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一道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傷痕。
原本將自己傷痕展露出來也沒什麼,但對於他來說,將這道傷痕展示給他看,無疑是在告訴他:這裡,是我的弱點。
“這是不求第二留在你身上的傷痕?”段痕握着不求第二的劍,卻在想這把劍究竟如何才能夠斬破第十四暗這堅硬如鐵的身軀,在他的胸口留下這一道至今尚未癒合的傷口。
第十四暗合起衣領,道:“沒錯,不求第二。”
也沒有錯,是他們兩個。他們兩個當真聯合在了一起。
段痕仔細回憶,道:“天魔曾經敗在不求第二手下,被其封印於劍之禁地內;業龍也曾敗在不求第二手中,所以他的角變成的矛上纔會有一道創痕。而你,居然也曾經是不求第二的手下敗將,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求第二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他究竟活了多少歲,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第十四暗道:“不錯,我們都曾敗在不求第二手中,而且中間相隔甚至超過一千年。但是不求第二卻從未變過,他的劍也沒有變過。你問不求第二是什麼樣的人,他不是傳奇也不是神話,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不求第二的人。至於他的年歲與生死,我也不知道。”
段痕道:“他是怎麼樣在你身上留下這道傷口的?”
第十四暗道:“只記得那時我初來人間,遇到的的一個人卻就是不求第二,我與他說了我的野心,他便與我打賭,說如果他一劍可以傷到我,便要我退回魔族。我只道區區凡人何以爲懼,便與他打賭,卻不想,只是一劍,至今爲止我都忘不了那一劍。”
段痕道:“所以,你讓我看這傷口,是希望我能從中悟出不求第二的劍法,是嗎?”
第十四暗道:“除此之外我還給你帶來了一個人,你見一見。”
只聽屋外有人扣動牆壁之聲,緊接着便是機關運作的聲音,隨即牆壁之上便出現一扇門,門中有一人走來,段痕登時驚呼出聲:“含鋒!”
的確,站在門外那人,正是魔君含鋒。
第十四暗道:“那日他與冥恨交手被冥恨重傷,幾乎已經斷氣,多虧我手下天殘與地缺二位長老將他救活。”
段痕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魔君,卻問道:“他爲何如此表情?”的確,含鋒此時的表情實在怪異,明明是一張活人的面孔,卻生了一對死人般的眼睛。
第十四暗道:“因爲他雖然被救活,但天靈被冥恨重創,頭腦一時還無法復原。而且我覺得現在的他對你的幫助會更大。他是第一劍翔的弟子,我也曾加到過他的劍法,雖然比起不求第二尚有不及,但對你多少也會有些幫助,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他只記得武功卻不記得任何一個人,他絕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
段痕道:“但我卻會對他留情,這樣我豈不是很吃虧。”
第十四暗道:“有情無情全在你自己掌握。我想有人應該告訴過你,你可以成爲第二個不求第二,甚至超越不求第二,而不求第二的劍法其實就是介乎有情與無情之間。”
段痕雖然聽不懂什麼有情無情之間但卻也不屑開口去問,第十四暗卻好像看得出段痕的心思,便解釋道:“曾經有人說過,太極陰陽之間的那一條線便是由陰到陽,再由陽到陰,無始無蹤,是爲道之本相。但是那條線真的存在嗎?並非如此,陰與陽之間根本沒有界限,因爲陰陽並非左右並列之象,而是前後互依之象。有情與無情亦是如此,有與無之間的界限也在有與無之間,當你能夠揣摩到有與無的臨界點,你就已經很接近不求第二了。”
第十四暗離開,房門關閉,留在這裡的只有段痕與含鋒。
而這兩位當世劍中的強者,已註定要在今日分出一個勝負高低!
第十四暗走出門外,罪魁與禍首正侯在門外等候差遣,雖然他們的聯手起來的實力不在陰險之下,但少了陰險,第十四暗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他還在做夢,夢中的一切都那麼美麗。
忽然,夢被驚醒。
南宮涵從青石板上坐起來只覺得四肢發麻,可能是因爲剛纔睡的實在太沉了。
“做夢的感覺怎樣?”小六兒站在他面前問道。
就如同他消失一般,他的出現一樣沒有絲毫預兆,一樣沒有蹤跡可尋。
南宮涵呆呆的站在那兒,回憶自己方纔的夢,但也許是被驚醒的緣故,夢中的一切他卻都已經忘了。
小六兒呵呵笑了一聲,道:“其實你夢到了什麼並沒有所謂,我只是想問你,做夢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南宮涵回憶了片刻,卻只是搖了搖頭。
小六兒道:“其實在夢中,根本沒有感覺。在夢中你看不到顏色,聽不到聲音,聞不到味道,就算是吃着珍饈美食也如同嚼蠟,而你的手,更會失去觸覺。”
南宮涵努力回憶,回憶自己從小到大做的每一個夢,卻覺得幻之第六的話每一句都那麼似是而非。
小六兒又道:“還記得你剛纔說的那十二個字嗎。我說他們的答案是夢,你懷疑,現在我依舊告訴你,那個答案是夢,你還會懷疑嗎?”
