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在今夜見識到了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武學境界,雖然只是遠遠觀望,給她帶來的影響,卻是一生一世的。
而她不知道身旁的女子,武學究竟高深到何種地步?與剛剛的黑袍人相鬥,勝算有多大?
“他,傷不到我——”簡隨雲的話淡淡傳來。
僅僅如此?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明確。
“姑娘……”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好奇心驅使自己這樣想得到更清晰的答案,但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好奇過。在遇上這個女子後,她就總是有不斷的疑問,不斷的猜測。也發現自身的歷練越來越多,辨別能力也越來越強。
“百招內,他,尚可不敗——”
簡隨雲似乎明白唐盈的心意,補上了一句,始終沒有睜開眼。但她的話,讓唐盈的心“突”地一跳,即使早有些準備,仍然跳得急猛。
百招內,那個黑袍人尚可不敗?就是說,簡隨雲要勝那個男子,需要百招外?但如果換作其它江湖人,在她面前又能走過幾式?恐怕連十招都走不過!
高手遇高手,有時會是一招定勝負,有時則是平分秋色,難有輸贏。而他們這種是奇高的武功,往往不會有超過百招的對打,也很難會遇到對手。
簡隨雲的話,足以證明了那個男子與她之間的境界,都是百年難有的,甚至在一時之間難分伯仲。所以,得超過百招後才能定輸贏。但“尚可不敗”四個字,應該是說明黑袍男子會輸。
唐盈讓自己平復心情——
那個是否難以確定自己的勝算,纔會離去的?並沒有簡隨雲如此大的把握?可又不像,因他離去前所留的“後會有期”,說得是極有底氣的,並且帶着些玩味,彷彿那個人因找到了對手而有些興奮?
簡隨雲沒有再開口,唐盈壓下心緒,漸漸的拋開雜念,開始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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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自雲海跳出時,石上的二人睜開了眼。
半個時辰的調息,已足夠讓她們恢復精力。而唐盈再一次訝異地發現,簡隨雲竟然不需要盤膝打座便能調息,而且並不像一般習武人那樣專心入定後便無法分神。
她昨夜以爲的小憩,正是簡隨雲在調息內力,在她問出問題時,簡隨雲的回答也是運轉內力時的分神,但竟然絲毫不受影響,簡直是不可思議。
對於武林人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境界,能做到此點,隨時隨地都可入化境,並且不必怕被人打擾而走火入魔。
“姑娘,我們下山吃點東西可好?”
望着山下有人影憧憧,似乎納西人都在等了一夜後,在此時纔開始放棄七色花再度出現的可能,打算各自散開休息。
簡隨雲微微點頭。
於是,唐盈開始收拾石上的東西,雖未派上什麼用場,卻不能留在這裡讓旁人發覺。剛剛收拾妥當,遙遙看見一抹月白的身影出現——
是唐雲引回來了。
他在清晨中如同周圍的草木一般,彷彿也帶着凝露。
讓人只覺,白梅一隻清凝露,雅而不俗,周圍在他出現的一刻蒙上浸涼的光暈。而唐盈看到二哥後,迎了上去。
“二哥——”只是一聲輕喚,並沒有過多詢問他的去處。
唐雲引微微點頭,算是迴應了妹妹的話,眼睛則望向了簡隨雲,泉水一般的眸中若有所思。
唐盈覺出那裡有些不對,二哥的神情間沒有了前幾日的笑意,直覺告訴她,有些什麼不太好的事情發生了。
“盈兒,師門突又重事,二哥要趕去,現在便需啓程——”唐雲引的話徐徐地傳在風中,卻證實了唐盈的猜測。
“二哥要走?”她實在意外,這次相逢只有短短數天而已。
唐雲引的眼仍舊望着簡隨雲,再次點頭回應她。
“二哥,是否有麻煩事?”所爲妹妹,如果是親人遇到了麻煩,自然會挺身而出。
“盈兒,”唐雲引轉望她,“你且放心,二哥自會應對一切。”
他的眼裡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涌動,再次望向了簡隨雲——
唐盈看着二人,心中快速做着反應,“簡姑娘,我與二哥一旁說幾句話,請姑娘在此稍等。”
說着拉起唐雲引的衣袖,並且往旁扯了扯,“請二哥到一旁說話。”
唐雲引似乎有些意外,盯着妹妹拽着自己衣襟的手——
這是唐盈長到這麼大以來,十二次做這個動作,而上一次,是在十年前。他沒有拒絕,任由唐盈拉扯着往一旁走了十數丈後,才停止。
“二哥……”唐盈輕喚了一聲,看着較高較遠處的簡隨雲,彷彿在考量着簡隨雲在這種距離下是否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一般。
“你……”唐雲引看着自己反常的妹妹。
“二哥,盈兒想問你一句話。”唐盈轉過頭來,盯着自己兄長的眼,緩緩地問出,“你,覺得簡姑娘是個怎麼樣的人兒?”
