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半月,一晃而過,一場鵝毛大雪開啓了嚴冬的降臨。
展白將自己緊緊的包裹在厚厚的狐裘披風之內,雙手中更是握着一個小暖爐,心中卻是莫名的感慨。
玄修之後,不知寒暑,將近百年的時間了,誰能夠想到,在這春秋之洲,竟然會回道了初爲凡人的感覺。
“先生,似乎很感慨?”坐於茶几對面的公子雋,終於找到了個由頭率先開口了。
若說展白之前所謂爲期半月的面壁思過,誰的心中最難受,無過於公子雋了。
生怕展白被真的惹惱,那樣的話,豈不是白費了自己不計成本的拉攏。謀士之職既然放棄了普通文官得來的權利以及實惠,但相比之下也沒了所謂君臣之道的忠誠,若是不願意的話,可是能夠隨時致仕,甩手不幹的。
也正是這個原因,公子雋幾乎想盡辦法的加以籠絡,爲的就是能夠得到展白的忠心,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王府的那些蠢貨屬臣,剛一見面,就往死裡得罪。
這半個月來,公子雋幾乎每天都前來拜訪,卻屢屢吃了閉門羹,直到今天,半月之期結束,才得門而入。
“北國風光,萬里雪飄,不得不說,天地之威,當真玄妙無比,怒則雷霆萬鈞,和則細雨潤物。還有這美如畫的大雪飄飛,枉我等修士,各個自命不凡,求那長生之道,孰不知這一路之上早已不知不覺的錯過了無數的美景。”展白髮完感慨,對着公子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緩緩端起面前溫好的美酒,對飲了一杯。
“先生所說的確實不錯,只是人生哪裡有十全十美的。所謂有得必定就會有失,聖人不是也曾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麼?”公子雋並沒有一味的討好,而是適時而委婉的說出自己的觀點。
“嗯,確實是我貪婪了。”展白點了點頭,“只是在下想問一聲公子,在王位以及友情之間,你會做何選擇?”
“這兩者似乎並不矛盾吧?”公子雋一愣,故作不懂道。
“呵呵,或許吧。”展白搖了搖頭,並沒有說破,他顯然不相信公子雋沒聽出自己的話外之音。
“咱們換一個比較有深度的問題吧。假如,我是說假如,公子得到了王位,那麼不知可有什麼野望?”
“自然是重現我楚國五年前的盛世了。”公子雋幾乎想都沒想的回道。
“可您的身邊並沒有另外一個吳起啊?”展白毫不客氣的反駁道。
“但卻有先生。”公子雋適時的拍上一記馬屁道。
誰知,展白聽到這個答案,卻是搖了搖頭。
“還望公子見諒,只怕在下才疏學淺,幫不了你這麼多,最多也就只能幫您得到王位,到時也就是我功成身退之日。”展白覺得有必要跟公子雋開誠佈公的說一下,省的日後,君臣相疑,最後鬧的不歡而散。
“這……這是爲何,難道先生以爲孤不堪造就麼?”公子雋的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
事實上,他未必不認同展白的話。只是聽展白主動道來,卻是說不出的彆扭,也讓他很沒有面子。
“公子多慮了,只能說是道不同吧。說句實話,在下志不在此,否則,當初也不會脫離展家,以劍閣宗主的名義答應你的招攬了。”展白不溫不火的又喝了一口酒,“說起來,咱們之間與其說是君臣的主從關係,不如說是合作更恰當,而我這個人也很喜歡交易,平等的交易。我爲你奪得王位,至於你說付出的,只不過是給我劍宗在春秋之洲開山立派的一隅之地。”
幾乎不給公子雋開口的機會,展白繼續說道,“這話說起來似乎有些不留情面,或許是因爲我自己的個性緣故吧。我從來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忠誠,相比之下,互惠互利平等交易的關係,反而更加的穩固,只要有了共同的利益,就絕無背叛的道理。而這也恰恰是我只能幫你奪得王位的原因之一。在此之前,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所以就不會擔心彼此的背叛。可一旦你成就了王位,那麼就只剩下我求你,而公子就不再那麼迫切的需要我了。這種關係一旦打破,往往最後的結果,都不會太好。”
展白的這番道理,僕一聽來,確實頗爲逆耳,可仔細想想,倒是十分在理。
不過,公子雋顯然並不會輕易放棄。
“先生大可放心,即便孤成就了王位,到時候也離不開先生的輔助,所以你說的那種過河拆橋的可能絕對不會發生。”
