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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回到醉仙居的時候,見酒樓外面人員衆多,鬧事的只佔一小部分,其餘的都是來看熱鬧的居民。
俞仲堯與阿行站在酒樓門口的臺階上,有人正向兩人通稟着什麼事。
姜氏走過去,俞仲堯與阿行拱手行禮。
姜氏微笑着頷首,“我命身手還不錯的心腹留在山間照看洛揚她們,並且也知道你派了人尾隨,應該沒事吧?”不是有着這樣的前提,她也不敢獨自返回來。
“沒事。您只管放心。”
“這些人——”姜氏瞥一眼鬧事的人們,“只說是在醉仙居吃了飯菜中毒身亡了?”
“說今日您要是不給個說法,明日他們就要將身亡之人擡過來。”
姜氏無奈又好笑,“無稽之談。但是這類事以前真出過幾次,沒個三兩日,是不可能有結果的。”當初生意興旺之際,同行妒恨之下,命人來這裡吃飯,隨後讓人裝作中毒的樣子,吵嚷不休。那時候,都是與蔣軒交好的人齊心協力澄清謠言——敢以人命爲幌子的事,這倒是首次。
“哪兒有閒工夫陪他們耗着。”俞仲堯側身,擡手請姜氏進門,“您去裡面歇息,外面有我。”
“可——”可她是醉仙居的老闆。
“聽我的。”俞仲堯彎脣一笑,“您無事最要緊,免得洛揚聽說之後擔心。”
姜氏想想也是,說起來,這可是她的女婿,他出面擺平麻煩也是情理之中。她只擔心這年輕人霸道至跋扈的地步,使得居民對他畏懼太重而產生排斥的情緒,那樣的話,日後會有諸多不便。
俞仲堯見她猶豫,便又補了一句:“謝家父子三個正趕往這裡。”
姜氏笑開來,“那我就真的放心了。”看着他的眼神,又多幾分欣賞。
之前已經聽說了,近幾日俞仲堯與謝家父子三人時時走動,聚在一起議事。並且,謝家將半數產業完全交給俞仲堯的手下去打理。
今日謝家出面,不論什麼緣故,應該都是與俞仲堯站在同一立場。不然,俞仲堯又何必讓謝家的人過來。
這讓姜氏明白,俞仲堯的縝密沉穩是與霸道殘酷相形而生,而不是盲目的自信或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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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洛揚往前趕了一段,邀沈雲蕎、俞南煙一同分享美味可口的糕點。
三個人在山間尋了一個供路人歇腳的小涼亭,坐下來享用茶點。
“姜老闆做的糕點最好吃了。”俞南煙邊吃邊說起與姜氏如何結緣,“最早是付程鵬要我去給姜老闆診脈,她聽說我算是半個付家人,起初態度很是冷淡。後來聽說我是被付珃帶來這裡的,覺得我背井離鄉,很可憐,這纔不再戒備,讓我調理身體。我每次去,她都會給我準備一些糕點,是在風溪別處根本吃不到的。”
沈雲蕎聽了,目光微閃,“付程鵬在外面鬧得那麼不成樣子,付家太太就能坐視不理?”
“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俞南煙扯扯嘴角,很無奈的樣子,“我聽付家老太太說,她那個兒媳婦,就等於是被付程鵬活活氣死的,常年鬱鬱寡歡——早些年人就沒了。但是付珃、付淸宇、付琳都不相信他們的母親是真的病故,都特別懷疑人是被付程鵬動了手腳殺掉的。”語氣頓了頓,笑,“這也是付程鵬與哪個子女都不合的緣故。他要是能活到年老那一日……估摸着付淸宇會把這個親爹扔到街頭不聞不問的。”
沈雲蕎與章洛揚聽說了,俱是啼笑皆非。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做長輩的沒個樣子,着實不能怪一些做兒女的不孝。
“付淸宇爲人如何?”章洛揚問道。
“還好吧。”俞南煙道,“他已娶妻成家,管着付家一半的產業,在付家說話有些分量。而且,他認定付珃是跟他父親一個樣子,姐弟兩個平時形同陌路。是因此,他總是疑心我是被付珃劫持回來的,最要緊是他很尊敬老太太。老太太故去之後,他很少與我見面,但是與我房裡那些人放下話了,要她們好生服侍我。付家大奶奶也是如此,只是身子不好,不怎麼出來走動,這兩年我幫忙調理着,情形好了一些。我上次也是有些話要告訴大奶奶,纔沒哥哥當即相認,去給她留了個準方子,也說了一些話,讓她斟酌一番,能勸着付淸宇造他爹的反就好了。”
“也就是說,”沈雲蕎思忖着,“大奶奶並不出來走動?”
