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柯里昂站在巴勒莫港長長的木板碼頭上,目送那艘前往美國的大型遠洋客輪起航。要不是父親給了他新的指示,他此刻已隨那艘大船啓程了。
他向來時乘坐的小漁船上的人揮手告別,那些人在過去幾年中一直在保護他。小漁船衝開遠洋輪的尾浪前行,就像一隻勇敢地跟在媽媽身後游泳的小鴨。船上的人揮手迴應,他今後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碼頭上一派繁忙。身穿寬大工作服、頭戴工作帽的工人正忙着從船上卸貨,然後裝上開進長碼頭的卡車。這些人瘦長精幹,鴨舌帽遮住了他們的面部輪廓,看上去不像意大利人,倒更像阿拉伯人。他們當中一些人將成爲他的新保鏢,在他見到唐·克羅切·馬洛之前,他們要確保他的安全。馬洛是“友中友”的龍頭老大。儘管報紙和外界都稱他們爲“黑手黨”,在西西里,人們卻稱他們“友中友”。西西里的平民百姓從來不使用“黑手黨”這個詞。他們從來不稱唐·克羅切·馬洛“龍頭老大”,而是稱他“善人”。
在西西里兩年的流亡生活中,邁克爾聽到不少關於唐·克羅切的傳聞,有的說得神乎其神,他簡直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從父親那裡傳來的指令非常明確:就在今天,他將與唐·克羅切共進午餐,他們兩個人將安排意大利頭號土匪薩爾瓦多·吉里安諾逃離西西里。如果帶不走吉里安諾,邁克爾·柯里昂就不能離開西西里。
碼頭的另一端,離他頂多五十碼的一條窄路上,停着一輛黑色大轎車。站在車前的三個人,在耀眼的光線中,就像是金色的幕牆上切出的三個黑色長條。邁克爾朝他們走去,接着停下來點燃一支香菸,審視着這座城市。
巴勒莫位於一座死火山形成的碗狀盆地的底部,三面環山,一面瀕臨波光粼粼的藍色地中海。整個城市都沐浴着西西里島正午的金色陽光。灑落在地面的陽光略泛紅色,彷彿在訴說幾個世紀以來發生在西西里的流血衝突。太陽給希臘神廟雄偉的大理石石柱、細長的穆斯林塔樓、精雕細刻的西班牙大教堂的正面都抹上了一層金色。在遠處的山丘上,諾曼古城堡的垛口依稀可見。這些都是基督誕生前曾經統治西西里的殘暴軍隊留下的。在古堡城牆的另一側,圓錐形的山體緊緊環抱着有幾分柔弱的巴勒莫市,彷彿一道繩索緊緊地繞在這座城市的脖子上,羣山和城市好像都優雅地跪着。再往上,在蔚藍的天空中,有數不清的小紅隼鷹在振翅翱翔。
邁克爾朝碼頭另一端等候他的三個人走去。每靠近一步,他們的身形和模樣就變得越來越清晰。三人一字站開,拉大彼此間的距離,準備圍上來迎接他。
他們都瞭解邁克爾的底細:他是人在美國,但勢力觸及西西里島的“教父”唐·柯里昂的小兒子;他在處決一個柯里昂家族的仇人的時候還殺死了紐約市的一名高級警官。由於這兩起命案,他一直在西西里島避風,過着流亡生活。現在終於有了“安排”。他準備重返故土,繼續當柯里昂家族的王儲。他們打量着邁克爾,他步履輕快,略顯疲憊,但十分警覺。他雙頰凹陷,像個歷經苦難和危險的人。他顯然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邁克爾走出碼頭時,最先迎上來的是一位胖胖的神父。此人頭戴油膩的蝠形帽,身穿修士長袍,白色的袍領上沾滿了西西里島的紅色沙塵,袍領託着的是一張肉墩墩的世俗面孔。
他就是龍頭老大唐·克羅切的胞弟本傑明諾·馬洛神父。他舉止靦腆虔誠,對名聲在外的哥哥忠心耿耿,從不顧忌與魔鬼過從甚密。有些居心不良的人私下議論,說他把懺悔者的秘密都告訴了唐·克羅切。
在與邁克爾握手時,本傑明諾神父的笑臉中透出幾分緊張,可是看見邁克爾抿着嘴的善意微笑,他似乎很驚訝,也隨之鬆了口氣,因爲這不像一個殺手的微笑。
第二個人雖說客氣,但缺乏熱情。他是西西里所有警察的上司弗雷德里科·韋拉爾迪警督。這三個人中,只有他臉上沒有絲毫歡迎的笑容。他身材瘦削,但衣着講究,對一個公職人員來說,這種講究有些奢侈。他冷峻湛藍的雙眼是遠古諾曼征服者的遺傳。韋拉爾迪警督不可能喜歡這個謀殺高級警官的美國人,邁克爾在西西里可沒那麼好的運氣,韋拉爾迪的手握起來像刀刃。
第三個人又高又壯,與那兩個人站在一起顯得很魁梧。他緊緊握着邁克爾的手,把他拉向自己來了個熱烈擁抱。“邁克爾老弟,”他喊了一聲,“歡迎你到巴勒莫來。”隨後他鬆開雙臂,用好奇而又審慎的目光打量着邁克爾。“我是斯特凡·安多里尼,和你父親一起在柯里昂家族裡長大的。我在美國見過你,那時候你還小。你記得我嗎?”