南宮涵又將那十二個字讀了一遍,卻始終理解不透幻之第六這句話的含義。
幻之第六搖了搖頭,解釋道:“所謂風信子,便是人最初始時的感覺,那時的你沒有五感,同樣的,在夢中的你也沒有五感,所以夢是最接近風信子的感覺,至於納靈芥,靈臺是虛無,芥子也不過虛無,將虛無納入虛無本是不可能的,但在本就是虛無的夢中,這卻可能。所謂藏失影,失影爲鬼神,你的夢,就是你心中的鬼神在作祟。藏失影,便是要你能夠控制自己的心神,控制自己的夢,因爲只有達到這一層境界,你纔可能——躍須彌。”
須彌無限高,如何能夠跨越?
唯有夢中,因爲夢,是脫離了極限的存在,在夢中也不會有極限的存在。
南宮涵終於明白這
十二個字的含義,或者說又瞭解到這十二個字的另一層含義。其實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也會有不同的理解,但南宮涵不得不承認,幻之第六的話,的確有道理。
南宮涵反覆咀嚼着幻之第六的話,眉頭緊鎖的同時卻又總會露出偶有所感的笑意,好像在這話語之間領悟到了什麼。
他又坐回那塊方纔睡覺時的石板上盤膝而坐,口中反覆嘟囔着幻之第六的那幾句話,漸漸地,好像又進入到了夢鄉之中。
只是說來奇怪,既然幻之第六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生活就證明他已有心歸隱田林,但他既然有心歸隱卻又會爲何對南宮涵知無不言,難道只因爲他是第一劍翔介紹而來所以纔會對他青睞有加?
其實這問題南宮涵早就想過,只是既然幻之第六對自己如此坦誠,他又有什麼理由懷疑幻之第六呢?
是劍光?或是殺氣?
也許都有,也許都沒有。
因爲此刻握着這把劍的,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此時含鋒單手持劍,劍招卻是癲狂無比。沒有感情的人不知恐懼,不知恐懼的人又如何知道自保。所以含鋒此刻的劍法乃是招招進攻,絲毫不見其防守。沒有了防守的劍法自然會有許多破綻,也許這破綻在普通人眼中根本不算是破綻,但對於段痕來說哪怕一點點的破綻都足以成爲他逆轉的關鍵。
但是,段痕自己心裡清楚,若是他乘着含鋒劍招之間的破綻反擊,雖然自己可以取勝,但含鋒確定會因此重傷,雖然段痕不是多情之人,但含鋒與他卻怎也有開蒙之恩,若非含鋒在魔族之中將他領入禁地之中,也許到今日段痕還不知劍爲何物。
而就是念着這麼一點恩情,段痕卻是對含鋒頻頻留手,卻將自己陷入絕地之中。
此刻只見含鋒一劍劈來,段痕本該橫劍相迎,但卻忽然感覺身後有一道人影,不單身後,就連左右也是一樣。卻竟然是含鋒的身影一化爲四,同時朝段痕攻來!
這本是段痕所創的“亂神訣”卻不知何時竟被含鋒偷學而來,而且學得似模似樣。只是這一招始終都是段痕自創,他自然知道這一招的破綻在何處,同時他那已經轉識成智的超級感覺更是能在瞬間便分辨出出這四道身影孰真孰假。
他更有信心,只要一出手定然能將刺破含鋒這一招之劍氣,亂神訣一招純以劍氣發動,劍氣越強則威力越強。但招與心連,若是這一招劍氣被破,含鋒的心便會受到重創,雖不致死,但卻要受那生不如死的錐心之痛。
你叫段痕如何忍心下手?
而就是這一點悲憫之心與那麼一點猶豫,段痕竟未避開這一招,四招殺招同時攻來,段痕該如何才能化解?
