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心中有數,猜想姓牛的必然是牛宏義,他知道牛宏毅了得,假使憑九江那批內廠走狗便想對付牛宏毅,不啻以卵擊石,用不着替他耽心。
小太歲見安平不作聲,繼續說:“玉笥山承天宮的妖道,據說能呼風喚雨,伏虎降龍,都是些不安份的壞蛋。主持的妖道叫凌虛真人,是受新淦縣供奉的道官。假使有承天宮的妖道出面。姓牛的恐怕在數者難逃。”
“真的有那麼利害麼?”安平信口問。
“人言不殊,實情無法知道。據李老伯說,丁二虎與承天宮的妖道有交情,如果有妖道們在,咱們相當冒險呢!”
“玉笥山有事,妖道們不會爲此事分心的!放心吧!咱們一切照預定的計謀進行。夜色已深,你可以睡了。”
黎明前,他再叮嚀小太歲一番,悄然上岸走了。
已牌來午牌初。船抵峽江鎮。李老頭領先上岸,小太歲帶包裹斷後,在全鎮的男女老少注視下,保護着週二嬸和小娃兒,穿過唯一的鎮中心大街,在衆目睽睽之下。進入鎮西周家的大門。
午間,街道每處角落,皆貼上週家以重金招請護院師父的招貼。
當天下午,丁家的子弟蜂涌進入,在鎮上唯一的小酒店聚會,帶刀挾槍大笑大鬧,然後在周家的門前廣場呼嘯,將馬糞牛屎弄污了大門側和院牆,還好沒衝入屋中。
最後,兩名大漢在大門上貼了一張三尺寬五尺長的白紙,上面用紅朱寫着。“重金招請死屍上門,撫金從優。”
吵鬧了一個時辰,然後譁笑着走了。鎮上的人敢怒而不敢言,沒有人敢出頭打抱不平。
巡檢司的衙門只留了一個看門差役,據說巡檢大人帶了所有的衙役,到玉笥山辦案去了,何時返衙,不知道。鎮中鬧事,巡檢大人不在,誰敢作主?
第二天一早,周家所貼的招貼,全部被人用硃筆加上了昨天留在大門的兩行字。巳牌正,丁家的子弟再次在鎮中出現,將周家的院牆護檐全部砸毀,呼嘯了一個時辰,午間方叫嘯着走了。
鎮中心,街北的宏髮油行和宏盛雜貨店,貼出紅條說:“凡與周家往來的人等,禁止入店交易。”
這兩家店的東主,就是丁二虎丁二爺。兩店所售的貨物,鎮中是不許其他店號販賣同樣貨品的,而且鎮尾的鐵器店,也是丁二爺所開的,包售所有的農具,價錢比鄰村要高四成。
而最低的鄰村鐵器店,遠在三十里以外。即是說,附近三十里半徑之內,沒有人敢和丁二爺搶生意。
小酒店其實並不小,可容納上百位客人,東主也是丁二爺,同時也是丁二爺經常逗留的地方,他在這兒結識往來經玉峽驛的官吏差役,店名宏昌,位於驛站和周家之間,距周家不足二十丈,中間隔了四棟三合院民房。
午正剛過,天宇陰沉沉,冷風颼颼,不見日影。
北首至府城的小徑中,大踏步來了一個神清氣朗的雄壯青年人,長眉人鬢,亮晶晶的大眼睛泛着笑意,玉面朱脣,光采照人。可是,穿的卻寒酸極了。青帕包頭,青夾直綴已經泛發白,還有三五處補釘,同質的紮腳褲,穿一雙積滿了灰塵的破草鞋,脅下吊着一箇舊包裹,腰間鼓鼓地。
他在三叉路口止步,略一打量,讀着路旁的將軍箭道:“峽江鎮,北至新淦八十里。南至吉水一面四十里。”
農暇時光,冬耕已了,田野不見人影,路上行旅稀疏。將軍箭旁的竹林前,卻有兩個莊家漢打扮的人。
他向兩人淡淡一笑,抱拳拱手笑問:“老表,請問這兒可是玉峽驛?”
他雖稱對方爲老表,卻滿口中原話。一名莊稼漢舉步走近,向鎮中一指,用夾生的官話說:“鎮中有栓馬欄處,就是王峽驛。老表,像否想找地方打尖?”
