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涵連連拍手,讚道:“閣下這一套太極拳,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無求道:“一點粗淺功夫,何足掛齒。”
南宮涵道:“若這都只能算上粗淺功夫,那又有什麼武功算得上高深。世人都道太極拳是以柔克剛,卻不知太極拳本爲以剛化柔。“剛”於人心中所理解有二,一爲“猛”,二爲“沉”。而太極一道便是後者。太極之中無腿法,卻正是因爲太極雙腳落地便已生根,而這正是“沉”字之精要。而起雙手垂擺,卻也是沉之表象。世人皆道所修太極之人要將自己化作水,使其流之無形。但此卻只不過徒具其形。若要將太極比作一物,卻應是水銀。兼得水之無形與金屬之沉穩。方爲太極真諦。”
無求道:“你能說出這一番話足見你對武學一道的真知灼見。也許我的兄弟會喜歡你也不一定。”
“在下,無懼。”無求是和尚,但他的兄弟卻不是,他更像是一塊健碩的肌肉,棱角分明,彷彿渾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充滿了力量。
南宮涵道:“閣下的,兄弟,說我們應該見一面。”此時無求當然不會在他身邊,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去做,而他在這裡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看招!”
這肌肉塊根本不等南宮涵做出任何反應,左手握拳,又手成掌。這一剛一柔兩種內勁交匯而出,南宮涵只感覺一陣旋風極旋而來,而這股旋風之中夾雜的卻是一陰一陽兩股力量!
南宮涵雙腿微分,雙臂上提十指微微下垂,雙臂揮動恍若織起一片氣雲,無懼手中那一股強風卻已在這片雲中消失不見。
“身手不錯,可惜只能和你交手一招,算了,等你從那裡出來之後,我們有的是機會。”無懼邊說邊將南宮涵領到一扇大門之前。這裡只有一扇門,還有南宮涵、無懼,和一路小跑追來的莫陽。
“早點出來。”莫陽知道南宮涵不會不進去,她也不希望南宮涵因爲自己而阻礙了腳步。這種事對她來說早已經司空見慣,她也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等着我。”南宮涵留給莫陽的始終是一臉微笑。
門,一扇又一扇的鐵門。
門被推到兩邊與下一扇門相連,一共三十六扇門,連成一條幽長的甬道。
南宮涵不禁有些想笑,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打一條鐵走廊。
“不對,”南宮涵忽然停下腳步,向後看去。他將之前關閉的一扇門打開,才發現門後面卻是另一個世界,初見似是幽暗無邊,但片刻後就光芒大盛,南宮涵幾乎已經能感受到其中的鳥語花香,宜人景色。
三十六扇門,通往的就是七十二處不同的天地。
忽聽得遠處有一聲音道:“知道回頭看清自己的來路,不讓自己因爲眼前的目標而迷茫,你的確與衆不同。”此時南宮涵不過走到第七扇門,這聲音隔着三十層鐵門傳來仍是絲毫不見衰減,門後那人的修爲,應當不在南宮涵之下。
南宮涵道:“如此,看來閣下應該就是這無求大師的師兄,無心。”
那聲音道:“確是無心,不過不是無求師兄。我三人名字雖都是一個‘無’字開頭但卻不是師兄弟,只因得蒙家主人看得上,才讓我來看護這多情小築,閣下若是有興趣,不妨進來一敘,說不定這裡會有你想要的東西也不一定。”
南宮涵道:“即便閣下不說,我也要進去看一看,這七十二般境界之後,究竟會是如何天地。”
無心道:“只是你不怕進到我這裡,就捨不得出去了嗎?”
南宮涵道:“若這裡真是洞天福地,老死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
無心微微一笑,道:“你不怕那位小姐在外面等得太久,然後離你而去?”
南宮涵也只是微笑。
第三十七扇門也終於被推開,這門後卻是別有洞天。按理說這裡該是這倒建宮殿的最中心,但這裡卻沒有頂棚,且只是一池湖水。自岸邊與湖心又一條黃山石鋪就的甬路,湖心是一間小築,這小築全部是有青竹建成,就連屋頂都是青竹一正一反堆疊而成,而且每一根青竹都用豬油煮過,若是有雨自會順着溝槽流下,若是有雪也掛不到這屋頂上。屋檐下是一塊用竹劈拼成的匾額,上用刀鋒刻出“多情小築”四字。門在匾額下方正中,此時也向外敞開,越過門南宮涵能看到一張書案,上擺文房四寶和一臺筆洗,硯臺前立着一面紙糊屏風,上面畫的依稀是貴妃出浴圖,而案後正坐着一個人,提筆卻似在寫着什麼,南宮涵只因離得太遠,一時看不清這人面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案後的人輕聲吟誦,只是聲音卻與無心大相徑庭,無心的聲音低沉渾厚,這人卻是低迴婉轉。忽的一張純白宣紙飛了出來,這紙當然不是被風吹起,而是屋中那人靠掌力送了出來。 南宮涵只是本能的擡手,還未來得及去接,這張紙卻已經落到他手中,上面寫的是屋中人吟誦的那一首詞。
南宮涵不禁微笑,道:“世間,當真會有如此佳人?”
