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窗被打開——
窗外有隻碗。
碗裡有湯,湯上浮煙。
碗邊另有兩顆紅色的果子,而果下壓着一張紙。
簡隨雲看着那碗湯,似乎湯裡的白氣浮進了她的眸,透過氣體看到的是朦朧,而她的手拾起兩枚果,揭起了那張紙,盯着紙上字——
“簡妹妹,你想我之時,我會出現,不想我時,我也會出現。有風的地方便有我,風隨雲動,雲在風中,呵呵,拒絕無效。”
短短數語,沒有落款,字跡乍看極爲潦草,如亂筆橫書,可細看下卻歌正相搏,變化多端,就像一個醉酒的人信手而落,帶着洋洋醉意。
尤其最後幾個字,似乎能聽到對方帶着壞意的笑聲。
簡隨雲的雙眸微微地合了合,眼神輕轉,便將視線從字上移向了那兩枚紅果——
晶瑩圓潤,沒有暇疵,新鮮得帶着細小的清露,就像千挑萬選出來的一般,而且枝葉相連,竟是一對並蒂果。
但那上面竟然還刻着畫?
定睛細瞧,有彎彎上挑的弧度,還有下彎如月的細眼,兩三筆便勾勒出一對笑臉。一看就是用刀刃在果皮上劃出的痕跡,像兩個緊貼着臉的娃娃,正笑眯了眼地盯着她。
可以想像得到,刻畫之人一邊哼着曲子,一邊拿着絕世神刃“破千斬”倚在樹上雕下這幾筆時的樂悠悠模樣。
簡隨雲的眼擡起,望着天際——
那碗湯,已告訴她是誰留下的這些,無需費神去猜測。但對方竟然在這次直呼她簡妹妹?
天邊正有紅日攀升,朝霞片片,還有清風捲着舒雲飄過。
是否,有云的地方真免不了風的存在?天上無風時,雲便難行寸步,無法卷舒?
“隨雲!”
一張臉湊了過來,爬在了那碗湯上東瞧西看,並用飛速擡起,滴溜溜亂轉地盯着她手裡的那張紙,試圖要看清上面寫着些什麼。
波瀾不驚的將紙捲起,她在風吉兒的眼皮子下收起了那張紙,連同兩枚紅果。
風吉兒有些意外自己竟然看不出簡隨雲的動作間,那紙張與那兩個一瞟而過的紅珠子去了哪裡?而她根本無法看清那是兩枚果子。
滿腹狐疑掛在了臉上,她又將鼻子放在湯上嗅聞,“咦?這是什麼?”“湯。”簡隨雲折身走向室內,她開窗只是每日的習慣。
訐多人清晨醒後,氣候允許的情況下都會開窗流通空氣。
“湯?”風吉兒的桃花眸眨了眨,“這周家辦事這般殷勤?天還未亮透便送了湯來?”
端起碗,她眯着眼查看,“有核桃與棗肉,還有一顆蛋,莫非這裡面還加了什麼我看不出來的奇珍異材?”
“你,可以飲。”簡隨雲輕束長髮,拂整衣袍,折步出了屋門。
“我可以飲它?”風吉兒轉了轉眸子,她想知道湯中還有什麼,難道真的只能自己去嚐嚐?
但簡隨雲的神情中似乎並不介意她真的去喝下這碗湯,於是又轉了轉眸,仰起臉,一口灌下——
“味道不錯!”咂咂紅脣,她偏着頭笑,“隨雲,這湯是女人喝的湯,似乎天天飲纔會發揮功效。”
她緊緊盯着簡隨雲,可惜,從那淡然無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瞧這湯中乾淨,也未做什麼手腳,只是這周家怎麼會送湯來?或者,這不是周府上的東西?”
她的話並沒有因爲簡隨雲的淡然而停止,可惜,縱使疑竇叢生,也無法憑藉幾分猜測就尋出結果。
此時,院中似有清涼一片,桂香浮縈,她敏感的察覺到另一間屋內的人出來了。放眼望去,對面廊下長身而立的人,正是唐雲引。
竹的風骨、月射寒江的淡雅、午夜梅香的清冷,全在那一個人身上。
但那個人的眼,似乎正盯着她手中的碗?