“小可要投宿,在貴地訪友。”
“驛站不接待平民百姓,鎮裡有客棧。”
“承教了,謝謝。”他點頭道謝,向鎮口走去。
過了雷公橋,不遠處便是有栓馬欄的驛站。江西地境河流多,很少看到馬匹。這兒的驛站僅有五匹老馬,一年也跑不了三五越。
宏昌酒店的對街,就是一家玉峽客棧。他在數十位鎮民好奇的眼光注視下,踏入了店門。
店夥計含笑迎客,伸手去接包裹,笑問:“老表是住店麼?歡迎,歡迎。”
他將包裹交到店夥手中,笑道:“裡面全是些破破爛爛,隨便找一處角落擱上就是。”
說完,將路引交到櫃亮了亮,說:“姓安,走方郎中,住三兩天,在此訪友。店家,可有喝酒的地方?”說完,將路引揣回懷中。
店夥向對街一指,說:“有有,對面就是!”
他扭頭便走,施施然到了對街,在店右的牆角站住了。牆上,有一張周家招請護院師父的紅招貼,旁邊加貼了丁家惡作劇的白紙紅字警示招。
他雙手叉腰站在招貼前,頗有興趣地說:“怪事,開玩笑未免太過火了些。”
兩個流裡流氣的大漢,一左一右用肩倚在牆上,用不友好的目光睥睨着他,左面那人冷冷笑道:“北佬,這可不是開玩笑。”
他輕蔑地掃了兩人一眼,冷冷地說:“如果不是開玩笑,在下倒想開開眼界見識見識。”
“你想試試?”大漢惡意地問。
“也許。”他冷冷地答,逕自踏入店門。
兩大漢互相打眼色,也隨後入店。
小地方的酒店,食客少得可憐,主要的主顧是往來的客商。而午間客商少之又少,這兒又不是要衝大道!所以偌大的食廳,只有兩個酒客,顯得冷冷清清。
他在靠窗處落坐,要了兩壺酒,一些燒滷花生豆腐乾等下酒菜,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酌。
兩名大漢倚坐在鄰桌,抱肘交胸。不懷好意地盯着他。
片刻,又進來了兩名大漢,靠在櫃檯旁,虎視眈眈。
他不予置理,召來店夥含笑道:“夥計,在下有事情教。”
店夥相當不友好。雙手叉腰道:“有事麼?說吧!”
“向你我打聽一個人,在下是投奔朋友而來貴地的。”
“誰,有名便知,無名不曉。”
“姓趙名隆,在貴地行醫濟世。”
“趙郎中兩年前進了墳墓,鎮北三裡亭頭的河旁亂葬岡,可以找到他的墳墓。”
“老天!他死了兩年?”他故作驚訝地問。
“是的,死了兩年,無親無故,只能葬在亂葬岡。”
“哦!怎樣才能找到他的墳呢?”
“很好找,他的墳碑上刻着:“趙郎中諱隆。橫死本鎮,罪名爲多管閒事,行狀別開生面,一找便着。”
“多管閒事可算得上是罪名?”他變色問。
店夥冷冷一笑,點頭道:“不錯,在本鎮多管閒事,就是罪名。”
“哦!承教了。”
先前在店外問話的大漢,挺身站近冷笑道:“老兄,你是趙郎中的朋友?”
他咕嚕嚕幹了一碗酒,已有三分酒意,俊臉酡紅,點頭道:“不錯,他是在下的長輩。”
“你有何打算?”
“在下得探聽其中隱情,再定打算。在下不遠千里前來投奔託庇,想不到……”
“我警告你。”大漢搶着說。
他臉色一沉,不悅地問:“老兄,你警告我?”
“正是此意”
“有何用意?”
“哼!用意在爲你好。”
“放心,在下能吃能喝,倒還硬朗,免操心。”
大漢叉腰迫進至桌旁,厲聲道:“限你一個時辰之內離鎮,聽到沒有?”
他一面酌酒,一面笑問:“你閣下好大的口氣,但不知憑的什麼?”
“不必多問,一個時辰之內你如果還不離鎮,便得和趙郎中在亂葬岡作伴。”
“哈哈!老兄,我的罪名是什麼?”他不怒反笑問。
“你是趙郎中的朋友,本鎮不歡迎。”
“哦!難道說,墓碑上要刻上不受歡迎四個字?”
“很可能。”
他徐徐舉碗就脣,一面笑道:“貴鎮如此待客,委實別開生面。老兄,我可以告訴你,在下打算在貴地住上十天半月,也許住十年八年。”
大漢怪眼一翻,兇狠地說。“你的屍骨將永遠躺在本鎮,餵飽本鎮的蛆蟲。”
他臉色一沉,冷笑道:“老兄,出門入禁忌甚多,你存心觸在下的黴頭麼?”
