚,許多香客去龍吟寺,就是爲了一睹他的尊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轎伕說完,笑的滿地打滾,孫燁也被他們的笑聲感染,無聲地裂嘴一笑。
短暫的歇息之後,大家又繼續趕路。沿途都是密集的竹林,微風撩起陣陣沙沙沙的聲響。梅九細看,有如參天大樹的是楠竹,濃密的枝葉遮住了所有的陽光,走在這竹蔭小道上十分的清涼。參雜其間的還有苦竹、斑竹、綿竹、慈竹、花竹等等,品種不一而足。轎伕喘着氣告訴他,這竹海里竹子的品種有五十餘種,漫山遍野連在一起,蜒綿幾十裡。這方圓百十里地,都生長着各種茂密的竹林。登高望遠,一片翠綠無邊無垠,有風拂過,碧浪翻滾,猶如置身大海之中,故名竹海。
一路上坡,坡度雖然平緩,但卻十分消耗體力。兩個轎伕索性光着膀子,任憑汗珠在背上滾落。梅九父女也是滿頭大汗,不是太熱,而是乏累引起的虛弱。好在聽轎伕說,仙女湖不遠了,還有一兩裡地,梅姑才暗自慶幸。這一路跋涉,雖讓她增加了不少見識,也是吃了不少的苦頭。她生下來,第一次走了這麼遠的路程,才知道天下之大,物產之豐,人心之惡,江湖之險。
翻過天寶寨,仙女湖就盡收眼底:湖泊不大,宛如一顆珍珠掉入清澈見底的海水之中,格外的引人注目。湖中有小島數座,島上翠竹掩隱,時有白鷺棲落,好似九天瑤池,實乃人間仙境。
孫燁坐在滑桿上,目睹眼前的勝景不由得心馳神往,思緒萬千。他暗自祈禱此行能夠見到路長亭,幫他解除身上的“百花散”之毒。
來到仙女湖畔,轎伕好心地指着湖中的一座小島告訴梅九,這裡住着路家的一位僕人,要見路長亭,就要先上此島去向他預約。由他去通稟,路長亭同意相見後,就會派船出來迎接,言畢便辭別而去。
湖畔有幾戶人家,青堂瓦舍,翠竹環抱。梅九叩開一戶人家的房門,指着江心的小島打聽怎麼過去。
開門的是個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梅九三人。見孫燁氣息奄奄的樣子,就大概明白了他們的來意。還沒有等梅九開口,老者便說:“幾位是來找路先生治病的吧?”
梅九忙拱手施禮道:“正是正是,老人家好眼力!”
老人跨出門檻,有點遺憾地說:“幾位來的不巧,路先生三日前就出去了,還沒有回到他的紫竹林。”
梅九心裡一沉,焦急地問:“哪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的弟子方行之也不在嗎?”
“行之?”老者遲疑了一下。聽他這樣稱呼,好像與方行之很熟悉的樣子。他面向屋裡大聲問了一句:“景山,看到行之這幾天出去了嗎?”
