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晚霞褪去了光彩,清風捲來了絲絲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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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糖人的老人俯着身子,收拾着攤位,隨着夕陽墜落,他身前自身和攤位的影子被不斷地拉長,爬出了一丈多遠。
那影子似乎還想再努力一把,爬過那條街道,去跟巷子另外一頭的影子交談,忽有一雙踏着芒鞋的腳踩在了上面。
恰值夕陽傾斜到了極限,影子無力拉伸,看上去就好像被那雙芒鞋釘在了地上,不得動彈一般。
“收攤了~~~”
“明天請早。”
老人嘟囔着,手指有些緩慢,心裡面帶着悲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收拾攤位的速度越來越慢,捏起糖人的手也越來越遲鈍,再沒有那靈活地捏動幾下,栩栩如生的糖人就出現在竹籤上,周圍孩子們歡聲擂動的場面了。
“該退休嘍,該退休嘍~~”
或許真是老了,心中的話,老人不自覺地就嘟囔了出聲。
“老人家。”
那踩住影子的芒鞋主人出聲了,“我想買下你的攤子。”
“嗯?”
老人吃了一驚,懷疑是不是老到連話都聽不清楚了,吃力地擡起頭來,正好對上凌風溫和的笑容。
“年輕人,你說什麼?老頭子沒聽清楚。”
“我說,我想買下你的攤子。”
凌風全無不耐煩的意思,依然面帶笑容地重複了一遍。
話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了一枚銀錠子,放在了老人收起了大半的攤子上。
這枚銀錠,別說買這不值得幾分銀子的攤子,就是買下一間小小的鋪面都有富餘了。
老人起早貪黑,就是到了他兩腿一蹬的時候,都沒可能賺到這個數字。
“這……”
老人想起自己的老邁,孤苦,很想收下他,但還是沒有伸出手來,而是追問道:“年輕人,老漢的攤子不值得這些錢。”
“我知道。”
“那你還……”
“我只是想賣糖人而已。”
“年輕人,你可會這門手藝。”
“不會,正要跟老人家你學習。”
……
幾句對話後,賣糖人兒的老人還是弄不清楚凌風的意圖,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個年輕人是真的想要買攤位,學手藝,而不是戲耍他這個孤苦的老漢。
“這可不是一門好營生,也不好學啊年輕人。”
老人終究心善,還是忍不住提醒道。
“嗯,謝謝老人家。”
凌風面露笑容,對這個淳樸的老漢也是心生好感,親自將銀錠子拿起來,放到老漢的手中,將他的手合緊,將銀子攥住。
靠得近了,凌風清楚地見得老漢一身衣服早就洗得發白,更打着不少補丁,頭髮全白臉上粗糙而無光澤,佈滿了刀削斧鑿般的皺紋
,像是多年乾旱後龜裂的黃土大地。
那雙能捏出各種形象糖人的雙手,更是佈滿了裂痕,像是乾涸了曝露出來的河牀,顯然在過去的那個冬天裡,老人很是難熬。
“這個……那個……”
老人終究不捨得將這足夠他養老的錢推回去,只是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道:“糖人不是好營生,不是好營生啊,還不好學。”
“年輕人你既然有興趣,老漢教你,多久都教,教到會爲止。”
“這銀子,還是太多了……”
老人說到最後,都有些混亂了,他始終弄不明白,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人,到底要的是什麼。
其實何止是他,即便是凌風自己,也不知道在這紅塵當中,他又怎麼能“見衆生”。
單純的衆生百態,喜樂悲歡,怕並不是他真正需要看到的。
凌風定了定神,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腦子裡面甩了出去,笑着對老人說道:“老人家,我只是想看你做一遍,從頭到尾就好。”
“呃~”
老人囁嚅了半天,搖了搖頭,沒有說出什麼來。
他想說年輕人你這是異想天開,哪裡有看一遍就會的道理,只是又覺得終究收了人家的錢,再說難聽話未免不厚道。
老人在心裡面卻是打定了主意,別說一遍百遍,只要不入土,就要將這個年輕人教到會,不然對不住人家的銀子不是。
一邊想着,這個老人一邊重新打開了攤子,做着動作的同時,還絮絮叨叨地向着凌風介紹着各種東西的功用。
凌風在一旁,始終微笑地傾聽着。
賣糖人兒的攤子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一個擔子,一邊有火爐熱着麥芽等做成了糖稀,一邊則是一個銅盤子,大把的竹籤子。
攤子旁邊立着的主杆上其實就是一個草垛子,外圍裹着雜布,方便插糖人即可。
“糖人兒啊,分成三種:吹、畫、捏!”