奇怪的是,邁克爾居然還記得。斯特凡·安多里尼的紅棕色頭髮在西西里人當中極爲罕見,這使他非常煩惱,因爲西西里人認爲猶大也是紅頭髮。他的面孔同樣令人難忘。他的嘴很大,但形狀不規則,血紅的厚嘴脣像剛切下的鮮肉,嘴脣上方是毛茸茸的鼻孔,兩隻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窩裡。雖然他面帶笑容,但是看見這張面孔的人肯定會做噩夢。
邁克爾立刻意識到神父與此事的聯繫,但韋拉爾迪警督的出現則使他頗感意外。安多里尼盡了一名親友的責任,很有分寸地向邁克爾介紹了韋拉爾迪的官方身份。邁克爾頓生警覺。這個人來幹什麼?韋拉爾迪是薩爾瓦多·吉里安諾最鍥而不捨的追捕者之一。斯特凡·安多里尼和警督之間顯然結怨頗深。他們就像兩個準備決鬥的人,只是表面上彬彬有禮。
司機替他們打開車門。本傑明諾神父和斯特凡·安多里尼禮貌地輕輕拍了拍邁克爾,請他坐到後座上。本傑明諾神父表現出基督教的恭謙,非要坐在中間的座位上,讓邁克爾靠車窗坐,因爲他覺得邁克爾一定要看看巴勒莫的美麗景色。安多里尼在後座的另一側坐下。韋拉爾迪警督早就鑽進車裡,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邁克爾注意到,警督緊緊抓着車門的把手,爲的是隨時快速打開車門。邁克爾心下思忖,本傑明諾神父趕緊坐到中間那個座位上,是想減少成爲襲擊目標的可能性。
轎車像一條大黑龍在巴勒莫的街道上緩緩行駛。在這條大道的兩側,有格調高雅的摩爾式住房、巨大的希臘立柱式公共建築和西班牙教堂。私人別墅被漆成藍色、白色、黃色,而且都帶擺滿鮮花的陽臺,在他們頭頂上方形成了一條空中走廊。如果沒有憲兵小分隊(即意大利國家警察),還真是一道亮麗的景觀。這些荷槍實彈的憲兵在四處巡邏,連陽臺上也有站崗的人。
與周圍的車輛,尤其是那些從農村運送新鮮農產品進城的騾車相比,他們的轎車鶴立雞羣。不過那些騾車都漆了生動明快的顏色,就連車輪的輻條和駕騾的車轅也不例外。許多騾車的側面都畫着富有情節的畫,有戴頭盔的武士,也有戴王冠的國王,這些人物都出自西西里流傳下來的查理大帝與羅蘭的古老民間傳說。不過有些車上畫着的是一個穿鼴鼠皮褲和無袖白襯衣的英俊青年,他腰裡彆着槍、肩上挎着槍,兩行簡短的故事後面總用紅色的大寫字母寫着一個名字:吉里安諾。
在西西里流亡的這段時間,邁克爾聽到大量關於薩爾瓦多·吉里安諾的故事。這個名字頻頻現於報端,成了街談巷議的人物。邁克爾的新娘阿波羅妮亞說,她每天晚上都要爲吉里安諾的安全祈禱,西西里島上幾乎所有青少年也都這樣做,因爲吉里安諾與他們休慼與共,他們崇拜他,都夢想成爲像他那樣的人。他很年輕,二十多歲就有領兵作戰的才華,打敗了對付他的憲兵部隊。他儀表堂堂,慷慨大方,把打劫來的大部分財富都分給了窮人。他爲人正派,嚴禁手下人傷害婦女和神父。在懲處告密者或叛徒的時候,他總要給他們時間做祈禱,讓他們清洗自己的靈魂,以便與另一個世界的統治者好好相處。這些傳聞邁克爾都知道。
他們的車剛拐出這條大道,邁克爾就看見一幢房子牆上的大黑字告示。他只看清了最上頭一行中“吉里安諾”這個名字。本傑明諾神父朝車窗方向欠過身說:“那是吉里安諾的一份聲明,不管怎麼說,巴勒莫的夜晚依然是他的天下。”
“那上面說些什麼?”邁克爾問道。
“他允許巴勒莫人重新乘坐有軌電車了。”本傑明諾神父回答說。
“他允許?”邁克爾笑着問道,“一個逃犯允許?”
坐在車子另一側的斯特凡·安多里尼笑起來。“只要憲兵坐電車,吉里安諾就炸。不過他事先就告誡公衆不要去坐電車,現在他答應不炸電車了。”
邁克爾乾巴巴地問:“吉里安諾爲什麼要炸有警察乘坐的電車呢?”
韋拉爾迪警督回過頭,藍色的眼睛盯着邁克爾。“因爲愚蠢的羅馬政府逮捕了他的父母,說他們私通一名罪犯,也就是他們的兒子。這是一項法西斯的法律,一直沒有被共和國廢止。”
本傑明諾神父以平靜而又驕傲的語氣說:“家兄唐·克羅切出面斡旋,把他們釋放了。哦,家兄對羅馬當局非常惱火。”
天哪,邁克爾思忖道,唐·克羅切對羅馬當局非常惱火?除了黑手黨的一把手,這個唐·克羅切還能是誰?
轎車在一幢橫亙一個街區的玫瑰色大樓前停下。大樓四角各有一個伊斯蘭風格的藍色尖塔,大門外有一個帶寬綠條紋的、獨特的天篷,上面印着“翁貝託酒店”字樣,門口站了兩個門童,制服上的鈕釦金光閃閃。這些景象並沒有轉移邁克爾的注意力。
他那雙老練的眼睛把酒店周圍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他至少看見十個保鏢,他們或兩人一組在街上走動,或倚靠在鐵欄杆上。這些人很張揚,敞開的上衣裡露出隨身攜帶的武器。邁克爾剛下汽車的時候,有兩個抽細雪茄煙的人一度擋在他前面,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好像要目測他的身高,準備給他挖墓穴似的。對韋拉爾迪警督和其他兩個人,他們沒有絲毫的興趣。
這一行人進去之後,保鏢就封鎖了大飯店的入口。大廳裡過來四名保鏢,帶領他們進入一條走廊。這些人的臉上洋溢着皇帝侍從般的優越感。
走廊盡頭是兩扇橡木大門。一個坐在豪華氣派的高椅上的人站起來,用一把銅鑰匙把門打開。他鞠了個躬,並向本傑明諾神父詭秘地一笑。
這是一個豪華套房,法式落地窗打開着,窗外是一座精心打理的大花園,園中的檸檬樹不時飄來陣陣清香。邁克爾走進去,看見套間內側也站着兩個人。他不明白唐·克羅切何以受到如此嚴密的保護。他與吉里安諾是朋友,又與羅馬政府的司法部長是知己,滿街的憲兵自然不會威脅到他的安全。那麼這個唐究竟在防範誰?害怕什麼?他的敵人是誰呢?
