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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費解地看着姜洛揚,“留着那所宅子又是何苦來?誰不知道,你在那裡過得並不舒心。”
“可到底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姜洛揚神色坦然,“難道那個地方屬於別人了,或者我將那裡夷爲平地,就能否決掉我曾是章大小姐的事實?”
姜氏語氣變得分外溫和:“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想你睹物傷情。”
“我不會。”姜洛揚笑了笑,“我就是要自己記得當初是什麼模樣,始終都要記得。甚至於,在有些時候要提醒自己。”她握了握母親的手,“原本,我自己都沒想過如今的光景。正是因爲要惜福,我更要記得過往。那些人不在了,可是記憶還在。您也不希望我以後變成一個恃寵生嬌、惹人厭棄的人吧?”
姜氏聽了,沉默下去,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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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雅杭的去處,是姜洛揚一直比較關注的。
盛夏時節,有了結果。
宋府二老爺外放去江南,宋二夫人隨行。
宋雅杭則是另有打算。
這日下午,宋雅杭來到俞府。
姜洛揚已是大腹便便,這女子也算得熟人,便命連翹將人請到東次間說話。
宋雅杭進門來,覺出室內清爽宜人,空氣裡有着淡淡的花香。
姜洛揚斜倚着大迎枕,歉然笑道:“夏日裡很是倦怠,便不下地招呼你了。你也不必拘禮,快坐。”
連翹笑着附和,給宋雅杭搬來一把椅子。
宋雅杭屈膝行禮,道謝後才落座。
姜洛揚命連翹去給客人備一碗酸梅湯,之後和聲道:“你家裡的事,我已有耳聞。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宋雅杭輕聲道:“妾身想去寺裡,餘生青燈古佛。”
姜洛揚聽了,覺得雖然是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你雙親同意麼?”
“同意了。”宋雅杭抿脣笑了笑,“事情到這地步,有些事情我已無從隱瞞,對長輩據實相告。我是不孝,可也已沒有別的法子。能保住雙親的前程、性命,已是我能做到的極限。”
姜洛揚明白過來。
俞仲堯和高進都說過,還要幫宋雅杭一些私事。這私事,指的便是宋府二房夫婦兩個的前程。
做到其實並不容易,但他們還是做到了。
宋府這些年來,與廉王黨羽糾纏不清,如今的紛擾,很難撇清關係。值得慶幸的是,武安侯素來知道自家與高家是親戚,這些年在關乎真正站隊、與俞仲堯作對的事情上,並不敢介入太深。雖有牽扯,但是有意給他們洗脫的話,費一番周折之後,到底是辦到了。
“不論是在何處,都要珍重。”姜洛揚由衷地對宋雅杭道,“並且,在何處都有出路。”
出家人也分三六九等,也要看有沒有慧根、佛緣。有意謀取的話,一些年之後,也能成爲德高望重的人。
宋雅杭起身行禮,“多謝夫人教誨,妾身定當謹記。”
宋雅杭道辭之後,姜洛揚吩咐連翹:“看她在哪一家寺廟落足,每年從我賬上劃三百兩銀子,送到寺裡。還有,大夫人那邊也是一樣。”
連翹稱是,明白夫人的意思。千帆過盡之後,大夫人和宋雅杭之類的人,最是可憐。不能再與她們認真計較她們過往中的對錯了,到如今該讓她們相對的過得好一些,給予寬容和力所能及的扶持。
轉過天來,賀濤來了,姜洛揚跟她說了說宋雅杭的事。
賀濤會心一笑,“你倒是跟我想到一處去了,我也是這樣吩咐了下人,每年給她日後落足的寺廟送去香火錢。以往對或錯,她都已還清了。”
“那就好。今日你便是不來,我也要專程去找你一趟,擔心你與我想的不同,疑心我在打什麼小算盤。”
賀濤笑意更濃,“瞧瞧,這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胡說。”姜洛揚笑着掐了掐賀濤的臉,“我能看到聽到的,都是眼前的事,以往那些是非我又不清楚。可不就要擔心你多心?”
“不會多心的。”賀濤親親熱熱地摟了摟姜洛揚,“你便是看不上我,也會考慮到蕭衍,我都清楚。”
“說起來,我有很久沒見到蕭大人了,他還好麼?”