“正是此意……”
他突然將酒潑在大漢的臉上,扔掉碗,“劈啪”兩聲暴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給了大漢兩記陰陽耳光。
“啊……”大漢狂叫,砰然倒地,後腦撞在身後的條凳上,七葷八素掙扎難起。
少年人是安平,他唯恐亂子鬧得不夠大,踢開坐凳搶上前去,劈胸一把將大漢抓起,另一手抓起一隻湯碗敲掉一半,將有鋒口的一面抵在大漢的喉嚨下,“三八蛋,瞎了你的狗眼,在我姓安的面前發橫,欺負我這外鄉人。大爺要割斷你的喉嚨,宰你這個王八蛋狗養的東西。”
大漢不僅不敢掙扎,連叫號也不敢,恐怕叫號時喉骨移動,破碗片必定割破喉嚨。
變化太快,店夥和三名大漢俱皆無法搶救。
“好小子,抄傢伙揍他!”一名大漢叫,拔出懷中的匕首,猛撲而上。
安平將破碗片從大漢的咽喉移開,在大漢的鼻尖一帶,片過血流,大漢鼻尖墜地,左頰裂開。順手將大漢一推,大漢再次倒地,狂叫大號如喪考妣。
安平迎向拔匕首撲來的大漢,嘿嘿大笑.
大漢是行家,反手握匕,左手向前抓人,匕首伺機劃出,近身相搏。
反手握匕兇猛有餘,靈巧不足,出招易受限制,用作暗算或攻擊徒手的人甚爲有效,如果打鬥匕首卻不相宜。安平手急眼快,左閃,出右手,一把扣住大漢握匕的拳背,一手欺進切入,貼近了,猛地勒住大漢的喉部,夾背抵實,右手用了兩分勁,向裡收。
“哎……”大漢厲叫,左手絕望地抓扣勒在喉間的手,扳不動便反擊安平的下陰。同時想丟刀,掙開安平的扣握。
但安平的側身相抵,大漢只能擊打他的左臂。
匕尖回送,“卡”一聲插入大漢張開的大嘴,再向旁一滑,大漢叫不出來了,左嘴角裂縫,嘴平空寬了一倍大小。
安平奪過匕首,一腳將大漢踢翻,迎着抄條凳奔來的兩名大漢冷笑道:“來得好,大爺要剜出你們的眼睛來。”
兩名大漢臉色大變,抽着冷氣向後退,突然丟掉條凳向外逃,在門外大叫:“來人哪!
有人在店中撒野。”
安平將匕首收在掌心,一把逮住剛想逃的店夥,將店夥的圍巾撕開,接成一條長帶,將被割掉鼻尖大漢捆在凳面放在走道上,冷笑道:“老兄,叫破喉嚨也沒有用,在下要從你的身上,追查趙郎中的死因。慢慢來,別慌,你等着吧!”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向店夥叫:“夥計,你瞎了眼,爲何不重整杯盤?太爺酒未足飯未飽,你想不想要酒飯錢?”
說話間,他看到壁角一席的兩個食客轉過頭來觀看,是兩個身材健壯相貌威武的壯年人,其中之一眉心有一條寸長的疤痕。兩人似乎對他的身手十分詫異,略現驚容。
店中共有十餘名夥計,全是些機警聰明人,眼睛夠亮,看了安平那從容傷人的神情,便知這種人惹不得,犯不着和自己的老命過不去,紛紛走進,只留下帳房先生和一名店夥,店夥膽戰心驚地替安平重整杯盤。
房門外的人愈聚愈多,整條街的人都驚動了,全向街上集中,膽子大的甚至擠近兩側的長窗向裡觀看。消息傳得很快,丁二爺的酒店來了一位外鄉人,打了丁二爺的惡奴,眼看將發生禍事,大家都來看熱鬧。
店門口先後到了十餘名惡奴,但並不急於進人店中,在等候主事的人到來。
真不妙,丁二爺今天偏偏不在街上,據說是到鎮北已成廢墟的周瑜廟會朋友去了。
不久,一個高頭大馬粗壯如牛的護院師父,帶了丁家的五個少年子弟,呼嘯着趕到,在門口和惡奴們叫嚷了片刻,問清了內情,立即排衆而入。
惡奴們一涌而入,把住了食廳四周,共有二十餘名之多,劍拔弩張形勢一緊。護院帶了六名弟子,獨當正面,豎眉凸眼,威風凜凜地向安平的食桌走來。
安平似若未覺,大口喝酒,泰然自若。他是有名的富商,平日應酬多,酒量如海,三兩斤酒毫不在乎。酒意已增至四分,他的臉紅得像深秋的楓葉,搖頭晃腦地以筷擊壺,醉態可掬地吟道:“落魄江湖載酒行……”
“是個醉豬小狗麼?”護院師父向店夥怒聲問,人還在櫃檯邊,聲震屋瓦。暴戾之氣外溢,聲勢洶洶。
“是的,譚師父。”櫃檯裡的帳房先生低聲答。
譚師父大踏步向裡搶,六名子弟揚着鐵尺匕首,囂張地叫吼着,尾隨搶入。