俞南煙點頭,“有咳血、風溼的病根,常年臥病在牀,這兩年才偶爾下地走動。但是付淸宇對她很好,一直很尊敬她,變着法子哄她高興。”
章洛揚感嘆,“那可真是不容易。要不是你親口說出這些,我以爲付家的人個個是妖魔鬼怪。”
俞南煙笑着點頭,“我最初也是一樣。”
之後,沈雲蕎與俞南煙問起姜氏。
章洛揚只是說山路難行,她讓母親先回去了。不想壞了兩個同伴的興致。
沈雲蕎和俞南煙並沒生疑,用過茶點之後繼續徜徉山間。
章洛揚卻隱隱有些不安,說不出原由,只是有這種感覺。
是因此,行走時有些分心,刻意落在最後,不時留意着附近的動靜。
無意一瞥,發現高進就在附近。
高進見到她,並沒說話,只是連打了幾個手勢,告訴她不用擔心,他和手下就在附近。
章洛揚這才稍稍心安。
時近正午,一行人找了個相對於來講開闊的地方用飯。飯菜都是帶來的——此地山間居民極少,想臨時解決食宿問題是不可能的。
飯後,算計着時間,她們走另一條路,看景之餘,返回馬車停留之處。
趨近馬車的時候,付珃和五名妙齡女子、一名男子閒閒而來。在她身側的年輕男子,俊秀清雋,坐在輪椅上,很是惹眼。七個人,只他沒有佩戴兵器,別人都佩戴了刀或劍。
俞南煙識得那男子,低聲對章洛揚、沈雲蕎道:“那人是付珃的遠房表哥李復。付珃離開風溪之前再到如今,李復都對她不離不棄。我問過付玥,付玥說李復前些年沒事,坐上輪椅是這三兩年的事。雖然行動不便,但是在風溪過得還不錯,付珃有個大事小情,都是李復全力幫襯。”
沈雲蕎問道:“可知道他患了什麼病?”
“不知道。”俞南煙道,“我和此地大夫都不曾爲他診治,都說他自己就通藥理,又信不過大夫,一直都是自己調理着。我倒是經常聽人說起他,但是見到他的機會卻很少。”
三個人對李復的興趣比對付珃還濃,但是付珃並沒給她們審視、揣測李復的時間:
“你們三個出來遊玩,可曾帶了足夠的人手?”
三個人都沒理她。
“要是人手足夠,就要拼個你死我活;要是人手不夠,你們就只能束手就擒。人落到我手裡,吃盡苦頭是小事,俞仲堯要對我卑躬屈膝纔是最要緊的。”付珃說着,逸出笑容。
俞南煙卻道:“你用我們的安危來要挾我哥哥,李復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她也笑起來,“據我所知,你最早離開風溪的時候,就與李復不清不楚的,險些惹得付程鵬用家法處置你。”
付珃笑容冷冽,“他有什麼資格管我?自己惦記上了不該惦記的人,還好意思管別人?”她是故意避重就輕,實在不願意談及更不願意多想自己與李復這些年來的人情債,是因此失去了耐心,對三個人後方打個手勢,“上!”
