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最繁華的十里長街已經戒嚴,手持環首大刀的甲士從北關城門口一路排列過來,如臨大敵,將圍觀的人們阻擋在大街兩側,彷彿北關城門之外便是無盡的地獄。
至少,映入陳德興眼簾的景象讓他想到了地獄……地獄就在揚州城外!因爲通過那扇大門,從城外走進來的人們,都好像是從地獄裡面爬出來的一樣。衣衫襤褸,表情麻木,雙眼當中沒有一絲的神采,大部分人很瘦,瘦得脫了形,只是拖着步子機械的沿着長街,踉踉蹌蹌的向前走着,還不時發出哀嚎,訴說着他們曾經遭受的折磨和痛苦。
“……俺苦命的兒啊,纔剛會喊孃親,就讓韃子的馬踏死了,這些殺千刀的韃子,怎麼就下得去手!”
一個衣衫襤褸,頭髮花白的乞婆此刻正光着腳丫,拄着根木棍,挎着個破籃子,一遍遍向路人訴說着她的苦難。誰又能想到,她的年紀,不過是和郭芙兒相仿……
“……俺的房子沒了,鋪子沒了,財貨沒了,連兒子閨女都沒有了,什麼都沒了,讓俺老漢怎麼活啊!”
這是一個穿着破爛得都沒了形的綢緞衣服的老頭子在哭喊,聽他的言語,原來是個商人富戶,北虜一過,他便一無所有了。
“……爹爹,孃親,孩兒不孝,孩兒無用,孩兒只顧自己逃命,孩兒是天底下最不孝之人!”
正在滔滔不絕自責的是個穿着件破得不成樣子的對襟衫的書生,面色灰敗,突然間就轉身跪了在了地上,只是不住衝着北邊叩頭,腦袋破了也不知道疼。
“唉,百無一用是書生!”陳德興輕輕嘆了口氣,唸了一句清代詩人黃景仁的名句。不知怎的,卻被那書生給聽見了,書生扭頭看了眼陳德興,眼中劃過似異色,突然就猛地向街邊一名甲士手中的環首刀撞去,竟然是要自殺!
“你這措大要尋死麼!”那甲士反應倒快,往邊上一閃,讓這書生撲了個空,不過也失去了重心一下跌倒在地上。
“讓俺去死吧,俺對不起爹孃,俺百無一用,俺是沒臉活在世上……”哭喊着,這書生就要去奪那甲士的刀,可是他那點兒力氣又如何奪得了,被那甲士一個手便拎起來輕輕丟到一邊。
這甲士雖然惱他,但見他穿着儒生的對襟衫也不敢爲難,只是道:“唉,俺看你是個讀書人不和你計較,趕緊往前走吧,樞密相公命人在內城外的校場設了粥場,早點過去還能有口熱的,去晚了怕是什麼都不剩了。”
“俺不去,俺就在這裡餓死吧!俺是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殺不得韃子,還不能死麼?”
這書呆子似也真有幾分書生意氣,竟然一屁股就在陳德興和呂師虎二人面前坐下來,一副絕食抗議的樣子。一張瘦削蒼白的臉上,竟然顯出幾分悲壯的神色。路邊圍觀的百姓看到這一幕,竟然有人叫起好來了。
“真是讀書人啊!”
“真是有骨氣的!”
“秀才,莫死了,留着有用之身去考個功名,將來好帶着大宋的兵將們去和韃子拼……”
陳德興卻是連連搖頭,這些宋人的思維真有些奇怪,讓這樣一個孬種帶着自己這樣的兵將去和韃子打?可知道什麼叫將熊熊一窩嗎?要帶兵將去殺韃子也得是自己這樣的……怪不得大宋朝最後讓蒙古人給滅了,純粹是腦子壞掉了!想到這裡,他鏘的一聲拔出了佩劍便丟了過去。
“秀才,要死還不容易?拿着這劍抹了脖子便是!”
“慶之,莫胡言,他可是個讀書人!”在他身邊,呂師虎卻連忙上前去拾那把劍,守在路邊的甲士自然認得呂師虎身穿的是官服,那裡敢阻擾半分?
“慕班,不要攔他,他要死便讓他去死!父母之仇不曉得去報,國家有難不曉得出力,就知道尋死覓活,這等人的書都讀傻了,文章做得再好又有何用?真要當了官一準誤國誤民,還是早早死了的乾淨!”
這番話可不大符合宋人的價值觀,呂師虎聽了更是直搖頭——這文章做得好怎會無用?他呂師虎要是能早早中了進士,現在怎會在砲軍中做個機宜?正想要開口反駁,卻聽陳德興滔滔不絕的往下說着。
“你這秀才也是,既然生於亂世,怎就不曉得學些弓馬武藝呢?兩淮的農家子都入了弓箭社,做完農活就拉弓射箭,韃子來了也能一戰,縱然戰死也好歹鬥過一場,你個讀書人怎就手無縛雞之力呢?”
“這這……吾整日苦讀,那有時間練武?”那書生渾身一抖,又嗚嗚哭了起來,“若吾有些武藝,爹孃興許就不死了!吾果是無用,還是死了吧!”
說着話就顫抖着就將寶劍拾了起來。陳德興的寶劍其實不是寶貝,不是用百鍊鋼打造的,普普通通的鐵劍而已,甚是沉重。那書生力氣小,可能又餓了幾日,一隻手竟然舉不起劍,雙手合力才勉強把劍拿起來。看得呂師虎也忍不住搖頭,不等那書生用劍去抹脖子,便揮出一掌將劍給擊飛。然後重重的哼了一聲:“你這秀才,怎麼是一根筋呢?去去去,趕緊喝粥去!要死也喝飽了再死!”
一句話說完,他蹲下身去,撿起陳德興的寶劍,就要離開。不想那書生卻一抹眼淚站了起來,走到陳德興跟前就是一躬,“學生孔玉,謝官人提點,官人想必是武將,學生已經想通了,想要從軍報國,請官人收下學生!”
呃,陳德興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怔了一下,這個書呆子是怎麼回事?真被自己的言語給激勵了,預備要投筆從戎?還是……看出自己是個高級軍官,想要從自己這裡謀個文職?
“孔秀才,本官只是個承信郎,可沒有什麼機宜文字、幹辦公事的差遣可以給你!”陳德興從呂師虎手中接過寶劍,插入劍匣,同時放沉了聲音,“你還願意隨本官從軍嗎?”
“如何不願意!”孔秀才猶豫一下,咬咬牙道,“吾恨不能手刃胡虜,但爲一介步軍足以!”
“一個步軍?”陳德興打量着這個高高瘦瘦,好像個竹竿似的秀才,“你恁般單薄,當個步軍怕也不夠資格!”
“我可以練!”秀才又頓了一下,似乎下了好大決心,一字一頓,彷彿是咬鋼嚼字般地道,“想我孔玉十年寒窗苦讀,甚麼苦沒有吃過?練武再苦,還有讀書苦麼?還有眼睜睜看着爹爹和孃親被韃子殺害苦麼?官人,請您收下我,帶着我上陣去殺韃子吧!”
一番話說完,這孔大秀才就撲通一聲跪在了陳德興跟前痛哭不已……
“好吧!俺收下你了!”陳德興一揮手,“孔秀才,站起來!俺陳德興麾下的軍士只留血不留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