被綁在條凳上的大漢殺豬般地號叫,不住含糊地叫救命。
條凳擱在走道上,譚師父想接近,必須經過條凳,自然得先救人。
“將喬老二弄走。”譚師父向後面跟隨的人叫。
應聲槍出兩個青年人,奔近條凳。
“誰敢動他?混帳!”安平大吼,聲如雷震。
兩青年吃了一驚,反而退了兩步。
譚師父大怒,怒吼道:“老子就不信邪!”聲落,伸手去解綁在凳上的布巾。
銀芒一閃,安平將奪來的匕首擲出,半分不差,釘透了譚師父的掌背,卡得死緊。
“哎呀!”譚師父痛得失聲狂叫,縮手不迭。
“誰敢動他,太爺卸掉他的狗爪子。”安平冷笑着說。
譚師父果然兇悍,一咬牙,撥出插在掌背上的匕首,向安幹擲出。
一聲怒吼,抓起另一條長凳,邁進欺身而上,兇猛地掃出。
武館的師父和鄉村裡的子弟,有五種器械是必學的技藝,那就是棍、槍、刀、耙、凳。
凳也就是條凳,抓住凳板的兩端,以條凳腳過招,不但防得嚴密,而且攻勢十分兇猛激烈,更可應付圍毆,一凳在手,藝術高明的人,足以應付十來名大漢,刀槍棍棒迫不易近身,委實管用而利害。譚師父藝術不弱,而且恨極拼命,豈同小可?宛若出柙之虎,兇猛無比。
安平伸兩指挾住擲來的匕首,一腳將木桌踢翻,“轟隆隆!劈啪!乒乒乒……”暴響震耳,條凳擊中木桌,凳析了兩條腿,杯盤湯水全潑在譚師父的頭臉上。
安平人化狂風,從側方搶出,丟掉匕首,右拳將譚師父打倒,左掌劈中譚師父的手腕,條凳脫手落地。
一不做二不休,抓起鬼叫連天的譚師父雙腳,來一記“山東大擂”,掃向變色而逃的六個年青人。
所有的人全驚傻了,只知發聲吶喊,不敢上前。六個小夥子跑得快,逃到店門未被掃中。
安平躍至櫃檯前,櫃檯前有三丈寬的堂屋。放下譚師父,把譚師父龐大的身軀像燈草般播弄,用一成勁,掌拍、腳勾、拳擊、拋擲、摔慣……一陣子好打,譚師父先是狂號,然後是討饒,最後是呻吟,終於乖乖躺下像條死狗,雖未昏厥,已是動彈不得。
他將譚師父軟綿綿的身軀擱在櫃上,向帳房先生說:“這傢伙前來惹事生非,糾衆行兇,酒菜錢與打破的傢俱,在下概不負責,找他要就是。在下住在對面玉峽客棧,有帳不妨前來找我算,告訴你,在下一個江湖人,無牽無掛,惱得太爺火起,太爺殺他個血流成河。
對付不受王法治理的野蠻市鎮,唯一可靠的手段就是殺!”
說完,大踏步向外走,在門口扭頭向惡奴們冷笑道:“還有人要動手麼?街心寬着呢。
如果沒有人再逞強,在下要走啦!”
誰還敢動手?惡奴們你看我我看你,惶然失措。
門外和街心,擠了上百鎮民,一個個喜形於色,但沒有人敢做聲,見安平出店,紛紛自動讓路。
安平卻不返回客棧,走向張貼了周家招貼的牆壁下,裝腔作勢左看右看,並且不住搖頭。
驀地,他右跨兩步,一把抓住一名大漢拖至壁下。
“饒命……”大漢臉無人色地叫,全力掙扎。
安平將他推至壁下,指着招貼哈哈狂笑問:“老表,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這……”
“說!不然揍你個半死。”
大漢爬下了,恐怖地叫:“好漢爺,小……小的不知道,饒……饒命。”
安平不再爲難他,放手向旁一推,然後從容揭下招貼,轉身面向看熱鬧的人羣,環顧三匝,冷冷一笑,將招貼高舉,一字一吐地說:“在下不遠千里前來投奔長輩趙郎中,不想趙郎中已橫死貴鎮,在下盤纏已盡,進退兩難,看來得流落異鄉,只好在貴鄉找活計混口飯吃了。那一位鄉親認識周家,尚請加以指引。”
沒有人敢回答,上百人的場臺,居然鴉鵲無聲,可知丁二爺在這帶的潛勢力是如何的龐大了。
鎮民裝聾作啞,早在他意料之中,只須放下釣餌就夠了,魚兒早晚會上鉤的。他將招貼塞入懷中,笑道:“在下雖人地生疏,但峽江鎮並不大,急也不在一時,在下會找得到的。”
說完,泰然舉步向玉峽客棧走去。
街西不遠處,人衆中有兩名惡僕交頭接耳,一個獐頭鼠目的傢伙向另一個:“陳師父的意思,是叫你乘亂走近他身後,給他一刀。”
“陳師父他自己爲何不親自動手?”另一個惶然地反問。
“我可不知道,如果你不去下手,回頭主人自然會找你算帳。”獐頭鼠目的人冷笑說。
“我……我一個人怎行?”