套房起居室的傢俱原先是爲意大利的一座宮殿設計的,扶手椅碩大無比,沙發像小船,又長又深,巨大的大理石桌子像是從博物館裡偷來的。這些東西恰如其分地烘托出從花園裡走進來歡迎他們的唐·克羅切。
唐伸出雙臂擁抱邁克爾·柯里昂。他站着的時候,身高和體寬幾近相等;他的頭像雄獅,花白濃密的頭髮留着黑人那樣的髮捲,修剪得非常精心;蜥蜴般烏黑的眼睛,像鑲在肥嘟嘟的面頰上方的兩粒葡萄乾;他的面頰好似兩塊紅木,左半邊刨得很平,右半邊長滿了橫肉;那張嘴顯得出奇的精巧,嘴脣上方是稀稀拉拉的鬍鬚;他的鼻子像一根特大號的釘子,把他的臉固定在一起。
可是,除了那個帝王般的腦袋,他整個人都像個鄉巴佬。他的大肚子上套着一條寬大得不合身的褲子,用兩根米色寬吊帶吊在肩上。他上身那件特大的白襯衣剛洗過,但沒有熨燙。他沒有系領帶,也沒有穿外套,光着腳站在大理石地面上。
他不像一個勒索工商企業,甚至廣場地攤都不放過的人。很難相信他欠下了一千條人命,他對西西里島西部的控制就連羅馬當局也自愧不如。他富甲一方,連那些在西西里島擁有大莊園的公爵和伯爵也相形失色。
他敏捷輕盈地擁抱了邁克爾一下,接着說:“我和你父親小時候就認識。他有你這樣一個好兒子,我感到很高興。”接着他詢問客人一路上可好,現在有什麼要求。邁克爾笑了笑說,如果能來點麪包和葡萄酒就好了。唐·克羅切立刻把他領進花園。他也像其他西西里人一樣,只要有可能,就在戶外用餐。
在檸檬樹下事先就擺好了一張小桌子,桌上鋪着潔白的檯布,擺着擦得亮晶晶的玻璃酒杯。傭人把寬大的竹椅向後拉了拉,唐·克羅切親自安排座位,客氣的程度與他六十多歲的年齡很不相稱。他安排邁克爾坐在自己的右側,讓當神父的弟弟坐在他的左側。接着他讓韋拉爾迪警督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坐在他對面,對他們顯得不冷不熱。
西西里人對吃很在行。當有美食可享用的時候,爲數不多的幾個人也敢開唐·克羅切的玩笑:在殺敵人和品美食之間,唐·克羅切更願意選擇後者。用人們把食物端上來時,他坐在那裡,雙手拿起刀叉,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邁克爾環顧四周,見花園裡有一道高高的石牆,至少可以看見十名保鏢,分散坐在幾張小餐桌前,每張桌上最多兩個人,而且離他們都有一段距離,以便讓唐·克羅切和他的客人私下交談。園子裡瀰漫着檸檬和橄欖油的清香。
唐·克羅切親自把一塊烤雞和一些土豆放進邁克爾的盤子,把奶酪末撒在他旁邊小碟子裡的通心粉上,接着往他的酒杯裡倒上本地產的渾濁的白葡萄酒。他饒有興趣地招待着這位新朋友,真的覺得讓客人吃好喝好至關重要。邁克爾確實有點兒餓了,因爲從天亮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過東西。唐·克羅切不斷往他的盤子裡放吃的,不過也非常注意其他客人的盤子,必要時他就給傭人打手勢,讓他們添酒加菜。
酒足飯飽之後,唐·克羅切呷了一口濃咖啡,準備言歸正傳。
他對邁克爾說:“這麼說,你是準備幫助我們的朋友吉里安諾逃亡美國咯?”
“這是我接到的指令,”邁克爾說,“我要確保他進入美國,不能有半點閃失。”
唐·克羅切點點頭,他那紅木似的大臉上露出肥胖者略帶睡意的和藹。他那震顫的男高音與他的長相及身軀極不相稱。“我把薩爾瓦多·吉里安諾交給你,這是我和你父親兩人的約定。不過現實生活不會那麼順順當當,總是會出現一些意外,現在要我繼續踐約就很爲難。”他舉起手,示意邁克爾不要打斷他,“這事不能怪我,不是我出爾反爾,而是吉里安諾誰都不信,他連我也不信。這麼多年來,幾乎從他成爲逃犯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幫助他。我們曾經是合作伙伴。他現在才二十七歲,在我的幫助下,他成了西西里最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現在五千名意大利軍人和警察正在搜山,他已經走上窮途末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讓我插手。”
“那我就無能爲力了,”邁克爾說,“我收到的命令是最多等他七天,之後我必須動身回美國。”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明白,爲什麼幫助吉里安諾出逃這件事對他父親來說這麼重要。這麼多年他一直流亡海外,現在歸心似箭。他逃離美國的時候,父親身受重傷躺在醫院裡,大哥桑尼遇害,柯里昂家族陷入與紐約其他五大家族的生死較量之中,這場爭鬥從美國一直蔓延到西西里,邁克爾年輕的新娘也遭人殺害。他父親確實幾次派人捎信,說他已經傷愈,並且與五大家族握手言和,還安排撤銷了所有針對邁克爾的指控。邁克爾知道,父親需要他的幫助,姐姐康妮、哥哥弗雷迪、父親的養子湯姆·黑根,還有他可憐的母親,他們都十分想念他。母親肯定還在爲失去桑尼而傷心。邁克爾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凱——在他失蹤兩年之後,她還會想念他嗎?但最重要的是:父親爲什麼要讓他推遲行程呢?這件和吉里安諾有關的事肯定非常重要。
突然,他覺察到韋拉爾迪警督那雙冷峻的藍眼睛正盯着他看,那張瘦削的貴族臉上露出鄙棄的神情,彷彿邁克爾表現出了膽怯。
“彆着急,”唐·克羅切說道,“我們的朋友安多里尼現在還是我和吉里安諾及其家人之間的聯絡人,我們一起想想辦法。你去特拉帕尼時,順道去蒙特萊普雷看望一下他的父母。”他頓了頓,龐大的面頰上掠過一絲微笑,“你的辦法他們都告訴我了,全部都說了。”他特別強調了一下,不過邁克爾認爲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的計劃。教父從來不會向任何人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唐·克羅切繼續說道:“我們這些關愛吉里安諾的人取得了兩點共識。一是他不能再留在西西里了,二是他必須移民美國。韋拉爾迪警督也同意。”
“即使是在西西里,這件事也很奇怪,”邁克爾笑着說,“這位警督可是發誓要抓住吉里安諾。”
唐·克羅切笑起來,笑聲顯得短促而尷尬。“誰能理解西西里?其實也很簡單:羅馬政府寧可讓吉里安諾在美國愉快地生活,也不想讓他在巴勒莫法庭的證人席上大聲控訴,這就是政治。”
邁克爾覺得費解,心裡很是不快。這是計劃之外的事。“爲什麼放他一條生路反而對韋拉爾迪警督有利呢?吉里安諾死了不就沒有任何威脅了?”