屋中人道:“當然有。”
南宮涵問:“卻不知這樣的佳人又在何處?”
屋中人道:“詞中已經說得清楚,佳人,在北方。”
“北方?”南宮涵恍然大悟,自己這一路走來都是向南,莫陽在門口等自己,她當然是在北方。
屋中人道:“閣下前來所爲的,不過是家主人手中名冥之神,但是若想求得這寶貝須得家主人同意,但若想見得家主人首先嘛,就得我們兄弟三人認可。你能夠找來這裡看來我那兩位兄弟對你自是沒話說,但我可沒有我的兄弟那麼好說話。”
南宮涵道:“既然如此,我倒想知道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你認可?”
屋中人道:“這個,該問你自己纔是。”
南宮涵不禁苦笑,問自己,這答案真是巧妙。
“天下劍道,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段痕竟然質疑起昔殤的話。
昔殤哂笑一聲,道:“不是這個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
段痕道:“天地無限,所學所知卻始終有限。想用有限的劍道去參悟無限,實在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
昔殤道:“那如何纔算是不愚蠢?”
段痕道:“無限,便是無與限。用無,去衝破極限,我想這第一招使出之時該不是讓人心中包含天下劍法,而是忘記所有劍法,用最單純的劍去衝破劍的極限。”
昔殤連道:“不對不對,”但卻凝神一想,又道:“你說的,也許是對的。難道我苦蔘十年卻不如你一朝頓悟,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如果我這第一招就是錯,那麼我所練的劍法一直都是錯的?”
段痕道:“不是錯,也不是對。我所領悟到的與你所領悟到的就如一顆琉璃石上的兩個面,還有幾百幾千個面是我們所看不到的,我的未必對,你的未必錯。”
昔殤轉過頭,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段痕,久久才道:“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或者,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段痕道:“星傑選擇了我,也許就因爲我是這樣的怪物吧。”
“那在你看來,這第二招又當是什麼?”原本該由昔殤指點段痕,但此時卻好像變成了昔殤請教段痕。難道是段痕天賦真的如此高明?
段痕也不去多想,便道:“劍念,應該不是劍的意念,也不是人的意念。劍念,在我看來是該是存在人非人,劍非劍,人非劍,劍非人這種意念之中,而後又超脫其外的境界。將劍握在手中之後,人就不再是單純的人,而劍也不再是單純的劍。這該就是所謂人劍合一的境界。然而人劍合一之後人卻往往會被劍牽引,這時便要人是人亦是劍,而劍只不過是最單純的劍。再進一層,便是突破人與劍的界定,無所謂人或者劍。這纔是劍真正該存在的心念。”段痕一口氣說完這一大串話,說完之後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驚奇,原本這種高明劍理即便他能想到也該是一年以後的事,但偏偏在此時此地,這劍理卻彷彿早就已經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此刻他不過是將他複述出來而已。
昔殤追問:“那第三句呢?”
段痕道:“劍有界,劍該無界。只是要通達無界之境,卻要經歷人無法經歷之事纔有可能明瞭。劍有界,究竟是無法到達無界還是無界的超脫?”
昔殤忽然一笑,道:“不覺得奇怪嗎?”
段痕道:“着實奇怪,爲什麼我會懂得這些?”
昔殤道:“因爲這個地方。這裡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他可以喚醒你的劍心,其實你所想到的,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有人想到。劍無界也着實是存在的劍招,只是這一招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因爲還沒有人能夠經歷那件事。至於劍有界,不過是劍無界的模仿而已。只是我覺得這一招不根本不用去學,因爲我覺得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領悟劍無界,那該是你。”
段痕沉吟片刻,道:“那第四句呢?”