並非是餘光輕掃,好像盯的有些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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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昨日之前的周園以花取勝,那今日的周園便是以人爲景。
出了小院,三拐兩拐過幾處門洞,便見到繁花似錦處,紅男綠女不絕於目,才子佳人笑語歡聲……
周府果然一言九鼎,在兩夜的選花仙大會後,本隱於秀樓內的那些女子竟現身而出,用她們傾城的笑容妝點這萬叢牡丹。
白日裡,她們也比夜晚更加明媚,能清楚得看到她們水潤無暇的肌膚,流轉生輝的眼波,舉手投足間揮灑風情,使園內處處瀰漫着一種琪花瑤草的迷幻氣息。
真正是如園名所言的“國色天香”!
而她們每一個人的身旁都圍着不少青年男子,多數皆端正俊秀,舉止風流,與她們或品茗聊天、或撫琴作畫,或賞花對奕……
似乎那些男子所圍之人是他們心中傾向之人,隨她們分散各處,自成一派,使得滿園皆人影,齊樂融融。
“美人鄉果然厲害,放在平日裡,那些人若遇見了那不識相的酸書生,怕不早開打了?”
風吉兒的眸子四處張望着,笑得古怪,盯着幾個江湖少年。
那些人挎刀配劍,挺胸昂背,平日裡個個都自詡少年英雄,快語豪行、驕傲一身,動不動就會對看不順眼的人拔劍相向,尤其是向來看不慣酸儒的書生,走在路上遇見了都會不屑一顧,若不小心同屋相處也會覺得是失了身份、沾了酸氣。
可現在卻一反常態地混在文人堆中,同向那些女子陪着笑臉,即使那些書生成爲了他們向佳人示好的阻礙,也個個顯得很有風度地包容着,就像突然間從鋒芒畢露的刀化作了春水一般。
“不過,看去倒是一副好風景,若世間男女都是這般樣子,哪還有美醜之分?”
風吉兒又搖搖頭,鼻孔也跟着發出笑,就像一隻狡猾的狐狸伏在草叢中盯着遠處的人間。
而她一身男裝打扮,不細看,宛如秀氣過分的小倌,與另一旁的龍佔天形成顯明的對比。
“龍夫人所言極是,若人間男女都是這種皮相,就沒有以貌論人一說了。”卓也哈哈一笑,炯亮的眼同樣環看着周圍。
“聽此言,莫非閣下平日裡也是以貌論人?”風吉兒不懷好意地盯向他。
“若真以貌論人,那夫人也是佔盡先天優勢的。”龍佔天回視她,眼神清明。
風吉兒一怔,這個男人雙眸帶笑,但話語卻不弱於她。
“如果人間再無美醜之分,世人便會更注意他人身上的其它特點了。”龍佔天一旁插進話來,衝散了此時微妙的氣息。
“不錯,若不再去注意外表,的確可以更分得出人的良莠善惡。”卓也的眼更加明亮,單臂一揮,滿身坦蕩。
龍佔天再度點頭,“對極,性情、品學的好壞也會更列於人們的首選行列。”
兩個男人一對一應間,竟然形成了某種默契?
“有趣有趣,都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你們兩個卻對那些美人無動於衷,怕不叫那些女人聽了,傷心而去?”風吉兒看看自家相公,再看看這個異族男子。
面上雖帶些譏誚,心底卻有些感嘆:如果天下男人都能明白這一點,都能這般自持,所謂的蛇蠍美人還有什麼施展餘地?
那就更不會有什麼以色亂天下、以相惑人心的事情了!就連皮肉好卻居心叵測的男人在沒有了明顯的外表優勢後,也會少去許多誘騙女人的機會。
不過嘛,就算如此,她風吉兒可不算在其內,拋去了外在不說,她的心性可也是數一數二的,絕對是優選對象!