老人熱好了糖稀,從頭開始,一一講起,還不忘抱怨道:“現在的年輕手藝人啊,都把老祖宗的東西給忘掉了,就知道偷懶,捏糖人都能改成塑糖人,用模子塑,出來都是一個模樣,哎~”
老人家畢竟厚道,再怎麼看不過眼,到底不口出惡言。
對此,凌風也就是聽着,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裡,老人家沒有看到他的眼中,他的額上,都有輝光在閃爍。
前者是精神透體而出,生命的靈光籠罩下來,纖毫畢現映入了他的心湖當中;
後者是迷神天珠的力量燭照一切,把所有東西拆分還原出最本質的模樣。
若是生命靈光與迷神天珠有靈,知道凌風將這他賴以博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大名的手段,用在學習捏糖人上,不知道又是怎樣的不甘不願屈辱啊。
題外話不說,老人信手捏了一個孔雀佛母糖人兒,又以糖稀在銅盤子上畫出了這個佛教典故。
整個過程下來,雖然遠不如他年輕時候手腳麻利了,捏出來的糖人兒依舊是栩栩如生,有着自己的韻味。
這是那些孩子們都被父母拽回了家中,若是不然怕是無數只小手都伸了過來,大喊着:我要,我要,我要了。
“好啦。”
老人家滿意地舒了一口氣,望向凌風說道:“就是這樣,來,老漢從第一步開始教你。”
天色黒了下來,老漢很想去喝一碗熱乎的麪湯,要是能再要上一角的小酒喝着,那日子就沒法再好了。
他在跟凌風說話的同時,腦子裡一直在尋思着晚點該去街頭那個小鋪子,老早就想去來着,沒捨得。
人畢竟是老了,老人的注意力就有些分散,等他回過了神來,才發現凌風已然站在了他的旁邊,全神貫注地一步步重複着他的動作。
從熱好的糖稀里面攪出了一團,紅綠黃各種顏色搭配,揉和,不慌不忙地捏了起來。
老人開始還想着指點一下,結果一直看到嘴巴不覺間張得老大,都沒有找到能插口的機會。
凌風的雙手修長,用力平穩,像魔術一般,各種顏色混合的糖這一捏那一搓再一劃,糖人兒的形象慢慢地清晰了起來。
最上面是一個猴頭,接着是一匹健馬,猴子調皮地在馬上活靈活現地嬉戲着……
“怎麼樣?”
當凌風將這個糖人兒黏上了竹籤,放到了老人的面前時候,才發現這老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嘴巴就張得大大的,合都合不攏了。
“馬上封侯……”
老人一直到凌風將糖人兒都擺在了他的眼皮底下了,還是無法接受,喃喃出聲:“年輕人,你一定是學過的,不然怎麼會這麼快,這麼好……”
凌風笑而不語,只是將那馬上封侯糖人插到了竹竿草垛的最高處。
其實也用不着他說什麼,老人自己明白,凌風的確是以前沒有接觸過,沒有學過。因爲那一個個步驟,一個個細節,都是他的手法
,瞞得過別人的眼睛,又怎麼可能瞞得過他這個操了這個營生幾十年的老人呢?
要不是捏糖人兒實在不是什麼有出息的活計,老人都想大喊“天才啊”。
等老人家回過神來,用跟看神仙一般的目光看着凌風的時候,凌風才擡頭看了一眼天色,笑着說道:“老人家,天色晚了,我也學會了,你就回家吧。”
說完,他衝着老人點了點頭,收拾起攤子,擔在了肩上,向着城外走去。
一直到凌風的背影,消失在衚衕口的陰暗處後,老人家這才收回了目光,張了張嘴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難道……是佛祖他老人家看老漢我辛苦,纔派遣了這麼一個羅漢下來解救?不然怎麼會這麼個神法?”
終究是不敢褻瀆了佛祖,老人很快將這個念頭從腦子裡搖了出去,向着他憧憬了很久的街邊小鋪子走去。
一碗熱麪湯,一角小酒,溫暖和美好的生活啊……
興許是少了那擔子的重壓,老人家的腳步,不由得輕快了起來。
第二日清晨,在老人原本擺攤的地方附近的孩子們,一傳十十傳百,都在說着新來了一個捏糖人兒的,捏的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糖人,可漂亮了。
鬧市中,孩童、青年簇擁中,凌風依然是蓑衣、芒鞋、斗笠,三分心神在捏着糖人兒,七分卻在看着芸芸衆生,百態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