韋拉爾迪警督以不屑的口吻說:“我也希望是這樣,可是唐·克羅切喜歡他,待他就像自己的兒子。”
斯特凡·安多里尼惡狠狠地瞪了警督一眼。本傑明諾神父一味地悶頭喝酒。唐·克羅切板起面孔對警督說:“在座的各位都是朋友,我們必須對邁克爾說實話。吉里安諾手上有一張王牌,是一本日記,他說那是他的遺囑,裡面有證據證明在他逃亡期間,羅馬政府的一些官員出於自身政治上的目的,幫助了他。如果那份文件被公開,基督教民主黨政府就會垮臺,社會黨人和共產黨人將取而代之統治意大利。韋拉爾迪警督和我看法一致,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他願意幫助吉里安諾攜帶遺囑離開,前提是決不會公開遺囑的內容。”
“你看過那份遺囑嗎?”邁克爾問道。他心裡在嘀咕,不知他父親是否知道這個情況,他根本沒有提到過這樣一份文件。
“我知道它的內容。”唐·克羅切說。
韋拉爾迪警督惡毒地說:“要是我有決定權,我會下令把他殺了,讓他的遺囑見鬼去。”
斯特凡·安多里尼瞪着警督,目光帶着毫不掩飾的強烈恨意。邁克爾第一次意識到安多里尼是個和唐·克羅切一樣危險的人物。安多里尼說:“吉里安諾決不會投降,你也沒那個本事殺了他。你還是放聰明點兒,管好自己吧。”
唐·克羅切慢慢地擡起手,桌上的人都靜下來。他沒有理會其他人,只是慢條斯理地對邁克爾說:“也許我已經不能兌現對你父親的承諾,把吉里安諾交給你了。唐·柯里昂爲什麼會對這件事感興趣,這我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可以放心,他自有他的理由,而且是正當的理由。那我還能做些什麼呢?今天下午你去看望吉里安諾的父母,說服他們,吉里安諾必須相信我,提醒那些可愛的人是我把他
們從監獄裡弄出來的。”他稍事停頓後接着說,“這樣,我們也許會幫助他們的兒子。”
在流亡匿跡的日子裡,邁克爾逐漸對危險產生了動物般的直覺。他討厭韋拉爾迪警督,害怕充滿殺氣的斯特凡·安多里尼,而本傑明諾神父則使他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使他感到危險的,是唐·克羅切。
桌子上的人跟唐·克羅切說話的時候,個個低聲下氣,就連他弟弟本傑明諾神父也不例外。而他說話的時候,他們都身體前傾,恭敬地低着頭,就連咀嚼食物的嘴也停了下來。傭人們圍着他轉,好像他是太陽,保鏢們分散在花園四周,不停地用眼睛看着他,只要他一聲令下,他們隨時都會衝出來,把在場的人撕成碎片。
邁克爾小心翼翼地說:“唐·克羅切,這裡你說了算。”
克羅切感激地點了點大腦袋,把兩隻修長的手交叉放在腹部,嗓門洪亮地說:“我們大家必須開誠佈公。把我當成你的父親一樣,告訴我你有什麼計劃。”
邁克爾瞄了韋拉爾迪警督一眼。在西西里警察局局長面前,他根本不可能開誠佈公。唐·克羅切立即會意。“韋拉爾迪警督完全聽從我的建議,”他說道,“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樣信任他。”
邁克爾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從杯子上方看過去,那些保鏢注視他們,一個個都像看戲的觀衆。韋拉爾迪警督做了個鬼臉,顯然並不喜歡克羅切的外交辭令,唐·克羅切的言外之意是他控制着警督和他的地盤。斯特凡·安多里尼那張兇狠的、長着厚嘴脣的臉皺起了眉頭。只有本傑明諾神父低着頭沒有看他。邁克爾把渾濁的白葡萄酒一飲而盡,一個傭人立即上來給他斟酒。這個花園似乎突然變得危機四伏。
他內心深知,唐·克羅切的話不可信。坐在這張桌子上的人憑什麼要相信西西里的警察局局長呢?吉里安諾會相信嗎?西西里的歷史充滿了爾虞我詐。想到這一點,邁克爾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妻子。爲什麼唐·克羅切會相信這樣的人?他的四周爲什麼有這麼多保鏢?他是黑手黨的唐,與羅馬政要有過硬的關係,在西西里,他實際就是他們的非官方代表。唐·克羅切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只能是吉里安諾。
唐在觀察着他。邁克爾非常誠懇地說:“我的計劃很簡單。我在特拉帕尼,等你的人把薩爾瓦多·吉里安諾交到我手上,必要的證件都準備好了,我們乘快船到非洲,從非洲直飛美國,入境手續已經辦好了,無需通常那套繁瑣手續。我希望事情真像他們說的那麼簡單。”他頓了頓,“不知你有沒有其他的忠告?”
