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道元年的年關將至的時候,在剛剛被大明帝國征服的江南魚米之鄉的土地上,突然出現了大批大批流動的貧民隊伍。拖兒帶女,扶老攜幼,或是推着獨輪子的小車,載着一些僅有的家當,或是揹着個破布包袱。面孔上都是麻木無助的表情,其中或者還有一點點的希望。
那麼多人,有那麼多人吶,幾乎將通往臨安城的官道都擁塞了,好像洪流一樣,就要衝到新朝天子駕前。天子總不會視而不見吧?而且大家也沒有什麼太多的要求,只是希望能繼續種地,也別離開鄉土,也不要求什麼土地,只要那些軍戶老爺別驅佃就行了。
田主退佃,這在前朝就是禁忌啊!除非是惡客欺主,明明豐收卻不交租子,否則就是官府也反對退佃的。因爲退佃就是絕了佃戶一家的生路。
“恁般多的人,都往臨安去,真的不會挨刀子?”
無“怎麼會挨刀子?秀才們不是說了,法不責衆,十萬人二十萬人一起伸冤,就是聖人也不能不管吧?”
“是啊,咱們就是伸冤請願,那些軍戶都逼死那麼多苦命人了,還不許伸冤了?這是哪家王法!”
“聽秀才們的準沒錯,人家見多識廣,若不是新朝鼎立,多半都已經考上進士了。”
“這新朝什麼時候開科舉啊?現在的官都太不講道理了,還是過去的官人好……”
來自江南各地的貧苦農人們一羣羣聚在一起前行,都是由各地的秀才帶隊組織的。
帶隊的秀才當然也不是寒門出身的措大,個個都是江南名門的才俊。現在雖然破落,失掉了身家。也沒有了科舉上進的路子。但是他們在鄉間的聲望,卻還保持着。他們都出身自起碼上百年傳承的義門。多年的樹立起來的威信,哪怕在大明粉碎了大部分的義門之後,依舊沒有消散。
“丈夫,這樣鬧法真的不會有事兒嗎?”。
劉老三的兒子劉升,現在帶着台州臨海縣出來的千餘失佃貧戶,已經到了錢塘江南岸。方四秀才已經先一步抵達,還提前替他們找好了臨時宿營之地,還備下了不少米糧供大家夥兒食用。
而就在臺州貧戶們宿營的時候,一身孝服的劉升已經悄悄到了方四秀才跟前兒。劉升到底是讀過書的。自然曉得現在這般鬧法有多大的風險。下面的貧戶自然是法不責衆,他們無非就是要討口飯吃,陳聖人再不講理也不會把他們斬盡殺絕。但是作爲領頭鬧事之人,只怕難有什麼好下場吧?
“怕了麼?”方四秀才站在高處,背手望着錢塘江畔正在宿營的百姓,語調顯得有些蕭瑟。“如今天下,已經上了邪路,棄孔孟聖道,而興摩尼邪教!朝廷不以蒼生爲念。廢孔孟以興邪道,不施行仁政,不與民休息。還一意孤行,窮兵黷武。無端用兵於四方,其所行所爲,和蒙古韃虜何異?我輩書生。當此世道,難道不應該挺身而出。爲天下蒼生疾呼嗎?”。
很顯然,這個方克思是個儒家理想主義者!他的目標不僅是做官。還要復興孔孟之道,讓儒家學說再次成爲華夏的顯學!
而這一次和方克思聚集在一起,煽動民衆,掀起這場被後世神聖天道國的大同黨革命家烏里揚諾夫稱爲“世界上第一次廣泛的、真正羣衆性的、政治性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儒生,也都是一些滿腦子儒家理想的讀書人!
他停頓片刻,看着遠處巍峨的臨安城牆,彷彿有萬千感慨:“太師公生前所言:無有死者,何以召後起;無有生者,何以圖江來……如今太師公殉國殉道已經快有一載了,是時候輪到我們這些後起挺身而出了!”
“……我方克思讀聖賢書已經三十餘年,雖然沒有大成,但是也知道孔孟大道,是需要我等書生,前赴後繼去捍衛去張揚的。昔日孔孟之道可以成爲顯學,傳之後世,便是無數先賢衛道殉道而爭來的。而如今孔孟大道不顯,而摩尼邪教大張,便是我輩書生沒有先賢諸公那樣的衛道之能,殉道之勇。方某不才,也沒有衛道除魔的本領,卻不乏殉道流名的勇氣。吾願追隨太師,不惜一死,以召後起!”