“原來,這就是夢的感覺。”南宮涵睜開雙眼,雙眸卻變得通透空明,若說人的雙眼是鏡子,那麼南宮涵的眼睛便是一雙透明的琉璃,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在他的眼中停留,這一雙眸也不會爲了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幻之第六來到他面前,這一次他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存在,因爲他已經成了與他一樣的存在。
幻之第六輕聲一聲,道:“現在的感覺,怎麼樣?”
南宮涵道:“沒有感覺,什麼都已經感覺不到,也什麼都不再需要去感覺。”
“爲什麼?”幻之第六問道。
南宮涵道:“因爲我也已經不存在。”
幻之第六輕笑一聲,道:“看來師傅他老人家說的沒錯,你的確是有着不同尋常的智慧,能在一日之間領悟這道理的人已經不多,能在一日之間便突破這一層道理的人更是鳳毛麟角,但你卻當真做到了。”
南宮涵道:“卻不知尊師是哪一位前輩?”
幻之第六道:“其實我們師傅的名號說出來你也未必聽說過,但如果我說另一個人,你卻一定會知道。”
南宮涵道:“洗耳恭聽。”
幻之第六道:“不求第二。”
南宮涵爲之一振,道:“這名字,我當然聽說過。”
幻之第六道:“那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南宮涵本來不知道,但這時聽到這個名叫幻之第六的人說出這個不求第二的名字,南宮涵恍然大悟:“他難道是你的師兄?”
幻之第六道:“不錯,不求第二正是我的二師兄。我之所以肯對你傾囊相授,只因爲你身上有一股與二師兄極爲相似的劍意。”
南宮涵終於點了點頭,道:“如果不求第二是前輩的師兄,那麼不求第二的師傅也就是前輩的師傅。”
幻之第六道:“現在,你該知道家師是一個怎樣的人了吧。”
南宮涵不知道,沒有人可以猜測。
不求第二已經被公認爲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那麼他這位師傅又是怎樣的人物,又該是怎樣的人物,誰不想知道?但有誰能夠知道?
幻之第六又道:“我再問你一個人,看你可知道。”
南宮涵道:“前輩請問。”
幻之第六卻道:“別再叫我前輩,算年紀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如何擔得起你一句前輩。”
南宮涵雖然點頭答應,但一個疑惑卻隨之涌上心頭:“如果這人真的沒大自己幾歲,但他卻已經是不去第二的師弟,那麼不求第二又該是多少年紀,不求第二又究竟該是屬於哪一個時代的人呢?”
幻之第六似乎看出南宮涵的疑惑,卻也不做解釋,依舊說道:“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名叫元格七殺的人。”
南宮涵沉思片刻,道:“這名字我曾聽人提到過,只是百多年前這人就忽然人間蒸發,從此再沒有出現過,所以雖然是一代傳說,但最終留給後世的卻只有一個名字。”
幻之第六輕輕點頭,道:“你聽說過這個人,那你可曾聽說過關於這人的傳說嗎?”
南宮涵道:“嗯,聽過一些。據說這人名叫元格,至於這七殺則是旁人冠給他的外號,全因爲他每
次殺人定然要用七把劍,這氣把劍分別爲化忌、擎羊、陀羅、鈴星、空劫、天虛、陰煞。但又有人說,他雖然有七把劍,但這七把劍卻從未真正用來殺人,而只是將人降服,這的取人性命的,其實是他自己。”
幻之第六道:“的確,你說的一點不錯。”
南宮涵道:“只是這傳說中的人物與尊師又有什麼關係?”
幻之第六道:“因爲他一心想拜入家師門下,但家師說他資質有限,不願收他,早早就命人將他打發離去。但卻不想這位居然十分執着,在家師門前一站就是整整一百年,現在只怕已經站成了石頭。如果你想見我們師傅的話,你就先要過他這一關。”
南宮涵卻道:“我並不是非要見尊師不可。”
幻之第六道:“但是家師卻想見你。”
南宮涵道:“既然想見我,我就在這裡,前輩只管來見就是了。”
幻之第六道:“家師曾經發過誓,絕不會再下山一步,所以他老人家想見你,你就要上山去。”
南宮涵不禁掩口而笑,似是想說: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霸道之人。雖然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但這一笑卻也和說出來沒什麼兩樣。
幻之第六道:“雖然被家師召見不是什麼天大的榮譽,但是你難道就不想見見這位不求第二的師傅?你難道不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有資格成爲不求第二的師傅。”
南宮涵道:“我當然是想一睹前輩風采,但我也知道,想見前輩首先就要付出些代價。”
幻之第六道:“話雖如此,但這對你來說不夠舉手之勞而已。”
南宮涵道:“但我想這舉手之勞除了打發了那位元格七殺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吧。”
幻之第六道:“那件事等你打發了元格七殺之後我再告訴你,順便也讓我見識一下,你究竟從我這裡,從大師兄那裡學到了多少東西。”
南宮涵聳了聳肩,道:“我現在好像明白爲什麼第一前輩讓我來這裡找你,也終於明白爲什麼你肯對我傾囊相授。原因,都該是爲了這件你還不願告訴我的事情,對吧。”
幻之第六居然也不否認,只是問道:“現在你已經猜到了我們的目的,那你還肯去做那一件事嗎?”