克羅切嘆了口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兩眼死死地盯着邁克爾,開始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地說:“西西里這個地方充滿悲劇色彩。這裡沒有什麼信任,也沒有什麼秩序,只有無盡的暴力和欺詐。看來你非常謹慎,我年輕的朋友,你完全有權這樣做。我們的吉里安諾也是。我跟你這麼說吧:沒有我的保護,圖裡·吉里安諾不可能活到今天。他和我是一隻手上的兩個手指。可是現在他覺得我是他的敵人。唉,你無法想象我有多痛苦。我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圖裡·吉里安諾能回到自己的家裡,成爲西西里的英雄。他是一個真正的基督徒,也是一個勇敢的男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因此贏得了每個西西里人的愛戴。”唐·克羅切稍事停頓,把杯中的酒飲幹,“可是他時乖命蹇,孤身一人躲在山裡帶領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對抗政府軍,每到轉折關頭,都會被人出賣。所以他誰都不相信,甚至包括他自己。”
克羅切冷冷地看着邁克爾,稍後又接着說:“如果我不是這麼喜歡吉里安諾,我大概會對你說,我並不欠你什麼。我完全有理由讓你回美國去,不要帶他走,這是一場與你毫不相干的悲劇,而且就要結束了。”克羅切稍事停頓,又嘆了一口氣,“當然了,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必須懇求你留下來,幫助‘我們的事業’。我將盡可能地幫助你,我決不會拋棄吉里安諾。”說着他舉起手中的酒杯,“祝他長命百歲!”
他們都喝了一口酒。邁克爾心裡在琢磨:克羅切是想讓他留下,還是想讓他別管吉里安諾呢?這時候斯特凡·安多里尼開了腔:“別忘了,我們曾經答應吉里安諾的父母,讓邁克爾去蒙特萊普雷看望他們。”
“儘管去,”唐·克羅切客氣地說,“我們必須給他的父母一點希望。”
“也許他們知道那份遺囑的事。”本傑明諾神父的語氣謙虛但十分堅定。
唐·克羅切嘆了口氣。“是啊,吉里安諾的那份遺囑。他認爲那個東西能夠救他的命,至少能在他死後爲他報仇。”他的話是直接對邁克爾說的,“別忘了,羅馬當局害怕這份遺囑,但是我不怕。告訴他的父母,寫在紙上的東西會影響歷史,但影響不了生命。生命是一部不同的歷史。”
從巴勒莫到蒙特萊普雷最多隻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可是就在這一個小時中,邁克爾和安多里尼卻從文明的城市來到了原始的西西里鄉村。斯特凡·安多里尼開着那輛小菲亞特,在午後陽光照射下,他那颳得溜光的面頰和下巴上顯現出星星點點的紅鬍子茬兒。他開車謹慎,速度不快,學車較晚的人通常都是如此。菲亞特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大山深處開去,一路上就像喘不上氣來似的突突作響。
他們在憲兵設置的五個路障前先後被攔下。每個路障至少有一支十二個人的小分隊把守,而且還配備了帶機關槍的裝甲車。安多里尼的證件使他們得以順利通過。
邁克爾覺得很奇特,這些鄉村地區雖然離巴勒莫很近,但卻如此荒涼原始。他們路過一些小村莊,看見有些石屋就建在陡峭的山坡上,搖搖欲墜。這些山坡上精心開出了狹窄的小塊梯田,種植着一排排帶刺的綠色植物,小山丘上有無數白色的巨石,隱沒在青苔和竹節之中,遠看就像是一大片荒冢。
沿途不時能看見一些神龕,都是些上了鎖的木龕,裡面供奉着聖母瑪利亞或其他被尊崇的聖人。邁克爾看見一個女人跪在神龕前祈禱,她丈夫則坐在小驢車上對着酒瓶大口灌酒,那頭驢子像個殉道者似的耷拉着腦袋。
斯特凡·安多里尼伸手撫摸着邁克爾的肩膀說:“看見你我心裡舒服多了,我親愛的小老弟。你知不知道吉里安諾一家是我們的親戚?”
邁克爾知道這是謊話,這個狡猾的紅頭髮,他的微笑裡有名堂。“不知道,”邁克爾回答說,“我只知道他的父母在美國時爲我父親幹活。”
“和我當年一樣,”安多里尼說,“我們幫你父親建造了長島的別墅。老吉里安諾是個很好的泥瓦匠,你父親給他找了一份橄欖油的生意,可是他執意幹老本行。他像黑人一樣辛苦勞作了十八年,像猶太人一樣省吃儉用。後來他回到西西里,過起英國紳士般的生活。可是戰爭和墨索里尼使他們的里拉變得一文不值,現在他只剩下那幢房子和自己耕種的那一小片土地。他詛咒離開美國的那一天。他們原以爲他們的孩子會像王子一樣成長,沒想到現在當起了土匪。”
菲亞特的車後揚起滾滾沙塵,路邊的仙人果和竹子顯得髒兮兮的,一束束仙人果看上去就像人的手。他們可以看見山谷中的橄欖林和葡萄園。突然,安多里尼說:“圖裡是他母親在美國的時候懷上的。”
他看見邁克爾眼睛中的疑問。“是啊,他是在美國懷上,但是出生在西西里。當時只要再等幾個月,他就是美國公民了,圖裡也經常這樣說,”他略微停了停,“你覺得你真能幫他嗎?”
“我不知道,”邁克爾回答說,“跟警督和唐·克羅切吃完午飯之後,我反倒糊塗了。他們需要我的幫助嗎?我父親說唐·克羅切會幫助吉里安諾,可是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位警督。”
安多里尼用手把稀疏的頭髮向後捋了捋,他下意識地用腳踩下油門,菲亞特飛也似的向前衝去。“吉里安諾和唐·克羅切現在是冤家對頭,”他說,“不過我們的計劃沒有跟克羅切商量過,圖裡和他父母把希望寄託在你的身上,他們知道你父親對朋友向來是一片真心。”
“那麼你站在哪一邊?”邁克爾問道。
安多里尼一聲嘆息。“我爲吉里安諾而戰,”他回答說,“五年前他沒有殺我,後來我們一直情同手足。可是我生活在西西里,不能當面得罪唐·克羅切。我是在這兩個人之間走鋼絲,不過我是決不會背叛吉里安諾的。”
邁克爾心想:這個人究竟想說什麼呢?這些人爲什麼從來都不直接回答一個問題?他思忖道:因爲這裡是西西里。西西里人害怕真相。過去幾千年裡,暴君和宗教法庭用酷刑逼迫他們說真話,羅馬政府用法律要求人們說真話,教堂懺悔處的神父用下地獄的痛苦敦促人們說真話,可是真話是力量的源泉,是控制的槓桿,爲什麼要拱手交給別人呢?
