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和太學對陳德興而言是熟門熟路,這回輪到他在前面引入,剛一進太學,陳德興的眉角不由得突跳了兩下。∈↗
一個白面書生正負手立在院中,昂首欣賞着一堵牆壁上提滿的詩詞。他面目丰神俊朗,身上穿着淡青色的儒服,頭帶士子巾,手中還捏着把摺扇,怎麼看都像個文采風流的佳公子。
陳德興在心裡罵了一句“僞君子”臉上堆起笑容,打着哈哈道:“原來是樑機宜,揚州一別,沒想到今日竟在臨安相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這人原來是盧兆麒的女婿和陳德興大有過節的樑崇儒。樑崇儒也拱了拱手,微笑道:“能和陳拱衛在臨安再見,的確是有緣啊。”這時他看見跟着陳德興進來的趙琳兒和楊正,又笑着朝他們拱拱手,“這兩位可是陳拱衛的朋友?也是準備參加這次春闈大比的舉子嗎?”
“在下賈琳,這是我的表哥楊正,天生聾啞,現在官拜忠訓郎,帶御器械。”趙琳兒搶先一步自我介紹道。
樑崇儒眉毛微微一挑:“賈哥兒是哪裡人士?這位楊忠訓的家鄉又在何處?”
“我台州天台縣人,楊哥兒是會稽人士。”趙琳兒淡淡地道。
台州天台縣是賈似道的故里,而會稽則是已故的皇太后楊氏的故里。趙琳兒冒充的是賈似道的親戚(這是冒充的嗎?),而楊正的確是楊太后的孃家人,要不然要不會有現在的官位。
“失敬,失敬。”樑崇儒臉色微變,又行了一禮,“在下目前官拜將仕,賈大參乃是下官的舉主。”
“哦,原來是大參的門人。”趙琳兒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就站到陳德興身後了。
“樑將仕到臨安來想必是要趕考吧?”陳德興笑問。
“十年寒窗苦,不就是想在東華門外揚名嗎?”樑崇儒露出了嚮往的表情。
“以將仕的才學,想必是高中有望了?”
樑崇儒道:“借拱衛的吉言,在下是有幾分把握的。”
賈似道會攬樑崇儒入幕府,自然是因爲他有些才華,有可能高中進士。
“今日陳拱衛、楊忠訓還有賈小哥兒前來太學該不是參加詩會的吧?”樑崇儒微笑着又問。
“詩會?”陳德興哈哈一笑,“在下一介武夫,要是比弓馬刀槍倒是可以一試,作詩……還是免了吧。”
“我也不會作詩。”趙琳兒其實是會作詩的,不過陳德興既然說不做,那麼她也就不做了。
“不作詩也可以參加詩會的,詩會只是個名頭,議論的其實並不是詩。”樑崇儒還是一臉客氣的笑容,沒有因爲某人不會作詩而流露出任何鄙視,他這個人就是有這個本事,不管和多大的對頭見面,他都能滿臉堆笑。
樑崇儒道:“今天這場詩會是丁相公出面辦的,寶祐四年天下大魁的文文山也來了,不如一起見見吧。”
“文文山也來?那倒是值得一見。”陳德興當下就很四海的朝樑崇儒拱拱手,同樣沒有流露出絲毫敵意。
“請!”樑崇儒擡起手掌,做了個肅客的手勢,然後便在前面領路。
……
太學的一間廳堂之內,酒香四溢。屋子裡面坐滿了書生模樣的人物。都頭戴儒巾,有的人氣宇不凡,顯然是豪門名士,有的人模樣寒酸,一看就是寒士。
不過大家的氣氛可熱烈得很,有的人撫着古琴,有的人在伏案書寫,還有的人搖頭晃腦的念着什麼詩。
陳德興和樑崇儒都坐在廳堂中間一張主桌旁邊,和他們倆一起的儒生都是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彬彬有禮,看着就不是尋常人。不過這些儒生卻沒有想象中那樣排斥陳德興這個武夫,反而同他聊得津津有味,也沒有人秀詩詞來羞辱陳德興——就如陳德興不會去找文天祥比武一樣,這種比試贏了也沒有半分光彩。
其實這纔是真正的儒生,雖然對國家對民族沒有什麼大用,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但都是飽讀詩書,養好了心性的翩翩君子或僞君子。不會隨隨便便去羞辱他人,更不會把鄙視倆字兒擺在臉上。要那樣就不是儒生而是流氓了。
“陳拱衛在保障河、揚子橋兩戰建功,已然是名震天下。我輩書生,亦仰慕久矣,今日一見,果然是英雄了得,吾皇宋江山又得一虎將,真是可喜可賀。”
“陳拱衛觀北虜軍勢如何?川蜀之戰又能有幾分成算?可否恢復北川、西川之失地?”