南宮涵沒有站在門口,他已經和屋中那人坐在一方茶几兩旁。茶几擺在一場羅漢塌上,旁邊就是那人讀書寫字的書案,此時那人所寫臨摹的一幅喪亂帖墨跡猶未乾透。那人乍看上去像是三十幾歲年紀的人,但談吐之間卻是給人一種經歷世間滄桑的老者纔會有的感慨,但又看他一雙將茶之一道演繹的出神入化的手,卻如嬰孩一般細嫩幼滑。
“這裡雖沒有披詠疲倦之書香,夜深共語之知己,小橋畫舫之意境,小院焚香之淡雅,卻有竹雅墨香,在這裡品我這廬山雲霧,也當別有一番風味吧。”屋中人無疑是在炫耀,炫耀自己的見識,炫耀自己的珍藏。
南宮涵用拈花指奉起茶盅,用左手食中二指輕託盅底,只待茶香飄進自己的鼻孔,這一刻他彷彿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活了起來,都可以呼吸到這茶的清香。清茶入口滑潤如羊脂美譽一般,流入咽喉那一瞬間微微有些苦澀,回味起來卻是無比甘甜。若只是滑潤與回味最多隻能算作茶中商品,這茶最難得的卻是能勾起人的一種嚮往一種感覺,彷彿不是茶流入體內,而是自己置身於茶中。這才稱得上是茶中極品。
“好茶。”南宮涵由衷的稱讚,卻並沒有因爲那人給他的感覺而對那主人的茶有絲毫貶低。
那人道:“茶好,因爲茶的主人好。”
南宮涵道:“劍好,只能說鑄成這把劍的師傅手藝高超,卻不能說使用這把劍的人劍法高明。不是嗎?”
那人道:“但若沒有我這手藝,你又如何能品道這樣一杯好茶?”
南宮涵道:“的確,若沒有閣下細心烹煮,我的確品不到這樣已被廬山雲霧,不過可惜,茶中沾染了一分俗氣。”
南宮涵將之前泡好的茶順着茶几上的三足金蟾緩緩倒下去,用溫水將紫砂壺洗淨,隨手拿起一旁火爐上一直微微翻滾的沸水澆在茶壺上,待到壺中水七分滿時才住手,又用壺中水燙洗一旁的品茗杯,動作如行雲流水,水流入江河之下。拿起一旁的茶桶夾起一撮茶葉放進紫砂壺,以百丈飛瀑之式將茶衝至翻滾沸騰。此時茶香已經飄散而出,少了幾分功力,少了幾分淡雅,少了幾分人情,只有茶香。
鳳凰三點頭、重洗仙顏、內外養身,直至最後翻江倒海,南宮涵纔將一杯茶捧到那人面前,雙手奉茶托,舉案齊眉。這是敬奉香茗,敬奉的是茶,也是品茶的人。無論面前那人是誰,只要是在自己的對面,便是於自己同樣的人,沒有高低貴賤,任何人都有權利享受這一刻的平靜怡然。
“一嗅茶香,二賞茶色,三品茶味,這最後,卻是要回味。”那人就這一杯茶一飲而盡,讚道:“好茶,好茶。”
南宮涵也捧起一杯茶,道:“確是好茶。”
那人放下品茗杯,道:“現在茶已喝過,你就不想問我那個
你最關心的問題?”
南宮涵也放下手中品茗杯,道:“原本我最想知道的是明冥之神在哪,然後我想知道帝幽冥到底是何方神聖,來這裡之前我想知道無心又會是怎麼樣一個人,現在我卻只想知道,這極品的茶,上品的水,中品的茶具卻爲何會在一個下品的人手中。”
那人卻微微一笑,道:“卻不知,在閣下心中又是如何界定這人品上下的呢?”
南宮涵道:“人品原本無分上下,就如人沒有高低貴賤一般,即便所求不同所走的路不同所用的方法不同,他們只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但一個人若認爲自己可以凌駕於別人之上,他的人就會變爲下品。”
“呵呵,”那人道:“你的意思是,我有些自視過高?”
南宮涵道:“你的自視有多高,我又如何知道。”
那人道:“那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南宮涵道:“這裡住的原本該是無心,但你給我的感覺卻與他不同卻又有幾分相近。你若不是他的親人,就該是一部分的他。”
那人的臉上居然有些錯愕,道:“他的一部分,你怎麼會想到這個詞?”