“沒事。”章洛揚和沈雲蕎異口同聲,一左一右護住俞南煙。
俞南煙雖然沒學過拳腳,但這樣的情形不是沒經歷過,是以,並不驚慌。
章洛揚很清楚,今日的事,是衝着自己來的。也可以說,是衝着俞仲堯來的。
單這件事來說,付珃算得果決,時機也算是最好——他們這些異鄉人初來乍到,要是下這種殺手,在這時候最容易成事。日子久了,他們站穩了腳跟,任誰也不可能得手。
可問題是,付珃的對手是俞仲堯,她要動的是俞仲堯的人。
迴應付珃的,是高進十名手下從紅葉林中現身,個個手持彎刀,帶着弓箭。
高進面容含笑,負手而來,勝似閒庭信步。揮手命一個手下將兩把長劍送到章洛揚和沈雲蕎手裡。
付珃神色一凜,喃喃的道:“錦衣衛?”
離京時就知曉,因爲俞仲堯曾任職錦衣衛指揮使,錦衣衛與以往相較已有不同,個個身懷絕技,是皇家頂級侍衛,亦是神出鬼沒的殺手。
俞仲堯帶來了這樣的人手,她與李復手裡的人,能與之抗衡麼?
“有錦衣衛,也有三爺府裡的護衛。”高進好脾氣地幫她答疑解惑。
付珃咬了咬牙,“撤!”
高進則吩咐手下:“追。殺無赦。”
“是!”
一名手下臨走前,將一柄長劍拋給高進。高進揚手,接到手裡。
章洛揚、沈雲蕎和俞南煙看着付珃,俱是心生疑惑。按理說,付珃不是愛惜手下性命的人,也不是見事不好就放棄的人——她要是那種性情,也不可能跟俞仲堯耗這麼多年。
三個人又看向高進。
高進從容一笑,“當心。”
這便是料定付珃還有後招了。
“高大人,你這次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付珃笑着取下腰間佩戴的長劍,劍出鞘,寒光一閃,“要是章洛揚死在我手裡,俞仲堯固然會報復我,也會把你凌遲處死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我們懶得殺你。”
“我的確是有自知之明,照你們看來,只讓我死掉,太便宜我了。”付珃揮手吩咐身邊的五名妙齡女子,“給我殺了他!”
除了李復,其餘無人俱是刀劍出鞘,騰身直奔高進而去。
與此同時,付珃揮劍直奔章洛揚而來。
章洛揚拔出長劍,將沈雲蕎、俞南煙推向別處,“保護好自己。”
很明顯,付珃要殺的只有她——俞南煙她不能殺,殺掉就會讓付家在風溪失去信用;沈雲蕎她不會殺,因爲兩人之間並無衝突恩怨。
這樣的情形之下,高進要以寡敵多,章洛揚要應對付珃。必定是沈雲蕎保護俞南煙,與坐在輪椅上的李復一樣,在一旁靜觀其變。
——付珃的腦筋轉得很快,這一點還是讓章洛揚有點兒佩服的。人家算到他們會這樣安排,他們還就得這麼做,沒可能擰着來。
沈雲蕎和俞南煙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只恨自己只長了一雙眼睛。
起先最擔心的是高進和章洛揚的安危。
高進被五名妙齡女子圍攻,兵器短兵相接,在陽光下形成一道道悅目卻透着殺機的白練,後又形成一個光圈,讓人連幾個人的身形都難以分辨。
一旁的付珃與章洛揚,更叫人心驚。
之前兩女孩都知道,付珃也是習武之人,但是並不知道深淺——最要緊的是,她被廢了右手。而眼下看來,她即便是左手用劍,亦是身手不弱,最要命的是招式毒辣,每招每勢都想要取人性命。
章洛揚迄今爲止,也只與人交手幾次而已,做過最嚴重的事,不過是讓人掛彩。
俞南煙緊張得手心冒出了冷汗。
“沒事,沒事。”沈雲蕎語聲低啞,也不知是在寬慰俞南煙,還是在寬慰自己,“付珃武藝算不得上乘,洛揚對付她不在話下。”
她閉了閉眼,轉頭觀望着山林間的情形,這才知道高進方纔爲何那樣行事——十個人而已,要除掉的人起碼是幾倍之多。如果混戰到一處,風險更大。
他與付珃是沒說幾句話,但分明是知己知彼,纔有了此刻這樣的局面。
心焦如焚時,她聽到了付珃一聲低呼,忙轉頭看過去。在這同時,付珃已踉蹌着後退,手中的長劍落地。
沈雲蕎心頭一喜,就見付珃正擡手捂着臉頰。
可是……汩汩涌着鮮血的分明是她的手臂。
沈雲蕎和俞南煙懷着同樣的疑惑,眯了眸子,這才發現,付珃的臉頰受傷了。
章洛揚並沒追擊,更惦記一旁的高進,手裡的長劍猛地揮出。
一名女子應聲慘呼一聲,身形倒地。
幾個人默契形成的包圍圈就此打開了缺口。
片刻之後,高進身形利落地一個旋轉,長劍隨之劃出一個滿圓,幾名女子身形齊齊一僵,之後緩緩栽倒在地。
高進看向章洛揚,剛要道謝,卻是臉色一變,“小心!”