邁克爾想,他必須自己想辦法,也許他會放棄這個任務,趕緊回去。他現在身處險境。在吉里安諾和唐·克羅切之間顯然存在着某種恩怨。如果他捲進西西里的這場恩怨漩渦,就等於自取滅亡。因爲西西里人認爲,復仇纔是唯一真正的公正手段,而且這樣的復仇總是無情的。在這個信奉天主教的島上,雖然每一家都供奉着流淚的耶穌像,但是基督教的寬恕卻像膽小鬼的託詞,是令人不齒的。
“吉里安諾和克羅切怎麼會反目成仇的呢?”邁克爾問道。
“是因爲發生在吉里斯特拉山口的那場悲劇,”安多里尼說道,“那是兩年前的事。之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吉里安諾認爲是唐·克羅切在暗中搞了鬼。”
路面順山勢進入一道峽谷,汽車似乎突然開始垂直下降。他們駛過一座諾曼城堡的廢墟,這座城堡是九百年前爲了威懾周圍的村落而建造的,現在裡面爬滿了與世無爭的蜥蜴,還有幾隻離羣的山羊。再往下,邁克爾就可以看見蒙特萊普雷鎮了。
這座深藏於羣山懷抱中的小鎮,就像懸掛在井底上方的木桶,圍成一個完整的圓形,圓圈外圍沒有房屋。下午的太陽像一個深紅色的火球,照射在小鎮的石頭圍牆上。菲亞特駛入一條狹窄彎曲的街道,安多里尼踩下剎車,車停在了有一個排的憲兵把守的路障前。一個憲兵晃了晃手中的步槍,示意他們全部下車。
邁克爾注視着安多里尼,見他掏出自己的證件給憲兵看。他看見那是一張鑲有紅邊的特別通行證,知道這種通行證只有羅馬政府的司法部長才能簽發。邁克爾自己也有一張,不過他得到的指示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像安多里尼這樣的人,怎麼能弄到這張神通廣大的通行證呢?
他們回到車上,沿着蒙特萊普雷鎮狹窄的街道繼續前行。在這麼窄的街道上行車,如果對面有車,誰也過不去。街道兩側的房子都有漂亮的陽臺,並且漆成了不同的顏色。有許多是藍色的,也有一些是白色的,還有一些是粉色的,偶爾也有一兩幢黃色的。到了下午這個時候,女人都在家裡爲丈夫準備晚餐。不過街上一個玩耍的兒童也看不見。每個街道拐角上都有兩個憲兵在巡邏。蒙特萊普雷就像一座被佔領的城鎮,正在實行軍事管制。只有幾個老人面無表情地從陽臺上往下看。
菲亞特在一排房子前面停下,其中一幢房子漆成鮮亮的藍色,花園大門的隔柵上有個大大的字母G。開門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瘦老頭。他穿着一件深色帶豎條紋的美國式西裝,裡面是一件白襯衣,紮了一條黑色領帶。這就是吉里安諾的父親。他迅速上前,深情地擁抱安多里尼,幾乎是感激地拍了拍邁克爾的肩膀,把他們領進屋內。
吉里安諾的父親,滿面都是絕症病人家屬等待親人離世的煎熬。他顯然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臉上,像是強迫自己不要失態。他緊繃着身體,動作僵硬,步履有些蹣跚。
他們走進一間寬敞的起居室。在西西里的小鎮上,這樣的起居室算是比較豪華的。室內的牆上赫然掛着一個乳白色的橢圓相框,裡面有一張大照片,由於放得太大,人臉的模樣都顯得模糊了。邁克爾立即明白,這肯定是薩爾瓦多·吉里安諾。照片下方,在一張黑色小圓桌上有一盞許願燈。另一張桌子上,一張鑲在鏡框裡的照片要清楚得多。照片上的父親、母親和兒子站在一塊紅色幕布前,兒子的一隻手臂挽着母親。薩爾瓦多·吉里安諾兩眼直瞪着鏡頭,似乎是在向它挑戰。他的面容像古希臘雕像一樣,非常英俊,面部表情像雕刻在大理石上那樣凝重。豐滿的嘴脣顯得十分性感。兩隻橢圓形的眼睛之間距離較寬,眼瞼略微向下。這是一張自信心十足的臉,一個決心在世界上幹出一番事業的男人的臉。但是這英俊的面龐竟然如此和藹可親,這一點誰也沒有跟邁克爾提起過。
還有一些是他和姐姐、姐夫們的合影,不過大多放在角落裡一些光線暗淡的桌子上。
吉里安諾的父親把他們領進廚房。吉里安諾的母親瑪麗亞·隆巴爾多從爐竈邊走過來歡迎他們。與起居室那張照片上的人相比,她蒼老了許多,看上去判若兩人。她那禮貌的微笑就像在乾枯疲憊的臉上裂開的一道口子。她的皮膚粗糙,佈滿皺紋。她的長髮披在肩上,但已添了許多花白的頭髮。她的雙眼不同尋常的黑,對毀滅她和她兒子的世界散發出冷漠的恨意。
她沒有理會自己的丈夫和斯特凡·安多里尼,開門見山地對邁克爾說:“你到底是不是來幫助我兒子的?”那兩個男人見她問得很不得體,覺得有些尷尬,但邁克爾卻神情凝重地衝着她笑了笑。
“是的,我站在你這一邊。”
她的緊張情緒有所緩解,用手捧住頭,彷彿準備捱打似的。安多里尼用安慰的口吻對她說:“本傑明諾神父說要來,我告訴他你不歡迎他來。”
瑪麗亞·隆巴爾多擡起頭,邁克爾覺得她很了不起,喜怒哀樂全都表現在臉上。她鄙棄、仇恨、恐懼、譏諷的話語都和她堅強的微笑還有無法壓抑的痛苦神情交織在一起。“哦,是啊,本傑明諾神父的心腸可好得很!”她說,“有了那顆好心,他就像一個瘟神,把死亡帶給整個村莊。他就像一棵菠蘿麻——你只要蹭上了,皮膚就會流血。他把懺悔者的秘密告訴他哥哥,把託付他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
“唐·克羅切是我們的朋友。是他託人把我們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吉里安諾的父親言辭平和,入情入理,就像在安撫一個瘋子。
吉里安諾的母親不禁火冒三丈。“啊,唐·克羅切,‘大善人’哪,他的心腸總是那麼好!不過我要告訴你,唐·克羅切是一條毒蛇。他把槍口對着前方,殺害他身邊的朋友。他和我們兒子本來準備共同管理西西里島,可是現在圖裡獨自一個人躲進了深山,而這個‘大善人’卻在巴勒莫逍遙自在,跟他的婊子在一起鬼混。唐·克羅切只要吹一聲口哨,羅馬當局就會來舔他的腳丫。其實他比我們兒子犯的罪更多。他是個壞蛋,我們兒子是好人。啊,我要是像你們一樣是個男人,我就宰了他。我會讓這個‘大善人’安息的。”她做了一個厭惡的表情,“你們男人什麼都不懂。”
щшш★тt kΛn★C○
吉里安諾的父親不耐煩地說:“我只知道我們的客人再過幾個鐘頭就要動身趕路了,我們必須先給他吃點東西,然後再談。”
吉里安諾的母親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她關切地說:“可憐的人,你趕了一天的路來看我們,還要聽唐·克羅切的謊話和我的胡話。你準備去哪兒?”