‘這大概就是聖人吧?’劉升望着方四秀才,滿臉都是敬仰崇拜的表情,深深一禮,“丈夫高義,學生不勝敬佩,願隨丈夫,以身殉道!”
方克思卻搖搖頭,溫和地看着劉升,“升之(劉升的字號),你還年輕,也沒有通達孔孟大道,還不知道什麼是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這一次你不需要殉道,你要留着有用之身當一個後起!
我輩要復興大道,將華夏再引回正路,就必須有人殉道,有人圖將來。太師殉道召來了克思等人,克思殉道也一定能召來更多的後起!”
這莫非就是一個賈似道倒下了,千千萬萬的賈似道站起來了?
“丈夫的話,劉升永記在心。”劉升又是恭敬一禮,直起身子的時候,目光之中,已經全是淚花了。
方克思重重點頭,“升之,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學生了。這一次,我去殉道,將來到了你要殉道的時候,千萬別貪生怕死。”
“丈夫教誨,學生一定銘記於心!”劉升說完這話,已經恭謹地跪拜於地了。
現在,千千萬萬的賈似道已經起來了!哪怕這場伸冤運動最後被殘酷鎮壓,方克思的理想,也會因爲衆人的犧牲而傳播開來。
說不定,方克思也會和賈似道一樣,成爲後世儒生們所敬仰的聖人!
“好!”方克思沉默片刻,他知道自己這一次很有可能會殉道,但是殉道也會爲他贏得難以想象的身後名,就如賈似道一樣!
“升之,你是我的弟子,爲師現在要傳下大道了!”
劉升渾身顫抖,擡頭看着自己的老師。
方克思用近乎神聖的語調說道:“我的大道就在《禮記。禮運》之上: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少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劉升一怔,《禮記》他自然讀過,也知道儒家大同。但是這種儒家大同,在他看來不過是說說而已,根本做不到的。
方克思彷彿猜到了劉升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摩尼教有光明清淨世界,要掃除黑暗,光照人間,陳德興的《太一光明經》上也有一個地上天國,說什麼物產極大豐富,人人各盡所能,按需取物。可是如今他已經有了天下,卻縱容軍戶田主退佃驅貧,又窮兵黷武,征伐四方。所以……現在是我輩儒生高唱大同之歌的時候了!”
……
臨安府,葛嶺離宮。
南巡的陳德興正在和兩浙的大員還有一些隨行的官員開會。
作爲一個穿越者,陳德興其實也有歷史侷限性的。他對於儒家,對於江南義門的看法就受到後世的影響。總認爲儒家和江南義門的根底就是“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他們總是要代表地主階級利益的。因此他們根本不可能和底層人民結合起來,這次的“伸冤運動”,不過是在利用底層人民鬧事,成不了什麼大氣候。
而讓十幾萬人聚集在錢塘江邊上,其實也是陳德興故意爲之。引蛇出洞嘛!讓這些人呆在鄉間都是不安定因素,不如把他們勾出來,然後一併捉去修江都城。
至於隱在他們中間的破落士大夫,陳德興也命令暗探局秘密調查了,大致的名單已經掌握,到時候就讓密探去抓人,至於罪名……暗探局的那幫傢伙一定會安排好的!到時候總能殺一批、抓一批、流放一批的。
如此掃蕩一番,江南的地面就會清淨很多,就能以此爲基地出兵征伐南番印度,開拓明洲新大陸了。
想到這裡,他都有點佩服自己的智謀了。
此時臨安知府樑崇儒和浙西省都督謝有房一起走進了被陳德興用來議事的半閒堂。
樑崇儒行了一禮,語調平穩地道:“聖人,錢江南岸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估計有十多萬人了。”
不過幾十個上百個書生,居然能號召起那麼多人,半閒堂內的文武面孔上都滑過一絲隱憂。
謝有房也行了一禮,“聖人,浙西都督府已經調集了八個旅的精兵,隨時可以開過錢塘江去拿人!”
謝有房說的八個旅其實都是所謂的“軍戶旅”,它們的正式名稱有兩個,在和平時期稱鎮守司,戰時稱鎮守旅。在鄉軍戶和在鄉士爵都由它們管轄(其實就是督導訓練和負責徵召)。另外,它們還負責招募新兵和鎮壓地方的小規模動亂。而這些鎮守司(旅)的上級就是各省的都督府。這一次陳德興要對付的“敵人”不過是十幾萬流民,自然用不着強大的六軍八旗,出動鎮守旅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