“公子高看在下了。相比起吳起,我差得太遠了。日後,若是由我輔助公子,一旦達不到你想得到的結果,勢必惹人失望,而那時……”展白沒有說下去,但誰都知道後面的話絕對不好聽。
兩人都不是小孩子了,各自的經歷都可以寫出一本傳記來,經歷的多了,也就變得越發現實,尤其知道一點,隨着時間的推移,人是會變的。
一時間,公子雋竟然無言以對。
“公子也不用懊喪,所謂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一旦你得到了王位,到時還怕籠絡不到人才麼?”展白倒也不好讓公子雋過分的難堪。
“雖然在下日後不能輔佐公子爲政楚國,但這半個月來,細細研究了一番春秋各國的情況,心中倒也有所得,今日就說於公子聽聽,若是有所幫助那是更好,若是沒有,就當是一番玩笑罷。”
“先生高論,孤洗耳恭聽。”
“現在春秋之洲共有八國,按照強弱分別爲齊秦楚漢趙魏韓以及那中山國。”展白先是大體上給一個排序,對此公子雋倒也沒有反對,甚至覺得將楚國排的太高了,若是五年前的話,尚還能排入前三之列,至於現在……至少在軍事上被漢國打的落花流水。
“齊國是老牌的強國了,文有管仲,武有孫武,文治武功可謂春秋之霸,說句話可能公子不愛聽,這麼多年來,若非有秦國擋住了其鋒芒,這春秋之洲說不得就被其一統了。從這個方面也可以看出秦國的國力之強。秦國之強,強在軍事,其經濟因爲地處苦寒之地,反倒並不突出。若不是有商鞅在國內主持變法,怕是百年前,秦國就已經被戰爭拖垮了。文有商鞅變法,而秦之武,則不在人,在於兵。早年間,公輸與墨家鬥法,最終因不擅權謀,而導致大敗,差點沒被趕盡殺絕,最終爲秦國說收留,也因此造就了秦國兵峰之盛。公輸世家同樣擅長於機關之術,爲感恩於秦國臨危之時的相助,幾乎是傾盡了全力,而且只服務於秦國一家。現如今,若論勢力,墨家自然遠遠的超過了公輸一脈,除了秦國外,其生意幾乎遍及九洲,撈得盆滿鉢滿,可也正是因爲如此,就決定了絕無可能倒向任何一家。如此分攤下來,春秋諸國反倒是秦國在兵鋒之上,走在了前列。也正是靠着無往不利的兵器以及機關之術,才擋下了秦國強大的鐵蹄。”一口氣說完齊秦,展白略停了下來,連飲了數倍美酒,潤了潤嗓子,這才繼續說道。
“接下來,楚國先放到一旁,說一下漢國。相比於齊、秦,漢國表面上看似乎沒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可恰恰因爲如此,導致了國內形勢的穩固,各方勢力互相制約,達到了完美的平衡,沒有太強者,同樣也沒有太弱者。實力的平均,使得國泰民安,軍事上也不存在明顯的短板。以往,楚國有吳起,還能壓制一二,可現在吳起亡,就顯示出漢國的兵鋒之厲了。同樣的一板一眼,光明正大的戰場搏殺,如果將漢國比喻成狼羣,那麼現在的楚國就是失去了首領的雄獅,表面上強大,實則不過是外強中乾罷了。”
聽到這,公子雋的眼睛不由的大亮。
自從五年前吳起身亡,楚國的軍事便連遭敗績,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即便是不多的有識之士,也只是將原因單方面的推到吳起的身上,可現在聽展白一襲話,卻使得公子雋豁然開朗。
所謂一個鈴鐺敲不響,楚漢相爭出現如此大的逆轉,若只是將原因推到一方的身上,顯然是不對的。既然一開始方法就已經錯了,再如何用力的糾正,最終也難逃敗亡的命運。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知先生可有解決之法?”畢竟涉及到切身的利益,公子雋如何還能保持平淡。
“公子稍安勿躁,此事在下定有分說,且接着聽下去吧。”展白委婉的賣了個關子,“接下來要說的就是趙魏韓三國了。三國原本同屬一家,數百年前,龐大的晉國轟然倒塌,其中的因由,咱們後人也說不清楚。事實上,這三國的國力只在伯仲之間。趙、魏兩國擅戰,韓國擅長經營。趙國的兵鋒之利在於騎射,戰場上追求的是風馳電掣,以速度衝擊敵陣,以遠程的弓弩射擊奠定勝局。而魏國的強大在於他的重甲步兵,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魏武卒,但凡到處,摧枯拉朽,無往不利。相比之下,韓國的軍力就要差上許多了,但他卻有錢,靠着錢財愣是從綠林江湖中拉出了一支近乎百萬的僱傭兵來,以最原始的人海戰術愣是讓趙、魏兩國討不得半點好處。”
公子雋聽的接連點頭,腦海中也隱約浮出了些什麼東西,可無論如何就是捕捉不到。
他相信,展白說這麼多,絕非是無的放矢,可到底要說一個什麼道理呢?
