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陳清水向着那舒蘭城一處小鎮走去,那小鎮裡,有着一處私塾。
雖然似陳清水這般大先生,已經不需要講課,也能憑藉名望在舒蘭城中生活,但是多年教書生涯,仍是陳清水最爲快活的。
那私塾不大,唯有二三十個孩子。孩子們也不都是絕頂聰明,甚至其中幾個,在常人看來,都是笨極。
但是陳清水不在乎,似他這般大先生,自然有着自己教書的法脈,無論弟子聰明或者愚鈍,都能得了恰到好處的指點。
陳清水行至那私塾,緩步入了門,將一卷書放在三尺講臺,書上寫着《詩經》兩個大字,只是看樣子,已經是不少年頭,書頁都微微泛黃。
陳清水請了一下嗓子,道:“今天或許是我上的最後一天課。”
小兒們一陣歡呼雀躍,似乎不知道最後一天課是什麼意思。
歡呼了片刻,其中一個小兒道:“明天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來上課了。”
陳清水點點頭,道:“是的,明天開始,你們就不用來上課了。”
小兒又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再來上課呢?”
大先生陳清水頓了一下,眼神中略帶傷感,道:“以後,都不用再來了。”
小兒們慢慢止住了歡呼,又是那個小兒道:“爲什麼我們以後都不用上課了?”
陳清水道:“自然是先生以後都不講課了,你們不是喜歡玩鬧,這不正好?”
小兒們坐在凳子上不說話,小臉上都是委屈,片刻,一個小兒哭了起來,這一哭,整個私塾的小兒都哭了起來。
剛剛的小兒走到了陳清水身邊,拉着陳清水的手,道:“大先生,大先生,是不是我們惹您生氣了?您別走好不好。”
一個小女孩也走了過來,拉着陳清水的衣袖,說:“大先生,大先生,你要是不走,青青就再也不上課吃糖了。還把好看的蝴蝶結送給你,好不,你不要走了,大先生。”
其他小兒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大先生,你不要走了。雖然你教的什麼《詩經》、《周禮》都很無趣,但是我們以後肯定認真學,您不要走了。”
大先生陳清水微笑着摸着孩子們的腦袋,眼中卻是一絲絲寂寥,他,不得不走!
大先生陳清水微笑道:“你們乖乖的聽話,你們不是最喜歡劉夢雲,以後,就讓他來給你們講課。”
青青用衣袖擦着小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哭道:“不要,我們不喜歡劉夢雲叔叔了,我們只要大先生,大先生,你別走。”
大先生陳清水嘆了一口氣,只能道:“你們想要大先生回來,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們要先隨着劉夢雲叔叔,背好了《詩經》、《尚書》、《周禮》、《易經》、《春秋》,我纔會回來。”
聽着陳清水這麼說,小兒們止住了啼哭,一臉憧憬的對着陳清水道:“大先生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的讀書,要把什麼、什麼經都背好,然後讓大先生回來。”
大先生陳清水微笑着點點頭,然後從私塾之中向外走出,連那一卷微微泛黃了的《詩經》,也不曾拿了。
大先生陳清水從私塾離開,便是緩緩去了那桃林,每週這個時刻,離開了私塾,就是講座的時分。
只不過今天,大先生陳清水去的格外的早,提前了足足兩個時辰,那山也不曾攀了。
陳清水坐在那高臺之上,看着下面的門人弟子。有高官王爵,有商人富賈,也有市井小民,各行各業都有。
大先生陳清水端坐在高臺上,照例,焚香,叩拜,只是叩拜之後,大先生失了神,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只是靜靜的看着天空。
門人弟子也不打擾,就這麼看着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先生,他們不知道大先生爲什麼要不再講課。但是他們願意尊重大先生的意願。
大先生陳清水靜靜的看着四下,緩緩道:“你們都聽說了?”
四下無人答話,只有劉夢雲點點頭,道:“聽說了。”
陳清水又道:“不想問我?”
四下依舊無人答話,就連劉夢雲也陷入了沉默。
陳清水微笑着點點頭,道:“陳清水在此講座三百年,虧了諸位照顧,從今以後,舒蘭城中不再有陳清水,儒門之中,也沒了大先生。”
蒼天之上,淅淅瀝瀝下去小雨來,雷霆滾滾,似乎不滿陳清水這般決定。
聽得這雷聲,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大先生,你看這天,你說你要離去,天也不願應允。您是那大道之才,儒門之中登頂的賢者,如何就能放棄了舒蘭城中的衆生?”