南宮涵道:“只當是還你們的人情,我只承諾我會盡力而爲。”
幻之第六嘴角卻已露出笑意,而在此時周圍卻悄然發生變化,原本安靜恬淡的農家小院卻變成了熔岩翻滾的地下深處!
南宮涵站在紅黃相間的岩漿旁也難免滲出汗水,而剛剛流出的汗水還未等伸手去擦卻已經蒸發成了空氣。而在氣息繚繞之間,他卻看到一個熟悉身影,那人正是第一劍翔,他就站在自己對面不遠處,此刻正朝自己微微笑着。
幻之第六道:“這纔是這裡原本的樣子,你看到了嗎?”
南宮涵道:“原來我之前所見不過都是幻象,但我居然沒有察覺。”
第一劍翔走到南宮涵面前,道:“你所見並非幻象,其實自從你與我分開之後,你便一直身在這裡,而你之所以無法察覺這一切不是因爲幻之第六對你施加了什麼所謂幻術,而是因爲你根本已經被他的夢境所包圍,你所見的不過是他夢中景象。”
“夢中景象?”若是在一天之前只怕南宮涵根本無法理解這四個字,現在他可以理解這四個字,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夢境的力量竟真的可以如此可怕,他以前只是聽過什麼入夢之法,卻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人可以用夢境將一個人包圍,這卻是要強過世上所有的幻術了。而南宮涵原本以爲他已經站在和幻之第六同樣的高度,但現在看來他從幻之第六那裡學到的,不過是些皮毛罷了。
幻之第六在一旁說道:“你看周圍熔岩翻滾,但其實這裡卻是在湖心深處,而家師所在卻是在這熔岩深處。我知憑你的修爲想要衝破這岩漿絕對不是難事,衝破岩漿之後你會看到一扇門,門左面有一尊石獅,石獅鼻上有環,拉動那環大門自然而然就會打開。”
南宮涵道:“但是在大門之前還有一個人在那等我,所以在我打開大門之前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將這個熱先打發了,對嗎?”
幻之第六道:“沒錯,而且能不能打發這人,也是考驗你是否已經得到我師兄弟二人真傳的最佳時機。”
南宮涵將染塵提在手中,身旁已經築起一道氣牆,但在跳入岩漿之前他卻又問道:“除了這件事之外,你們要我做的另一件事到底是什麼?”
幻之第六信手捉住一把空氣,放在嘴邊朝天空一吹,空氣化作一面玄光鏡,鏡中南宮涵卻看到一熟悉身影正在把玩着日月星辰,蒼生雖尚在人間卻也與淪入地獄沒有差別。
南宮涵好像明白了什麼,如不求第二那般心懷天下之人,他的師兄弟又怎會是獨善其身的隱士,否則又有誰能找得到第一劍翔與幻之第六的行蹤。
岩漿固然炙熱,但對於南宮涵來說卻也算不得什麼,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南宮涵已經下入岩漿之下,但在那他感受到的卻並非岩漿的熾熱,而是徹骨的奇寒,這裡周圍竟然是用萬年不化的寒冰堆砌而成,包括那一扇大門和門前那一隻石獅子。
周遭一切都是透明的,南宮涵似乎一下子置身那傳說中的水晶宮裡,而也正是因爲這一切都是透明的,門前那一尊石像則變得極爲顯眼。石像雕的是一個人,只是雕工卻不怎精緻,看不出這人面目如何,但卻能看清那人背後如孔雀開屏一般揹着的七把長劍。
南宮涵心知這便是幻之第六所說,那位一心拜師卻被拒之門外的元格七殺。
“元格七殺,我也是爲拜師所來,若你想證明自己有資格拜入這位前輩門下,你最好的表現方法就是來打敗我,來啊!”所謂請將不如激將,南宮涵知道憑這一番話已經足夠打動這位沉睡了一百年的戰士。
果然,話音剛落,那石像之上已經出現道道裂痕,石片也已經開始逐漸剝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