“我上午必須趕到特拉帕尼,”邁克爾回答,“我就待在我父親朋友的家裡,等你兒子來找我。”
房間裡一陣寂靜。他感覺得出他們都知道他的來歷。他們看見了他臉上凹陷的疤痕,那是兩年前留下的傷疤。吉里安諾的母親走上前來,快速地擁抱了他一下。
“先喝杯酒吧,”她說,“然後到鎮上去溜達溜達。用不了一個時辰,飯菜就能準備好。到時候圖裡的朋友們都會過來,我們可以理智地談一談。”
安多里尼和吉里安諾的父親各自走在邁克爾的左右兩側,領着他在蒙特萊普雷狹窄的卵石小路上散步。太陽下山後,卵石路顯得黑乎乎的。黃昏前天空一片模糊的藍色,只有憲兵在他們四周活動。每個路口都通向一條彎曲細長的小巷,就像從貝拉大街噴射出的毒液。小鎮顯得很荒涼。
“這個小鎮曾經生機勃勃,”吉里安諾的父親說,“一直都這麼窮,像整個西西里島一樣,多災多難,但總是充滿了生機。現在有七百多公民被關進了大牢,罪名是和我兒子一起密謀造反。他們是無辜的,大部分人都是,但是政府把他們抓起來了,是想殺雞給猴子看,是爲了讓人向他們報告圖裡的行蹤。這個小鎮周圍部署了兩千多憲兵,還有幾千個在大山裡搜捕圖裡。所以人們已經不能在外面吃飯,孩子們也不能在街上玩耍了。那些憲兵都是膽小鬼,就連一隻兔子過街,他們也會開槍。天黑之後就實行宵禁,鎮上的婦女如果想去拜訪鄰居,被抓住就會遭到他們的調戲與侮辱。男人就會被他們拉到巴勒莫的地牢裡去拷打折磨。”他嘆了一口氣,“在美國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我詛咒離開美國的那一天。”
斯特凡·安多里尼讓他倆等一下,自己點燃了一支小雪茄。他吐了一口煙,笑着說:“說實在的,雖然巴黎的香水很香,但是所有的西西里人更喜歡自己村裡的糞土。我爲什麼要待在這個地方?我本來可以像有些人那樣逃往巴西的。啊,我們熱愛生養我們的這塊土地,我們是西西里人,可是西西里並不愛我們。”
吉里安諾的父親聳了聳肩。“我回來了,我真傻。只要再等幾個月,我的圖裡按法律就是美國人了。可是那個國家的空氣肯定滲進了他母親的子宮。”他茫然若失地搖了搖頭,“我兒子爲什麼總要關心其他人的問題,甚至包括那些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他總是有一些了不起的想法,而且總是要伸張正義。一個真正的西西里人談論的是麪包問題。”
他們沿着貝拉大街緩緩前行。邁克爾發現這個小鎮是個打伏擊和遊擊的好地方。它的街道非常狹窄,只夠一輛汽車通行,許多街道的寬度只夠小拉車和驢車通行。而西西里人至今還用它們來運送東西。只要有幾個人,就能阻擋入侵者,然後撤到環繞小鎮的白色石灰岩的大山裡。
他們一路走到中心廣場。安多里尼指着矗立在廣場上的小教堂說:“那些憲兵第一次想抓圖裡的時候,他就躲在這座教堂裡。從那以後,他就成了個幽靈。”他們三個人看着教堂的大門,好像薩爾瓦多·吉里安諾就要從門裡出來似的。
太陽落山了。他們在宵禁之前回到房子裡。有兩個陌生人在屋裡等着他們,不過只有邁克爾不認識他們,因爲他們擁抱了吉里安諾的父親,還和斯特凡·安多里尼握了握手。
其中一個年輕人身材瘦削,皮膚灰黃,一雙烏黑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兩撇頗爲時髦的小鬍子,臉龐像女孩兒一樣漂亮,但絕不柔弱。他身上突顯的殘酷氣質只有不惜代價掌控大局的人才有。
聽到他們介紹
說他叫加斯帕爾·皮肖塔,邁克爾頗感驚訝。皮肖塔是圖裡·吉里安諾的副手和表親,也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他是西西里僅次於吉里安諾的通緝要犯,他的人頭值五百萬里拉。邁克爾聽到過種種傳聞,所以他想象中的加斯帕爾·皮肖塔是個危險邪惡的人。可是站在眼前的卻是個瘦骨伶仃、因結核病而面色潮紅的青年,衝破兩千羅馬憲兵的包圍,來到蒙特萊普雷。
另一個人也使他感到驚訝,但原因不同。第一眼看到他,邁克爾就畏縮了一下。此人身材極其矮小,說是侏儒也不爲過,但他威嚴的舉止讓邁克爾立即意識到,如果對他敬而遠之,那將會是一種冒犯。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灰條西服,裡面是一件乳白色襯衣,配了一條華貴的銀灰色寬領帶。他頭髮濃密,幾乎全白,年紀最多五十歲。他氣質優雅——或者說像他這種身材的人能做到的優雅。他的相貌英俊粗獷,嘴脣厚實,輪廓鮮明。
他看出了邁克爾的不安,略帶譏諷地對他善意地笑了笑。別人稱他爲赫克特·阿多尼斯教授。
瑪麗亞·隆巴爾多·吉里安諾在廚房的餐桌上擺好晚飯。他們坐在靠近陽臺的窗戶旁邊用餐,可以看見斑駁的晚霞輝映着天空,羣山逐漸被黑暗吞噬。邁克爾吃得很慢。他知道他們都在對他進行審視和判斷。食物很普通,但是很可口,魷魚兔肉醬汁實心面,加上紅椒番茄醬,入口辣乎乎的。終於,赫克特·阿多尼斯用西西里本地方言說:“這麼說,你就是維託·柯里昂的兒子。我聽說你父親比唐·克羅切還要厲害。解救我們圖裡的人就是你了。”
他的語氣帶着冷冷的嘲諷,如果你敢,大可以當成是一種挑釁。他的微笑似乎是在懷疑每個行動背後的目的,似乎在說,“是啊,你確實是在做一件好事,但你的目的是什麼呢?”當然,這沒有任何的不尊重,他了解邁克爾的底細,他們都是殺手。
邁克爾說:“我將奉家父之命,在特拉帕尼等吉里安諾來找我,而後我就帶他一起去美國。”
皮肖塔比較嚴肅地問:“一旦把圖裡交給你,你能確保他的安全?你能保護他免遭羅馬當局的傷害?”