南宮涵道:“只是忽然想到,就那麼,忽然。”
那人聳了下肩膀,道:“也許你說的對吧,只是我也不確定,是無屬於無心還是無心屬於我。也許誰屬於誰都無所謂,就像太極陰陽,一分爲二又渾然一體,無所謂誰屬於誰。”
南宮涵又斟一杯茶,輕啜了一口,道:“茶是好茶,始終沒變。”
那人道:“依你所說,這人卻變了。”
南宮涵道:“嗯。”
那人道:“如何變了?”
南宮涵道:“自下品,變成了上品。”
那人道:“和何種人才能算作人中極品?”
南宮涵道:“茶中才有極品,人中卻沒有。”
那人輕輕擊掌,東邊強上掛着的一幅宋時王居正所繪的仕女圖自而捲了起來,那後面是一暗格,那人走過去將暗格向裡一推,觸動裡面機關,暗格才又彈了出來。暗格裡是一方錦盒,那人捧出錦盒,輕輕打開,裡面卻是一把烏金打造的環龍鑰匙,觀其光澤卻又好像不僅是烏金,更打入了其他金屬。
那人道:“你可知道這鑰匙是用來打開什麼的嗎?”
南宮涵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鑰匙該只有一半纔對,半把鑰匙什麼都打不開。”
那人道:“聰明。拿着這半把鑰匙,去見我的另一半。”
南宮涵道:“所以,我現在已經得到你的認可了,是嗎?”
那人端起一杯已經微涼的茶,卻如品酒一般輕輕飲下,怡然道:“這個問題,還是要問你自己纔是。”
南宮涵接過鑰匙,纔看明白,這鑰匙確實只有半把,這本該是雙龍搶珠的樣式,此刻這卻只有一條龍半顆珠。
“那人在哪?”南宮涵本不該問這句話,但卻不知爲何順嘴酒說了出來。
卻聽得那人手中的紫砂杯砰一聲捏的粉碎,杯成了粉,在風中成了雪,紅色的雪。
“你,可是要見我?”那人的聲音陡然變了,變得如之前一般渾厚深沉。
再看這人,雖然還是那張臉孔,那卻是一臉英傲之氣天下,雙眸說說放光,足以傲視天下英豪。一雙原本細幼的手雖然還是細幼,但卻如一雙鷹爪,每一寸每一分都蘊藏着無限力量,隨時能將一切生命捏碎。
“不是要見你,是想要你手中的半把鑰匙。”南宮涵將手中的半把鑰匙收入懷中,又道:“不知該如何,我才能得到你手中的鑰匙呢?”
那人道:“這個不難,只要你能回答我兩個問題,我就把這半把鑰匙給你。”
南宮涵道:“您儘管問就是。”
那人道:“第一,我要你打動我,讓我認同。二,告訴我這把鑰匙究竟是用來開什麼的。”
南宮涵故作思索狀,忽的猛拍了下額頭,道:“這第一嗎,我已經回答你了。我已經打動你了。這第二嘛,這把鑰匙根本就什麼都打不開,因爲他根本不是鑰匙,而是拜帖,讓你的主人認同的拜帖而已。”
那人側目瞥了眼南宮涵,道:“且不論這第二的對錯,只說這你第一,你憑什麼說自己已經打動了我?”
南宮涵道:“那你如何說我此刻沒有打動你?”
那人道:“你打算就這樣和我一直辯下去嗎?”
南宮涵道:“當然不是。只是你問了我兩個問題,怎麼也該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那人道:“你回答我的問題,是爲了我手中的鑰匙,我憑什麼回答你的問題?”
南宮涵道:“因爲我手中也有鑰匙。”
那人道:“你問。”
南宮涵道:“我要如何才能讓你認同?”
那人道:“問你自己。”
南宮涵道:“我早就問過,我也告訴你我做到了。”
那人卻一時語塞,再說不出什麼。
沉吟許久之後,那人又道:“無懼兄弟考的是你的武藝,無求兄弟考的是你的武道,而我們考的是你的心。”
“心?”南宮涵道:“什麼心?”
那人道:“佛心,道心。”沉默片刻,那人又道:“所謂茶禪一味,你能懂得如何品一杯茶,就該知道如何參一個佛,你能懂得輪轉往返,便是明白道法自然。我們兄弟三人被主人選來守護好這前三關,就是爲了選一個人,去繼承他。”
“繼承他?”南宮涵不懂無心話中含義,繼承他與繼承他手中之物當然有很大差別。
無心卻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將手中的一般鑰匙拋給南宮,南宮還未去接,自己懷中的鑰匙卻飛了出去與那另一半鑰匙在半空聚合。
隨即,一扇雙龍大門出現在他面前,一扇門,卻彷彿隔斷兩個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