“好得很,只是繁忙了一些。”賀濤笑道,“他跟我說,比起當初太傅繁忙的光景,自己已算很清閒,知足了。對了,也是記掛你和南煙,纔要我上門來看看的。”
“我當然是好得很,你們只管放心。”姜洛揚笑着說起俞南煙:“南煙這一段忙着作畫,還要繡一個屏風,晚間還要觀星。都是累眼耗神的事情,我也說不動她,每次都是陽奉陰違。”
“你就隨她去吧。”賀濤笑道,“橫豎也任性不了多久了。”
“唉,這倒是。”今年,南煙就要嫁了。姜洛揚惆悵地蹙了蹙眉,“一想到她要出嫁,便很是不捨。”
“但你也要多想想,今年秋日,孩子就要出生了。”賀濤輕輕地撫了撫姜洛揚的腹部,“這是多好的事。”
姜洛揚眉宇舒展開來,沒錯,她和俞仲堯的孩子,今年秋日就要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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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日,姜洛揚一味窩在家裡,等人去找才肯應承。
沈雲蕎的情形與她相差無幾,只是閒來便用心調教凝香閣的人手,幫自己製作藥膏、藥露。
高進看的一頭霧水,打趣道:“要改行開藥鋪?”
沈雲蕎道:“生孩子自然是好處多多,可是生完之後也會有一些小麻煩,我這是提前爲自己和洛揚做些準備。”
高進就笑,“你可別胡來啊。”
“多事,不用你管這些。”
沈雲蕎把所需的東西做好之後,拿去俞府給姜洛揚,“等孩子出生之後,把這些塗在腹部——如果會留下紋路的話才用,沒有的話就算了。很靈的。”
“你連這個都知道?”姜洛揚驚喜的笑,“這倒好,連後顧之憂都沒了。”收下東西,又叮囑道,“一早一晚的,你得到外面走動一陣子,醫婆跟你說過沒有?”
“說過啦。”沈雲蕎笑道,“我也正要提醒你呢,別一味悶在房裡。”
“不會。”
沈雲蕎環顧室內,“你們的招財進寶呢?在院子裡都沒看到。”
“三爺今日休沐,它們跟他去書房了。”姜洛揚滿眼的笑意,“你好久沒見到它們了吧?現在都長成大狗的樣子了,很威風。”
“等孩子大一些了,我看着養只貓或者養條狗。”沈雲蕎憧憬地道,“就算我沒這個打算,孩子大一點兒之後也會吵着要養的。”
“對啊。”
沈雲蕎手勢輕柔地拍了拍姜洛揚的腹部,“看你這樣子,定是懷着兩個。”
“嗯,太醫和南煙把過脈了,是這麼說的。”姜洛揚的笑容透着滿足,還有一點點的煩惱,“身子越來越沉,人就越來越倦怠。”
“不止你,我也是一樣。”
沈雲蕎逗留到近傍晚,回到了家裡。
落翹低聲詢問小丫鬟兩句,笑起來,“夫人,世子爺今日親自下廚呢。”
“是麼?”沈雲蕎真的很意外。成親至今,他一直忙忙碌碌,是真的抽不出多少時間。換了身衣服,轉回到外間,高進正親自擺飯。
荷香藕,清蒸鱸魚,炸蝦,一道燕窩雞絲湯,另有一個盛放着臊子的攢盒、一海碗麪條。
“今日去城外了,魚蝦藕都很新鮮,就讓人帶回來了。”高進給她拉開椅子,“坐。”語畢又給她盛了一碗麪。
沈雲蕎眉開眼笑的,“打滷麪啊,我最愛吃了。”
高進哈哈地笑,“你這個吃貨,只要味道好一些的,哪樣你不愛吃?”又將攢盒推到她近前,讓她自己依着喜好加臊子。
沈雲蕎依次加了肉丁、蘑菇丁、黃瓜絲,又澆了一小勺濃湯,拌均勻之後,嚐了一口,“好吃啊,你也快吃。”
“別隻顧着吃麪,菜也要吃一些。”
沈雲蕎不理會,呼嚕呼嚕地吃了小半碗麪,忽然想起一件事,“給爹爹做了沒有?”
“他沒在家,臨時起意去了俞府。”高進道,“改日他在家的時候,我再做給他吃。”
“那就好。”沈雲蕎開始慢條斯理地吃菜。
過了一陣子,高進說道:“付淸宇這次給我的信件中,說了說簡先生的近況。”他也記掛那個地方,由此纔去信給付淸宇,兩人時有信件來往。
“哦?”沈雲蕎問道,“簡先生在那邊還好麼?”
“很不錯。”高進笑了笑,“他曾到過風溪,那裡的人都識得他,稍稍花點兒心思,他便能賺得衣食無憂。經營了一陣子,他現在開了間書院,教風溪的孩子們做學問。”
“那多好。”沈雲蕎由衷地展顏一笑,“別人呢?付玥近來如何?”
“過得也很不錯,和兄嫂相處得很是融洽,付程鵬留給她的產業加上藥鋪的進項,足夠一輩子錦衣玉食。”
沈雲蕎算了算付玥的年紀,“她也不小了,還沒出嫁麼?付淸宇沒給她張羅過?”