然後又轉頭對梅九說:“難說,路先生的行蹤,很少人知道,我們也從來不問。他每次出去,近的地方當日即歸,遠的少則十天半個月,偶爾也有月餘纔回,說不準。”
這時,屋裡出來了一箇中年男人,看樣子應該是老者的兒子。手裡拿着一把做飯的勺子,滿身的油味。他瞟了梅九他們一眼,對着老者不太確定地說:“沒怎麼注意,好像沒有看到他出去過。”
“那你把他們送到湖心去找老黃,他應該知道。別人大老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別耽誤了這孩子的病情。”老者指了一下孫燁,對他兒子吩咐道。梅九連聲感謝,孫燁也深深的爲老者躹了一躬。
被老者稱之爲景山的中年男子進屋放下了勺子,就領着梅九他們去了湖邊。穿過一條碎石小路,就來到湖邊的一個簡易的碼頭。景山率先跳上一個竹筏,解開了繩子。拿起一根細長的竹竿插入水底,奮力地撐着竹筏,不讓他晃動。梅九三人相互攙扶着,顫顫巍巍地登上了竹筏。景山囑咐他們當心,然後就划向湖心的小島。
湖面上微風習習、波光粼粼,偶爾看見幾只水鳥嬉戲,激起一片片漣漪。一座小島越來越近,幾間瓦舍隱藏其間,隱約可見。
景山將竹筏停靠在小島的一個淺灣裡,拴好了繩索就領着梅九他們上了岸。穿過一小片竹林,裡面豁然開朗,原來小島中間的竹林已盡被砍伐一空,開墾出來了一大片的菜園。
菜園打理的很好,各色蔬菜琳琅滿目,一個灰衫人正彎着腰在菜園裡勞作。景山朝他喊了一聲:“黃伯,在忙呢?”
那人聞聲直起了腰,手裡捏着一把雜草,朝這邊望了過來。梅九發現這個黃伯是個絡腮鬍子,身材削瘦,目光冷峻。
他瞟了梅九三人幾眼,就用力將手中剛拔出來的雜草往田埂上一扔說:“景山,怎麼什麼人都往這裡引?”
言語中似有幾分不悅,景山忙解釋道:“這是幾位越人,說是來拜會路先生的。這位公子身染重疾,特地來求路先生相救。”
黃伯依然冷冷的說:“天天都有人來拜訪先生,個個都說有要事相求。如果都要幫助,還幫的過來嗎?再說先生又不是郎中,這裡也不是醫館。”
言畢,他又準備彎下腰去拔草,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梅九趕緊掏出摩崖老人寫給方行之的推薦信,向黃伯行了一個禮,急切地說:“老人家,這裡有封摩崖老人寫給路先生弟子方行之公子的信,我們是他推薦而來的。”
黃伯一聽,又站了起來,一臉疑惑地問:“摩崖老人?他是誰?怎麼會認識我家公子行之?”
說完,遲疑了一會,就慢悠悠地朝梅九這邊走來,梅九趕緊說:“摩崖老人說是路先生的師叔,與這竹海淵源極深,具體怎麼樣,我們也不知道。”
黃伯一聽摩崖老人是路先生的師叔, 不覺臉上一沉,大聲喝斥道:“亂說!先生的兩個師叔已經去世了多年,怎麼還活在世上?先生的二師叔神志不清已走失多年、小師叔當年也投湖自盡了,還哪來的師叔?”
他過來從梅九手裡一把奪過書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臉憋的通紅,半天也不說話。景山也湊到跟前瞄了一眼,關切地問:“怎麼?是潛龍公的字麼?”
潛龍應該是路長亭二師叔的字號,潛龍公是對他的尊稱。黃伯把信往景山懷裡一塞,沒好氣地說:“你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還問這個幹嘛?幫我看看寫的是什麼。”
景山接過一看,見信封上面寫着“行之親啓”四字,就又塞給黃伯說:“這信是寫給行之的,我不能拆開。再說潛龍公的字,我也沒有見過,還是去找行之辨別吧,這封本來就是寫給他的!”
“咦,行之今天不在家嗎?”說完,景山看了黃伯一眼又接着問。
“在是在的,不知他釣魚回來沒有。”黃伯邊說邊領着梅九幾人往屋裡走,一臉的疑惑,不時看了看手上的書信,不知在嘟囔着什麼。潛龍公還活着的消息他是不相信的,何況還遠在千里之外的南越。他急切地想讓方行之一辨真僞,倒了幾杯茶水就匆匆的走了,留下景山陪同梅九他們閒聊。
梅九隔着窗戶見他搖着竹筏向島後駛去,就問景山:“這裡離路先生的住處還有多遠的距離?”
景山連忙說道:“不遠不遠,不足兩裡,一注香的功夫就到了,大家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