“那中山國呢?”公子雋越發的迫不及待道。
“中山國?”誰知,展白卻是冷笑一聲,“在我看來,相比於前面七國,中山國簡直就是一無是處,現在也只是靠着各處聯姻,以討得夾縫中生存,可這根本就不是長久之策。不怕說句危言聳聽之言,在我看來,用不了幾年的時間,中山國必亡,要麼爲他人說吞併,要麼被人取而代之,而後者的機率更大,原因也很簡單。據我說知,這中山國立國不過百多年,而起國土全部繼承自百年前的燕地。”
展白說到這,腦海中不自禁的浮現出一個故人身影。
姬承影,燕國的後裔,想當年,他做了那麼多的事,說爲的不就是復國麼?如今想來,他已經銷聲匿跡了幾十年了,展白不相信,這個人會憑白的消失,說不定,現在就在積蓄實力,準備一戰而定,滅了那中山國呢。
“除了那將死的中山國之外,公子可有發覺前面七國都有一個共同之處?”話音一轉,展白準備步入正題。
“共同之處?”公子雋全身一個激靈,他更加清楚的感覺到了之前悵然若失的靈感了,“還請先生賜教。”
“生存之道。”展白深處四根手指,語氣頗爲鄭重道。
轟!!!
轉瞬間,公子雋便生出柳暗花明、煥然開朗之感。
不錯,正是生存之道。
春秋七國,不,哪怕算上最不爲人看好的中山之國,不論國力強弱,事實上都有着各自獨特的生存之道。
七國的生存之道在於文治武功,秦國的是商鞅變法以及公輸世家說提供的兵器,漢國的平衡,趙國的胡服騎射,魏國的魏武卒,漢國的僱傭兵,哪怕是中山國,不一樣靠着到處聯姻取得了一個並不太光彩的生存之道麼?
反過頭來,再看看自己的國家,楚國。
若是五年之前,楚國同樣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那便是吳起變法,政治、軍事一把抓,高度的集權制,從而造就了楚國的輝煌。
可是現在呢?
吳起身死,變法被清算,即便留下了軍事上的變法,卻也已是無根浮萍。因爲吳起身亡造成的權勢空缺,惹得朝堂混亂不堪,人心思動,軍隊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毫不客氣的說,現在的楚國靠着吳起留下的家底,還能支撐一段日子,可坐吃山空,饒是金山銀山也有吃空的一天,而到那時,楚國絕對難逃亡國的命運,就猶如那燕國一般。
“辦法,有什麼辦法能夠扭轉乾坤,還請先生教我。”不得不說,公子雋此人確實頗爲有才,至少在關乎國家命運面前,甚至忘記了個人的私慾。
“自然是重新建立一套生存之道了。”展白不溫不火的回道。
“孤王自然清楚,可這又談何容易,而且國策的變動豈是那般容易,只是時間上,就非一蹴而就,孤王怕楚國撐不到那個時候啊。”看得出,公子雋是真的急了。
“生存之道,也有高低之分,不然的話,齊國也不會成爲春秋之霸了。而在我看來,其不僅有高低之分,更有長短之別。”展白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長短?”公子雋一時間還是理不出頭緒來。
“所謂長短,是以時間而論。以楚國現在的情況,在下不才,以爲要想長久下去,必須制定兩套生存之道,一長一短,長則爲強國,短則爲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