“川蜀事關長江上游之安危,無論如何不能讓北虜佔據,此戰還望陳拱衛再建奇功。”
衆人口舌紛紛,都是一副熱心軍務的樣子。大宋天下到了現在,貴文輕武,已經有漸漸扭轉的趨勢。隨着四川軍頭的倒戈和叛亂,以及蒙古大軍的**,有識之士都已經知道大宋是離不開武夫效忠的。而文人掌兵,靠軍功飛黃騰達的例子也是現成的。兩淮捷報傳來之後,撫司上下的文官幕僚,個個都是連升帶保的好前程。
宮中已經有消息傳出,賈似道很快就要以右丞相兼樞密使的名義出鎮京湖了,而跟隨賈似道在陣前建功的李庭芝、廖瑩中全都轉了三四個官,李庭芝還將權領兩淮制置使,這樣的功名前途,又怎能不讓人眼熱?
陳德興矜持地笑着,打量着正在和自己說話的文士,其中有幾個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譬如宋末三傑之一,揹着八歲的衛王趙昺跳海自殺的陸秀夫,好大一條漢子,端端正正的國字臉,高高大大的好身板,若是學武從軍,恐怕大宋又能多一員虎將了。
陳德興現在卻很想問問他,二十萬衆,數千戰船,難道不是再建華夏的資本?何必要困守崖山最後蹈海自盡呢?昔日耶律大石不過數千殘卒都能建立西遼,大宋爲什麼就不行呢?
陳德興在心裡嘆了口氣,又將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和陸秀夫差不多年紀,氣度相貌卻更勝一籌的儒生身上,同樣的相貌堂堂,同樣的身材魁偉,同樣的大好兒男,而且渾身上下都透着正氣。此人就是以一篇《過零丁洋》名垂千古的文天祥!
可惜只是以一篇詩詞留芳千古……
文天祥似乎從發現了陳德興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微微皺眉:“怎麼了?陳拱衛是在憂心軍務麼?”
陳德興目光深沉,看着正在和自己說話的文天祥,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居然和自己面對面坐着說話!
陳德興搖頭:“不是憂心軍務,只是想到了韃虜那邊的天之驕子。”
文天祥看着陳德興瞪大了眼睛:“拱衛還認得韃虜那邊的天之驕子?”
“不是認得,而是在想,韃虜的驕子現在都在做些什麼?”
文天祥似乎不明其意,和身旁的陸秀夫對視一眼,道:“他們在做什麼?”
樑崇儒這時突然哼了一聲,插話道:“還能做什麼?總不會在考韃虜的科舉,想來不是南侵軍中就是在準備南下攻吾大宋!”
一席話擲地有聲,屋中的一干書生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陳德興,眼中都流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陳德興瞥了眼樑崇儒,猛地站了起來,衝周遭一干書生抱拳行禮:“諸位都是吾大宋的驕子,今日匯聚臨安,所求的想來是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但是能在東華門外唱名的終究是少數,若是科場失意,諸位又何以報國家,保萬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