“王四已經在店門等候,你兩人同時下手,還不快走?時光不多了。幹,有重賞,不幹,恐怕你受不了哪!”
“好,我……我去就是。”
安平施施然返店,人羣紛紛讓路,不能走快些,他也不急於近店。
他發覺酒店的兩位食客,也從後跟來。
到了店前,身旁一位半百老人迎着他欲言又止。
他站住了,含笑向老人頷首招呼,和氣地說:“老伯,你似乎有話要說,請講,小可洗耳恭聽。”
“小老兒……”老人期期艾艾,慌張地左右張望。
“說吧,老伯。”他催促。
“有便再奉告。”老人低聲說,扭頭向人羣中擠去。
他卻故意大聲道:“小可明白,此非說話之所。”說完,便待舉步。
驀地,他倏然轉身,手一勾,便扣住了一隻持匕首的手,信手一扭。
“哎……”暗中從背後遞刀的人狂叫,被扭得狂亂地轉身。
他向來人的屁股蛋上踹了一腳,來人跌了個大馬爬。接着,他再次轉身,一手撥開另一人刺來的一刀,“卟卟!”出手如電,兩劈掌劈中行刺人的左右鎖骨。
“啊!”行刺人仰面便倒,倒在身後的人身上,喧鬧乍起,人羣紛紛走避。
安平一把將人抓起,冷笑道:“先是倚衆羣毆。然後是暗算,明槍暗箭齊來啦!老兄,太爺一個外鄉人,如果沒有些小能耐,豈敢在貴地混飯吃?哼!閣下,誰指使你的?”
“我……我……”大漢語不成聲渾身發抖。
“叭叭叭叭!”他抽了大漢四耳光,厲聲道:“說,誰指使你暗中在背後遞刀的?不說便砍了你。”
“好……好漢,饒……”
“叭叭!”他又抽了兩耳光,吼道:“說!誰指使你的?”
“啊……我……我……”大漢嘎聲狂叫,仍然不敢說。
他眼角瞥見先前要向他說話的老人,在人叢中被南個惡奴挾住了。
他的手舉起來,正想再抽耳光追供。
驀地。身旁有人喝道:“住手!老弟。”
他扭頭看去,原來是先前在店中所見的兩個食客,出聲喝阻的乃是眉心有疤的人。
“老兄,有何見教?”他含有敵意地問。
“老弟的掌甚重,再打便要出人命啦!”眉心有疤的人說。
“要是在下剛纔警覺不夠,不是已經出人命了麼?”
“老弟手腳了得,怎麼會呢?”
“老兄請不必過問,在下必須迫供。”
“在下向老弟攀份交情,務請高擡貴手。”
“對不起,在下已忍無可忍,恕難放手,必須將主使人迫出來。”
眉心有疤的人淡淡一笑,說:“兄弟姓華,名鋒,匪號是三眼華光。家師上弘下道,乃是武當直系門人。”
“哦!原來是名門大派的俠義門人,失敬了。只是,今天的事,在下必須逼個水落石出。”安平不賣帳,一面說,一面在心中轉惡毒的念頭。
他想起銀劍徐文在潼關所說的話,憶起那位武當得意門人刺殺五絕刀的嘴臉。
“報復的機會可能來了,豈可輕易放過?”他想。
他不是個氣量狹小的人,但銀劍徐文的作爲,他確是不以爲然,要試試這兩位武當子弟的人品,看看大名鼎鼎的武當派子弟中,是否有敗類在內。
三眼華光見安平居然不爲“武當直系門人”所動,竟然不買帳,不由怒火上衝,怪眼一翻,陰惻惻地說:“在小走狗中,你能問出什麼來?放了他,華某不許你虐待弱者。”
“剛纔的事你看見了麼?”安平冷冷地問。
“不錯,看見了。”
“在下不該追究嗎?”