唐雲引有些意外,眸中滑過一抹異光。
“盈兒在這幾日的觀察中,覺得此次相見二哥與往常有些不同,似乎顯得愛笑了,脣邊總是噙着笑意,而且做事周到、體貼,一路行程中,吃的、用的,都是準備最好的東西,與以前並不講究的二哥不一樣……”
“盈兒……”唐雲引眸中的詫異加深,似乎在唐盈說之前,並沒有發覺自己有那些異常。
“二哥,你告訴我,你的心裡是不是對簡姑娘有那麼一些不同於其他女子的感覺?”她問出口後,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臉上飛上了紅暈,但她的眼仍然在努力捕捉着二哥神情中的任何一個細節。
詫色在唐雲引的眼中退去,換上的是一片深邃,沒有回答。
那深邃,是唐盈從來沒有見過的。
“二哥,簡姑娘這樣的人兒,任誰見了都會心生嚮往,世上,能配得上她的男子不多……”她抿了抿脣,眼裡閃出一種亮光,“那樣的女子,正如她的名,如浮雲一般,美好,卻不會輕易爲誰留下腳步,二哥,如果心動而未行動,恐是過眼煙雲,悔則晚矣——”
唐雲引的眸中,更加深邃,似海一般幽深,仍然未語。
此時唐盈挺了挺腰肢,“可惜小妹是女兒身,如果唐盈是男兒,一定會讓自己熱如火、聶如久,去纏繞她、浸染她,讓她爲我駐足!”
此番話,她說的是似鐵板釘釘,彷彿有無窮的決心,但她畢竟不是男兒,一番話更似在旁敲側擊。
唐雲引卻怔了怔,眼裡似乎翻起些波浪,雖不明顯,卻讓唐盈的眼神更亮,心裡多了些底氣。
“二哥,僅僅四日相處,你便要匆匆離去,就像過客一般,即使二哥風華絕代,但簡姑娘她不是普通女兒家,並不像其他女子會因二哥的表相迷惑,如若不在她的心上鑄上烙印,是無法讓她那樣的人兒多看一眼、多戀一份的……”
唐雲引的眼神一閃,凝望着遠處的簡隨雲,突然吐出一句不太相關的話——
“盈兒,你何時歸唐門?”
唐盈怔了怔,二哥是在轉移話題嗎?
“小妹是否會回去,要看二哥的決定,如果二哥覺得小妹剛剛的話是自作多情的猜測,那盈兒在此地事了之後,也再無與簡姑娘同行的理由。”
她的話刻意頓了頓,唐雲引又看向了她,眼中的暗濤卷在深邃中。
那深沉,也是唐盈從未見過的,甚至從不曾想像過二哥會有清泉以外的眼神。
他,在所有人的眼中,從來都是不輕易動容、淡如月華的絕代男兒。今日,僅僅是這微小的波動,已讓唐盈覺得是不尋常的,說不出心底是喜,還是惆悵,繼續剛剛的話——
“二哥,如果你覺得盈兒不該就那樣離開簡姑娘回到唐門,那盈兒願意爲二哥守着她,緊緊守着,直到二哥再度回來!”
最後一句話說的堅定,神情間是認真又認真。
唐雲引凝視着她,似乎是過了很久,一隻手臂擡起,在唐盈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候,揉上了她的頭髮,眼神中似乎泛上了一些溫柔的碧波。
“二哥……”親暱的舉止讓唐盈怔仲,這樣的二哥離她離得很近,仿若從月華之上降到了人間,真實了許多。
“盈兒,切記,此地之事莫要輕舉妄動,唐家子弟只需留在山外,不到萬一絕不出手,切記、切記!”