沈雲蕎和俞南煙亦是齊聲驚呼——
誰都沒想過防備李復,因爲他是坐着輪椅來的,沒有誰會認爲他有攻擊性。
而該剎那,李復忽然騰身越起,敏捷如豹,手裡分明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章洛揚轉身面對他的時候,他手裡的匕首也有了準確的方向——對準的正是章洛揚的心口。
有那麼一瞬間,世間一切彷彿凝固了,時光已停止,人也被定格。
李復就凌空停在章洛揚近前,面上甚至還有着一抹陰狠的笑——她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她無從硬碰硬的情形,由此身形向後彎曲。
李復手裡的匕首來不及收回或是更改攻擊的位置,隨着她彎腰的情形生變。
不阻止,還是會受傷——沈雲蕎和俞南煙看得心裡一揪一揪的。
正是這時候,章洛揚擡起右腳,狠力踢中了李復持着匕首的右手。
匕首應聲飛出去。
但是李復卻不可能抽身退離,整個人還是直奔着她落下。
他探出手,要將她喉嚨扼住。
章洛揚心生嫌惡,是從骨子裡生出的那種不允許別的男子靠近的嫌惡。只想讓他滾開,讓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慌亂之中,她揚手拔下了頭上的簪子,對準他頸間狠力刺出去。
一聲肌膚被刺穿的輕響之後,章洛揚蠻力推開李復,站起身看着他。
他狼狽地躺在地上,輕輕抽搐着,神色極爲痛苦,頸間動脈被刺破,鮮血如注。
章洛揚費力地吞嚥一下,握緊手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將人推開的時候,也拔出了簪子。簪子上的茉莉樣式刺得手有點兒疼。
自己親手殺了一個人。
她愣在了那裡。
比章洛揚更爲震驚的,是付珃。
李復並不在她安排之中。她知道,他是習武時出了岔子落下了重傷,因着調理得當,自去年便能下地走動了,只是還不能步調如常人。
今日她帶來的這些人,都是李復爲她精心培煉的。
他幫她已夠多。這麼多年了,她癡,她瘋,他始終陪着,始終等着她甘願在他身邊停留。
今日來時路上,她對他說,只要今日事成,我便與你定親。
她是想,只要能讓俞仲堯終生活在心之煉獄之中,就已知足。
那男人是如何都不會娶她的。
既然此生都不能嫁他,嫁誰還不是一樣。
只是沒料到,李復會爲了她不顧安危出手。
爲了她賠上了性命。
她疾步到了李復身邊,將他身形托起來,“你爲什麼要這樣?!怎麼這麼……”怎麼這麼傻?
李復卻是出不得聲,只是神色痛苦地看着她,手極艱難地擡起,想要觸碰她的臉。
付珃擡手捂住了臉頰。方纔被章洛揚劍鋒掃到,疼得厲害,怕是要落下個永遠不能消除的疤痕了。
李復的手頹然落下,眼瞼慢慢合上,神色也逐漸變得平靜。
他死了。
付珃心口劇烈地起伏着,她轉頭望向章洛揚,滿目的恨。
章洛揚初時茫然,是被付珃的恨意喚回了神智。
“把她綁了。”她對高進輕聲說道。
高進含笑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