“該,但……不能用這種手段追究。”
“要在下向他磕頭,請求他賜告主使的人?閣下,你老兄不像是主持正義的江湖人,可能有冒充武當弟子之嫌。”
三眼華光大怒,厲聲道:“好小輩,你嘴利如刀。江湖朋友雖然知道我三眼華光的人並不多,華某也決不是無名小卒,你敢……”
“我當然敢,少管閒事。”安平搶着說,存心激怒對方。
“老兄,我耳朵沒聾,聽了個字字入耳。”
“放了這個人。”
“抱歉,我說不放。”
三眼華光伸手急扣安平的腕脈,出手奇快。
安平故意和對方敷衍,也想領教武當的絕學內家拳腳,丟掉大漢,沉掌上拂,反攻三眼華的脈門。
三眼華光一聲低叱,另一掌展開搶攻,兩人搭上手。四條胳膊以令人目眩的奇速,狂風暴雨的進擊,拳風掌勁呼呼勁嘯。
人羣急退,讓出街心的圈子。
纏鬥二十餘招。愈鬥愈急,用上了內家掌力,下手不容情。安平只用三成功應付,接招拆招從容不迫,三眼華光操之過急,額上開始見汗了。
想隱藏真才實學相當不易,稍一不慎便會露出馬腳。安平心中有數,不能再纏了,三眼華光果然有兩手,再纏下去便有泄底之虞啦!
“啪卟!”兩人硬接了兩掌。勢均力敵,各退三四步。
西端人羣紛紛讓路,叱喝震耳,十餘名惡僕捧鳳凰似的擁簇着一個三角臉的錦衣青年人,青年人身後跟着八名提刀挾棍的打手,進入了人叢。
“丁大郎來了,要出人命。”有人緊張地說。
丁大郎是丁二虎的野子,年已二十五歲,比丁二虎更爲殘暴,而且是天生的虐待狂,鎮民畏之如虎。他曾在鎮上發過豪語說:“順者我生,逆我者死。”
丁大郎排衆而入,向身旁的人目露兇光地問:“是哪一個?”
“是他.”那人指着重新撲上的安平說。
丁大郎將衣袂拉好,接過惡僕奉上的單刀,扭頭向八名打手揮刀大吼道:“上!要活的,擒回去處治。”
三眼華光的同伴是個粗眉突眼的大漢,挺身攔住去路,牛眼一翻,雙手叉腰在喝道:
“走開!不許插手。”
一名打手大喝一聲,鐵尺兜頭便劈。
粗眉突眼大漢身軀左閃,伸手搭住了打手的小臂向後帶,伸腳一撥。打手驚叫一聲,向前仆倒,鐵尺拋出丈外。大漢一腳踏住打手的背心,沉聲叱道:“誰敢插手,我神拳廖世武決不饒他。武當門人不管事便罷,出面管事便不許他人插手過問。”
一名惡僕急急到了丁大郎身旁,附耳低聲道:“大爺,不可和他們作對,他兩人是幫我們的。”
丁大郎雖然惡毒殘暴,但並不愚蠢,神拳廖世武舉手投足間便放翻了一個打手足以令他心中發毛,再加上“武當門人”四個字,令他兇焰盡消。惡僕來得正是時候,恰好使他乘機下臺,將刀交給手下惡僕,向廖世武陪笑過:“兄臺既然是這般說,在下且先放過他。”
廖世武放回腳,退在一旁冷冷地說:“不是閣下放過他,而是我手下留情放過你們。這人能和敝師兄激鬥三四十招拉成平手,你們一羣三腳貓決禁不起他一擊。你們不自量力,將後悔莫及。”
“啪”一聲暴響,鬥場中兩人又換了一招,人影疾分。安平側飄八尺,拭掉汗水笑道:
“閣下果然不愧稱名門大派高弟,在下甘拜下風,衝閣下金面,在下放手。”
說完,向人叢中走去。
三眼華光心中有數,力拼四十餘招,他佔不了絲毫便宜,對方既然讓步,再不見好即收,可能要當場出醜,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閣下如不服氣,華某兄弟投宿在此,隨時恭候。”說完,向廖世武招手,大踏步進入玉峽客棧。
安平到了先前招呼的老人身旁。挾持老人的兩惡奴先前只顧觀鬥,捨不得離開,這時想離開已來不及了,看到安平兇霸霸地走近,便知大事不好,乖乖地放了老人狼狽而遁。
丁家的莊院佔地甚廣,三十餘棟大廈,卻有峽江鎮三分之一大小,茂林修竹井然有序,亭閣中花木扶疏,不像是地主土豪的住處,倒像城市中的巨賈名流別墅。
丁大郎帶着人回莊,到巴丘廢墟訪友的丁二爺也趕回來了。寬闊的大廳中,立即成了會議廳,先由目睹經過的惡奴將經過稟明,然後父子商人與六名打手計議一番。
丁二爺年屆知命,身材壯實,弔客眉三角眼,三角臉兩腮無肉,脣薄如紙,天生一副陰沉狠毒暴虐的長相,令人一見即起反感。
計議停當,他開始調兵遣將,陰沉沉地說:“這傢伙既然是趙郎中的晚輩,來意不善。
他的武藝照今天的情形看來,莊中實難找出制服他的人。大郎立刻帶一份厚禮趕赴承天宮,無論如何,得請真人派幾位道長前來相助。”
丁大郎似乎有點不同意,說:“爹,玉笥山目下戒備森嚴,真人正忙於接待京師派來的大員,恐怕不可能派人前來接應相助,是否可以先將那兩位武當弟子請來以防萬一?”