唐盈沒有想到二哥要說的竟是這句話,眉峰蹙了蹙,“二哥,紫雁山羣雄匯聚,局勢難控,如果真發生什麼事,小妹一定以保全唐家子弟爲主。”
“好,盈兒辦事,二哥放心。”唐雲引的脣邊泛起了一絲笑,手在唐盈的發上停留了片刻後,劃上她的眉睫。
“盈兒,謝謝你,”他的語氣原本如水,此時卻像流水駐足、凝滯成露,“二哥,會及早趕回。”
“二哥?”唐盈疑惑地盯着這張可迷倒衆生的容顏,不太清楚那句話的意味。
“謝謝盈兒守在她的身邊——”唐雲引的話緩緩地流出,眼神在說到“她”字時,變得悠遠,投到了那個人的身上。
唐盈只覺迷霧撥散,豁然開朗,極大的喜悅充斥在胸間,狠狠地點頭,“二哥放心,在你離開的這段日子中,盈兒會守着簡姑娘,好好地守着——”
唐雲引沒有再語,泉水又開始在眼中緩緩流動。
“二哥,來——”唐盈扯上他的衣襟,將他又往來時的方向引去。
那一邊,簡隨雲正立在晨霧中,被霧氣輕繞,似乎在看着遠處的山下,並沒有在意他們。兄妹話分別,自然有外人聽不得的言談。
“姑娘——”唐盈喚着,已放開了唐雲引,走進簡隨雲身邊溫婉的笑。
簡隨雲將目光移過來,看着他們,似笑非笑。
“姑娘,家兄此番離去,有些放心不下唐盈,只因近日提內力時仍覺有些氣緊,恐是那紫金香餘毒雖清,服以紫極丹後雖恢復得極快,卻仍有些小恙,家兄在得知姑娘醫書高強後,想請姑娘繼續爲唐盈醫治——”
她笑得似春風拂面,但唐雲引有說這句話嗎?
一旁的二公子眼神僵了僵,很快恢復平靜。
“早晚各調息一次,三五日後自可痊癒——”簡隨雲微笑,話裡表明不需她特意醫治。
“是,但若不是姑娘數次相救於我,唐盈早已命喪黃泉,家兄身爲唐盈的家人,心中感念,此番分別,願贈姑娘一點微薄之物以示謝意——”說着,她看向自己的二哥,想施以眼色,可又不能做得明顯,便只能直直盯着,希望二哥能明白她的意思。
唐雲引聞言,不動聲色,彷彿未曾領會一般。
唐盈的雙手便在暗處悄悄握緊,幾乎要親自上前去從二哥身上撥下一件東西來,卻又極力地忍住了。看着簡隨雲似乎不以爲意,心裡有些發急。
“盈兒說得有理,簡姑娘,此乃微薄之物,權且贈予姑娘——”就在唐盈幾乎要忍不住時,唐雲引緩緩擡手,申至腰側——
唐盈睜大一雙眼,見二哥取出一隻玉笛,摘下了墜在笛上的一枚紅如泣血的佩飾。
她不得不怔住——
二哥腰間一直有隻翠綠色、幾近透明的玉笛,只因他本身的光華無限,總是讓人的目光留連載他的面孔與頎長的身形上,卻往往忽略他的腰間隨身攜帶的東西。
那隻玉笛極爲普通,在別人手中,也許只是一般的風雅之物,但在二哥身邊,卻有極其重要的作用,能發揮破軍百萬的功效。
而那枝笛上,一直墜着那件東西,似乎是石頭的一種,顏色卻比硃砂還要鮮紅,紅如淋漓之鮮血,整塊石狀呈心形,大小約兩公分左右,小巧而奪目,宛如一顆鮮活的、滴血的心。
二哥竟然要把此物贈給簡隨雲?
據說那是剛剛進行開採的天然礦石,之前的歷史長河中,從未見過這種石頭。整個國家除了皇宮貴族存有少數幾枚外,民間極難見其真容。並因它像雞血一樣紅,被人們稱作“雞血石”。
“雞血石”的色狀有塊血、條血、梅花雪、浮雲血等,並能達到鮮】凝、厚者爲佳,血量越多,便越是珍品。如果整塊石上,有七成的血色,就是珍品中的珍品。這一塊,卻幾乎是全紅的,聽二哥說過,它是雞血石中的“大紅袍”。
還聽說,好的雞血石都不加以雕琢,凡是雕刻過的一般都爲遮掩其疵,是不足爲貴的。二哥手中的。卻沒有任何人工的痕跡,是全天然的形狀。從石中開出的那一刻,就是一顆心形。
可謂舉世難得。
卻不知二哥是從何處得來的?似乎關於這種石頭的來歷,還有一段美麗、悽美的傳說?