嘿嘿一笑,至少她認爲自己算不上壞坯子,頂多就是個賊女人。
心下打過了算盤,桃花眸卻迫視着卓也,紅脣彎彎,“你們的話在此時說來怎麼這麼彆扭?依兄弟你看,這裡的女人怎麼樣?是徒有其表?還是算得上品性一流?”
“夫人,這要斷定一個人的品性,還需時日相處,在下不能隨意論說。”
“喔?那你對她們的表相就無半點動心?”
自己的相公是什麼性情她最是瞭解,現在,她只想針對卓也。
而那個唐二公子在先前拒絕了與他們一同遊園後,獨留在了院中,現在瞧不到那人的反應,但那位太過出衆,本身就凌架諸人之上,讓人不能逼視,看不進天下美色是說得通的。
這一位不一樣,是地道的紅塵血性男兒。
“在在下眼中,所有美色都抵不上‘義’之一字!”卓也目頭迥迥,毫不迴避,“朋友與酒纔是在下行走天下的伴侶。今生如果與女人無緣,在下也不強求,甘之如飴。”
此言何意?
“難道你尚未娶妻?”
“未娶。”
“也無心上之人?”
哈哈一笑,“美人可遇,心動難求!”
心動難求?
龍佔天一旁也有些震動,詫異地望着他。
風吉兒怔了怔,好一個心動難求,那要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入得他的心?
不由轉了轉眸子,步步緊逼,“那若是周家千金顯露真容,也出現在此處呢?”
這次換卓也怔了怔,回想昨夜情景,如夢境一般,更似曇花半現,那種氛圍中的確沒有幾個男人能做到全不動心,多多少少都會有暗香殘留心中。
“在下還真有些好奇這周家姑娘會長得何等模樣?不過,天下之事豈能事事都如意?看得到也罷,看不到也罷,在下今日午後便要離開了。”
“你要離開?”
實在意外!
“在下雖遊歷中原,遍遊四方,但這販馬的買賣還是要做的,不然,哪來的美酒?何來的銀子?”卓也拍拍腰間皮囊,白牙展露。
“那你可要小心了!”風吉兒摸着下巴,開始笑,“聽說最近邊關可不怎麼太平,兄弟你可要走好,而且這中原武林人對你們外族人向來不怎麼看得順眼,你也最好別再讓他人瞧出你的來歷。”
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縫,根本不像誠心叮囑,更像是在歡送對方。
但卓也似乎並不在意她的表情。
“卓兄的確需小心,聽聞邊關近日時有衝突發生,朝也對販馬一事有了新令,不再像往日那樣可自由買賣。”龍佔天看了看娘子,心下無奈。
而他雖是江湖人,但因前段時間爲探查卓也的背景,派人去過邊關,也順帶着對那裡的一些消息有所掌握。
“多謝貴夫婦的衷告,在下自會留心。”卓也抱拳,神情中似乎對這些信息並不感到意外,也許他早有所聞。
而他的眼望向了始終沒有開過口的簡隨雲——
寫意舒緩的她,是如此安然靜隘,立於這衣香鬢影、笑語喧譁的園中,自有幽香暗浮,讓看着她的人心中也隨着平靜下來,彷彿所有的事都只是身外事。
“朋友,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中原龍蛇混雜,像朋友這樣之人,還需事事小心。”
不到離別時,他卻說出了離別的話。
簡隨雲微微笑,略點頭,迴應了他。
那一笑,似花開有聲,卓也的眼中閃過瞬間的恍惚,朗笑加大,“朋友,如果不是萬不得已,還真不願就此離去,與你這般神秀之人分開,卓也也會生思念之情。”
草原人,果真是直言快語!
風吉兒的眼兀得睜大,再仔細打量此人——
他,長身而立,就似頭頂青天、腳踏華夏大地的太陽之子,滿身蕩然浩氣!似乎並不是什麼粘乎乎的兒女情長?
但此人就算是個馬販子,也絕非池中之物!
也許,誰都沒有注意到此時淡青的天際正掠過一隻灰白的飛影,迅急地竄進了周園的某個角落——
那個角落,似乎就是簡隨雲他們目前正居住的小院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