“這事當然必須進行,由左夫子帶人前往禮聘,憑左夫子的三寸不爛之舌,定可將他們請來的。”丁二爺說。
“武當門人素以俠義英雄白居,自視甚高,左夫子無法說動他們的。那位自稱三眼華光的人,目有黑暈,八成兒是個好色之徒,只有叫義妹帶人前往商請,也許有效。”
“也好。至於那姓安的傢伙,左夫子帶人前往店中,明示利害,最好能打發他離開,見機行事,阻止他到周家應徵護院。他要是肯離開,便用不着勞師動衆了。”
左首坐着一個留山羊鬍,尖嘴縮腮的花甲老人,眯着鼠眼於咳一聲,清了清喉嚨,慢斯條理地說:“東主如果賦於老朽全權,老朽將向姓安的後生動以利害,必能化戾氣爲祥和。
愚意認爲,請他離開,不如羅爲己用,未知東主以爲然否?”
丁二爺鼓掌稱善,興奮地說:“夫子的話有道理,如果羅爲我用,相信定可對付鎮北尹家從府城請來的什麼南丐古凡,聽說南丐明後兩天可以趕到,而周瑜廟金廟祝應允請來的碧眼行者談千里,這幾天恐怕無法趕來。如果不能及時前來趕走南丐,而承天宮的法師們又不能抽身前來相助,咱們豈不吃虧?如果利用這個姓安的,大事定矣!”
“如果這姓安的傢伙不受擡舉呢?”一名打手問。
丁二爺冷笑說道:“那就請黃巡檢出面,將他驅逐出境。”
“巡檢司的黃大人恐怕人手不夠哩!”
“江湖小混混天大膽也不敢和官府作對,伯什麼?同時,今晚我們火焚周家,絕了他的倚靠,看誰還敢收留他?他自己說盤纏將盡,沒有人僱用收留,他不走也得走。楊師父,我已經提醒你了,今晚前往周家放火,那兩個女人可不讓能她們受傷,知道麼?”
“小的理會得。”打手恭敬地答。
“你們各自準備,不許有人錯失。莊中的各處機關利器,須徹底加以檢查。”丁二爺說完,起身入室而去。
申牌初,左夫子帶了四名惡僕,大搖大擺地到了玉峽客棧。玉峽客棧大門左側的廊下,安平坐在一張大環椅中,腳擱上前面的欄杆上,閉目假寐,坐相極不雅觀。
街西,一個風塵僕的瘦長旅客,青巾包頭青夾直裰,提着一個長包裹,大踏步而來,直趨玉峽客棧。
左夫子帶了四名惡僕,先一步到達。一名惡僕向廊下的安平一指,呶嘴示意。
左夫子撩起袍袂,舉步升階,走向安平,頷首笑道:“這位是安壯士麼,老朽左文川。”
安平懶洋洋地睜開雙目,無禮地睥睨着這位長相惡劣的丁家狗頭軍師,用腳勾過另一張大環椅傲慢地說:“坐啦!閣下有何見教?”