一直見他愛如珍物,隨身攜帶,連身爲妹妹的她也只是碰觸過幾次,從未拿在手裡認真把玩過,現在竟然取下來要贈予簡隨雲,讓她大大的意外與吃驚。
簡隨雲盯視着那顆血石,輕雲飄進了眼底,並沒有伸手接過——
唐盈見狀,很快將訝異收起,“姑娘,這只是件小物什,不是黃白之物那般俗氣,卻也有些稀罕,還請姑娘不要推辭。”
她說着,將雞血石接在手中,又拉過簡隨雲的手捺進去,並且將那微涼的手指包起,讓雞血石籠在簡隨雲的手心中。
這樣算不算強來?
她不去細想,但她知道簡隨雲要閃開是輕而易舉,只是那樣睡醒自在的一個人,沒有世俗觀念的拘束,也許不會像平常人一樣刻意躲避。
猜測着,擡頭看着比自己高一些的她,笑得誠懇,眼裡秋波瑩瑩,“姑娘,請你收下,你對唐盈是救命之恩,而這卻僅僅是件小東西。”
簡隨雲也看着她,眼裡淡然無波,“它,若對主人重要,不應贈予——”
這是何意?
唐盈眨眨眼,看向二哥。
唐雲引微微一笑,“姑娘,只是一件小物,收下便是,在下不便久留,此番離去後,紫雁山內恐有武林紛爭,家妹江湖經驗不足,行事不周,姑娘是大氣、聰慧之人,智謀甚高,望請督導她莫隨意捲入紛爭——”
這是唐雲引四日來說話最多的一次,一氣呵成。而唐盈早已將之前遭遇過的幾次暗殺事件都告知了他,包括簡隨雲對每次事件的處理與準確的判斷。
他對簡隨雲的瞭解便並不僅僅停留在一路同行中的淺顯認知上。
簡隨雲聽了他的話,回以一笑。唐盈細細觀察,心中一喜,看來面前的人是不會再將血石往出推拒了,便放開了手。
唐雲引此時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向唐盈。“盈兒,此物交予你,或可對你有用——”
唐盈有些詫異二哥會給自己東西,看向那隻手中,眼睛一亮。
那莫非就是人皮面具?
“這是一男一女兩張面具,盈兒扮男扮女均可掩過真面,交予盈兒,隨意使用——”唐雲引說着又看了看簡隨雲。
唐盈很快會意,二哥的意思是如果簡姑娘有需要時,也可採用。於是探臂接在手中,甚至舉起在陽光下透視,但見薄如翼,卻逼真無比,手感也極其柔滑,像極了真正的皮膚。但二哥竟然有易容之物?
唐門擅毒,對易容術並不精通,以前也從未聽過二哥在此方面有所涉獵,真是一個很大的意外。
“在下告辭了。”唐雲引略躬身施了一禮,再直起身後,盯着青衣的她,將最後一句話說得極慢——
“後,會,有,期。”
簡隨雲仍是淺笑,略略點頭,同往常一樣,並未回話。
唐雲引凝視這個女子的容顏片刻後,收回目光,再輕施一禮,折身離開。只是他不下反上,是向山頭走去。
“二哥,早去早回。”唐盈衝着他的背影輕語,想了想,又提高些聲音加了一句,“二哥要記得,再出現時,熱如火、烈如酒,纔是上策!”
唐雲引的腳步突然頓了頓,停留了片刻,最終沒有回頭,繼續向前——
唐盈則瞟向一旁的簡隨雲,在那張明淨的容顏上看不出什麼,也許,這樣的女子對俗世的兒女情長並不真正瞭解,也不十分清楚,纔會在剛剛收下了血石。
心中偷笑的她又看着二哥行到另一邊不屬於紫雁山範疇的崖邊時,向下一躍!
她沒有吃驚,簡隨雲也無任何異常。彷彿都知道他跳下去,只是避免了與山下衆人的相遇,挑了一條捷徑而已。即使那處山崖遠遠比這一邊陡峭,有百丈的高度,但他會選擇那條路,就絕不會受傷。
在唐公子的身形消失在崖頭的一瞬間,周圍因他的存在蒙上的光暈也隨之頓消。
唐盈收回目光,發現簡隨雲已擡步,袖間攜清風,向山下而去。笑着跟上,並且已決定以後都要這樣跟着,想盡辦法,死死跟着。
就只見,山嵐霧障中,下山的路上,一青衣在前,一黃衣在後——
後面的女子取出懷中的人皮面具,笑眯眯地覆在面上,轉眼間,便成爲了一個身段雖嫺雅窈窕,但面孔極不起眼的女人。
但她的脣邊露着瑩白如貝的四顆牙齒,看着前面的背影,眼神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