大先生陳清水道:“清水小鎮是生我之地,卻因我而死寂了三百年。我如何還能心安理得,在此繼續教書?”
劉夢雲辯道:“大先生您門人弟子三千,遍佈天下,不知多少人,因您而有了生的希望。縱然清水鎮中如此,也不是大先生您的過錯,您這一生,怕是積了常人百世功德。”
大先生陳清水搖了搖頭,道:“我常常講,人合天道而生,不論貴賤高低,天下衆生需要福澤,清水鎮,難道就該死?度化天下人是渡人,那度化清水鎮不是渡人?”
劉夢雲面紅耳赤道:“可是......可是......”
劉夢雲思索半天,也不曾思慮出如何反駁大先生陳清水。
陳清水笑道:“我負業而行三百年,如今也或許是個解脫,你們,何不爲我高興?”
三千門人弟子哪裡笑得出來,都是面色沉沉,一片死寂。
忽地,聽得那桃林外一人高喊道:“大先生陳清水可在此?晚輩柳青陽求見!”
聽了這聲音,四座之中,劍客武夫紛紛起立,怒拔刀劍,凝視柳青陽。
大先生陳清水先是道一聲:“坐下”。又是緩緩對着那桃林之外,道:“小友到訪,陳清水恭之不卻,請進了吧。”
柳青陽從那桃林之外走入,四座之人怒目而視,柳青陽面帶不解,不知爲何。
數日之前,柳青陽還在此聽書,同那四座之人相談甚歡,如今放眼望去,彷彿都是那仇家惡客。
劉夢雲率先發聲,道:“柳青陽,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速速離開!”
四座之人紛紛跟隨發聲,道:“柳青陽,此處不是你該來,速速離開,否則休怪我無情!”
“柳青陽,今日你若離去,我們還是朋友,否則,恩斷義絕!”
“柳青陽,換個日子前來,我們迎你是客,今日不是你該來!”
“柳青陽!......”
大先生陳清水咳了一聲,喝道:“放肆!如今,連我的話,你們也是不聽了?”
四座寂靜下來,只是柳青陽已經不敢再向前踏足,彷彿前方,便是無盡深淵。
大先生陳清水對着柳青陽笑了笑,道:“小友不怕擔憂,向前走來便是。”
柳青陽遲疑不定,遲遲不能踏足,再看那四座之人的神情,柳青陽更是心驚,到底爲何如此?
大先生陳清水又是微笑着招了招手,道:“不要擔憂,不要擔憂,只管向前便是。”
柳青陽遲疑下,緩緩踏了過去,直到大先生陳清水身邊方纔停了下來。
大先生陳清水微微頷首,道:“你可曾,做了準備?”
柳青陽摸不着頭腦,問道:“什麼準備?”
大先生陳清水道:“自然是剜我的眼!”
柳青陽心中一驚,道:“大先生莫要開玩笑,柳青陽爲何要剜你的眼?”
大先生笑道:“倒是忘了你不知曉,當真老了,老了。”
大先生陳清水緩緩起身,道:“劍如來應該同你說了,清水鎮想要化解詛咒,必要蒼天有淚。那他可曾告訴你,如何讓蒼天流淚?”
柳青陽搖頭道:“不知!”
劉夢雲看着柳青陽道:“若要蒼天有淚,必須聖人剜眼,普天之下,儒門之中,除卻大先生便沒了第二個聖人!你要救清水鎮,便是要剜了大先生的眼!”
柳青陽眼角微跳,他從不曾想過,這蒼天淚是如此來的,當下便是轉身,欲要離去。
大先生陳清水伸手一拉柳青陽道:“小先生莫要走。這大荒西經路上,此事唯有你能辦了。”
柳青陽搖頭苦笑道:“大先生德剛望重,誨人不倦,乃是一代聖人。這事情,柳青陽辦不了,也不能辦!”
大先生陳清水道:“你辦的了。難道不想救清水鎮了嗎?”
柳青陽皺眉道:“此話何意?”
大先生陳清水笑道:“我讓你去找劍如來,而不直接告訴你,便是想看看你是否有着那濟世情懷。如今看來,的確有着,只怕大荒西經路上,難以再找到第二個這般的人。”
柳青陽只能苦笑,道:“大先生莫要讓我爲難。我若當真下手,只怕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大先生陳清水神色一凌,怒罵道:“柳青陽,婆婆媽媽,辱了劍修威名!你要救世,總要有人付出,今天我陳清水甘願付出,你還這般,當真要老夫子剜雙目嗎!”
柳青陽一怔,搖頭道:“大先生,你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