左夫子不以爲忤,撩起袍袂坐下道:“奉敞東之命,有率與壯士相商。”
“相商,閣下客氣了,在下正洗耳恭聽。”
瘦長旅客在店門口站住了,好奇地向這兒注視。
“敝東主命老朽前來,爲晝間的事向壯士陪不是。”
“不敢當,貴東主高名上姓?”安平合上眼懶洋洋地問。
“敞東主是鎮西的丁二爺,本鎮宏字號的店,都是敞東主開設的。奉東主之命前來奉送盤纏銀子五十兩,休嫌菲薄,尚請笑納。”
“對不起,安某雖則落魄,卻不是花子丐兒,一生正正當當討生活,正大光明賺錢餬口。無功不受祿,貴東主的厚賜,在下心領了。”
“那麼,壯士是否肯屈就……”
安平挺身坐正,伶笑道:“屈就尊府的打手是麼?笑話!你以爲安某人地生疏,無法打聽貴鎮的消息?可笑之至,周家以重金聘請打手,與丁家拼命,在下已經打定主意,到周家應聘。在下已和貴東主結怨,防人之心不可無,免談。”
“敝東主有容人雅量,保證不會計較日間的事。”
“在下從不信任這種保證。”
“壯士務請三思,周家只有孤兒寡婦弱女,助他並無好處。敝東主與玉笥山承天宮的仙長交情深厚,過些天仙長們就將到來,周家必將敗亡,足下何必投身虎口玉石俱焚?不是……”
安平哈哈大笑,笑完低聲道:“閣下,你以爲安某是膽小鬼不成?沒有人嚇得倒我姓安的。再說,武當那兩位高手,眼見得也是前往周家應聘的人,他兩人的武藝比在下高明,在下如果投效貴府,豈不是自尋死路麼?這樣吧,你們如果能將他們兩人聘走,在下也許可以商量,成與不成,明日在下靜候迴音。在下疲倦得緊,要睡了,請勿打擾,明日再議。”說完,架上雙腿,躺得四平八穩,閉目不再理會。
左夫子知道說也枉然,匆匆帶了惡僕走了。
半個時辰之後,六名差役帶着刀槍,擁簇着本鎮的巡檢大人駕臨客棧。這位黃巡檢年紀四十上下,獐頭鼠目,身材瘦小,穿了九品的官服,看上去像是沐猴而冠。
“巡檢大人駕到。”一名在前開道的差役大叫。
店內一亂,店東和夥計紛紛出迎,降階行禮。黃巡檢撫着山羊鬍,向店東沉下瞼叱問:
“你說,你店中是不是收容一個姓安的惡棍?”
安平扭頭哈哈大笑,接口道:“小官兒,我姓安。哈哈!你這位大人真會說話,信口開河,首先便將惡棍兩字加在草民頭上,果然利害。抱憾的是,草民身無分文,無法找大批金珠捂你的嘴,在我身上你決撈不到油水。你說吧,要怎麼辦?哈哈!”
黃巡檢無名火起,吹鬍子瞪眼睛向差役們叫吼:“把這惡棍押回衙門,本官要判他個……”
安平一躍而起,像金剛般逼近矮小的小鬼,兇狠地叫:“巡檢大人,你豎起驢耳聽了:
收起你的臭官架子。踏實地憑國法人情做事,好好保障地方的安靖,不用向我這良民發成。
你衙門裡共有九名巡捕,二十餘名差役,三十名掛名的鎮丁,全搬來也不夠安某作下酒的小菜。山高皇帝遠,你不可能到縣城去搬救兵來捉我,你再不走,作怪太爺無禮,宰了你喂狗,太爺天涯海角一走了之,你這狗官卻活該橫死,不信你且試試。滾!不然太爺戳你十七八刀。”說完,在懷中掏出屠龍斷犀匕一晃。
巡檢大人嚇得臉色死灰,踉蹌急退,幾乎冠墜帶斷靴落,威風全失。
兩名差役大驚,拔鐵尺阻擋叫:“惡棍好大的狗……”
安平一閃而入,雙手一分,“卟卟”兩聲悶響,兩差役飛跌出八尺開外,狂叫出聲。
巡檢大人屁滾尿流,扭頭便跑,狼狽已極。
“哈哈哈哈……”店門突傳來聲如洪鐘的狂笑聲。
安平收了屠龍斷犀匕,向店門口的人叫:“兄臺,何不過來小坐一敘?”
半個時辰前落店的瘦長旅客,這時已換了一件青夾直裰,洗去了滿臉風塵,應聲向廊下走來。他的一雙眼睛似乎有毛病,要死不活地半閉不閉,只眯着眼睛看人。
安平拉過一張大環椅,肅客就坐,自己也坐下,笑道:“兄臺笑聲震耳,中氣充沛,練氣之學火候精純,真人不露相哩!”
“呵呵,見笑方家了。老弟,罵得真痛快,在下許久沒聽到這種罵聲了。”來客笑着說,泰然落座,說完,湊過腦袋低聲笑道:“老弟,你的膽氣非常人所及。”
安平目力奇佳,已從來客的半閉大眼中,看到與常人不同的光閃,心中暗凜,沉着說:
“兄臺高姓大名?打開天窗說亮話,閣下莫不是承天宮的人?何不將來意說明?”
來客呵呵大笑,笑完壓低聲音說:“承天宮遠在四十里外,目前正在與內廠的走狗佈下天羅地網,要擒捉銀漢雙星。夏老弟,你在此的消息如果傳出,大禍立至。”
安平大吃一驚,寒着臉問:“閣下,你怎知我姓夏?”
來客又是一聲呵呵,爽朗地說:“在下與老弟同船到九江,你那把匕首我認得。”
“兄臺貴姓大名?”
“敝姓談,名千里,人稱我碧眼行者,化裝易容而來。”來客坦率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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