“她沒那份心思。”高進遲疑地道,“付淸宇隱約提過兩句,通過一些細節看出來,她有意中人,只是藏得深,並且那個人去過又離開了風溪。是因此,付淸宇纔不再和妻子規勸,任她隨心所欲地度日。”
“那會是誰呢?”沈雲蕎費解。
“不管是誰,她從始至終都沒強求的意思。”高進笑道,“倒是沒看出來,那女孩子也是率性灑脫之人。”
“這倒是。”沈雲蕎微微蹙眉,“我只是想,如果她中意的是簡先生,情形會不會好一些。但是很明顯……”
“很明顯不是。”高進笑着拍一拍她的頭,“吃飯,別亂點鴛鴦譜了。”
沈雲蕎笑着點頭,“說的是,我這也是瞎操心。”
後來,沈雲蕎反覆斟酌了一番,付玥中意的是誰,她大抵猜得出。
是俞仲堯。
若是別人,付玥大可以向南煙提出要求,跟隨他們回京,便是希望不大,起碼可以盡力爭取從而讓自己無憾。
但是隻有俞仲堯是她無法也不敢爭取的。俞仲堯對付珃、付琳有多狠,在別人看來是應該,在付玥看來,怕是脣齒生寒,如何也不會嘗試。
那個女孩……沈雲蕎仔細梳理回憶,不得不承認她的聰慧、隱忍是常人所不及。若不是高進提及,她恐怕一生也不會知曉這件事。
俞仲堯那個妖魔。
她腹誹着。除了他對洛揚的照顧、呵護讓她動容、感動,別的方面麼,也沒那麼好吧?
待人總是惜字如金,冷漠甚至殘酷得緊。
他之於洛揚,是命定的良緣,之於別人,便是命定的劫數。
她扯扯嘴角,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想的是又有一個好女孩對俞仲堯傾心了,也非壞事。付珃、付琳給她留下的壞印象太深,所以某種角度來說,她是希望一些諸如賀汮、付玥這類優秀的女子傾心於他的。
若只有惡毒之輩喜歡他,總歸是不大好的情形。
罷了。誰人不是有得有失地活着,別人的悲喜,她幫不了,自己的日子,倒是能夠盡心盡力地打理。
只是她沒想到,風溪的事情,或者可以說是簡西禾的事情,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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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仲堯休沐的日子,白日大多留在書房。
招財進寶喜歡跟着他,又最享受書房涼意襲人的氛圍,自然是要整日跟他膩在一起的。
這一日,白管事來稟:“金吾衛指揮僉事方同的堂妹方寧求見。”
俞仲堯問道:“何事?”
“大抵是爲着簡先生。”白管事回道,“已有許久,方寧一直尋找簡先生的下落,方同不是很清楚,便是清楚,也會有意隱瞞。眼下她大抵是來找您詢問的。”
“爲何?”
“方寧鍾情簡先生。”
俞仲堯思忖着。方同家中人丁興旺,但是他的堂妹方寧自幼孤苦無依,是在方同家中長大成人的。“她要去找簡先生。方同可同意?”
“方同拿她沒法子,只能隨她去,否則她今日也不能找到您面前來。”
“那就這樣,”俞仲堯當即有了決定,“你把情形詳細告知於她,她若不改初衷,明年春日你便安排人手送她前去。”
“是。”白管事轉身出去,好一陣子才折回來,“她已瞭解,執意要去。並且,方同改日會登門來與您解釋,請您成全她。”
俞仲堯頷首,“你安排下去,讓她定時寫信回京,實在不如意,需得接她回來。人我就不見了。”
簡西禾能去風溪,方寧也能去。
不是誰都有勇氣,只是爲了一個人,跋山涉水千萬裡。
晚間回到房裡,俞仲堯跟姜洛揚提了提這件事。
姜洛揚自然是贊成他的決定的,又問:“你可曾見過方寧?”
“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偶爾我去方家,曾見到她與堂兄弟姐妹在練功場習武。”他笑了笑,“印象模糊,只是知道方家有這個女孩子。”
姜洛揚由衷地祝願:“但願她能如願。”
簡西禾如今是真正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作爲外人,明知他也許並不需要,還是願意有個人陪在他身邊。
沈雲蕎通過高進那邊,也得知了這件事,很是高興,想法大抵與姜洛揚相同。
夏末秋初時節,沈雲蕎產期到來,經過一整日的煎熬,胎兒落地,是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嬰。
母子平安。
長興侯笑得合不攏嘴,高進則請了一段日子的假,親自在家照顧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