邁克爾看見吉里安諾的母親一臉焦慮,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謹慎地說:“我將竭盡全力,確保萬無一失。是的,我很有信心。”
他看見那位母親的情緒放鬆了,但是皮肖塔依然非常嚴厲:“可是我沒有。今天下午你對克羅切信任有加,而且向他和盤托出了你們的逃生計劃。”
“我爲什麼不能?”邁克爾當即反問。皮肖塔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他和克羅切進餐的細節?“我父親的口令說克羅切會安排把吉里安諾交給我。況且我只跟他說了其中一項。”
“其他的呢?”皮肖塔問道,他看出邁克爾在猶豫,“說吧,不要有顧慮。如果連這個房間裡的人都不能信任,那麼救圖裡就沒有希望了。”
一直沒有吱聲的小矮子赫克特·阿多尼斯開了腔。他的嗓音非常渾厚,儼然一個天生的演說家、慫恿者。“我親愛的邁克爾,你要知道,唐·克羅切是圖裡·吉里安諾的死對頭。你父親的信息過時了。很顯然,我們不能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把圖裡交給你。”這一回他說的不是西西里方言,而是羅馬人純正的意大利語。
吉里安諾的父親插話說:“唐·柯里昂答應幫助我兒子,我相信他的承諾。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問題。”
赫克特·阿多尼斯說:“我堅持自己的意見,我們必須瞭解你所有的計劃。”
“我可以把我告訴唐·克羅切的情況告訴你們。”邁克爾說,“但是我爲什麼要把其他計劃也說出來呢?如果我問你們圖裡·吉里安諾現在藏在哪裡,你們會告訴我嗎?”
邁克爾見皮肖塔露出了笑容,這是在對他的回答表示真正的讚賞。但是赫克特·阿多尼斯卻說:“這是兩碼事。你沒有理由瞭解圖裡·吉里安諾藏在哪裡。但是我們必須瞭解你所有的計劃,以便提供幫助。”
邁克爾心平氣和地說:“我對你一點兒也不瞭解。”
赫克特·阿多尼斯那張英俊的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接着這個小矮子站起來鞠了個躬。“請你原諒我,”他非常誠懇地說,“圖裡小時候,我是他的老師,他的父母讓我做他的教父,這是我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是巴勒莫大學的歷史與文學教授。而且,這張桌子上的每個人都能證明我是可信的。我不但現在是,而且一直是吉里安諾組織中的一員。”
斯特凡·安多里尼輕聲說:“我也是這個組織的成員。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你的表弟。不過我的雅號叫‘魔鬼修士’。”
這也是西西里島上的一個傳奇名字,邁克爾曾聽到過多次。邁克爾心想,這個諢名與他那張凶神惡煞般的臉倒挺相稱。他也是一個懸賞通緝的要犯。可是那天下午吃飯的時候,他卻坐在韋拉爾迪警督旁邊。
他們都在等他作出回答。邁克爾無意把自己的最後計劃告訴他們,但他知道必須跟他們說點什麼。吉里安諾母親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直接對着她說:“這很簡單。首先我必須提醒你們,我在這裡最多隻能等七天。我離開家的時間太久了,父親有些事情還需要我去協助處理。當然,你也知道,我現在是歸心似箭。幫助你兒子是我父親的願望。信使帶給我的最後一道指令是,先拜訪這裡的唐·克羅切,然後前往特拉帕尼。到了那裡之後,要我待在當地的唐的別墅裡。在那裡等候的都是從美國來的人,我可以絕對相信他們。他們個個是行家。”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行家”這個詞在西西里島上有特定的含義,通常指的是黑手黨內的高級殺手。他繼續說道:“圖裡只要找到我就安全了。那幢別墅是一個堡壘。幾個鐘頭之後我們就乘快船前往非洲的某個城市。我們一到那裡,就會有一架專機把我們送往美國,到了美國之後,他將受到我父親的保護,你們就再也不用爲他擔驚受怕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問:“你準備什麼時候接上圖裡·吉里安諾?”
邁克爾回答說:“我明天一早就能趕到特拉帕尼。從那時候算起,再給我二十四小時。”
突然,吉里安諾的母親聲淚俱下。“我那可憐的圖裡現在誰也不相信。他是不會到特拉帕尼去的。”
“那我就幫不了他了。”邁克爾冷冷地說。
吉里安諾的母親似乎陷入了絕望。出人意料的是,走上前去安慰她的卻是皮肖塔。他吻了吻她,然後用手臂摟着她。“瑪麗亞·隆巴爾多,別擔心,”他說,“圖裡聽我的,我來告訴他,我們都相信這個從美國來的人,是吧?”他以詢問的目光看着其他人。他們都點點頭。“我將親自陪圖裡前往特拉帕尼。”
看來大家都滿意了。邁克爾意識到,他那句冷淡的回答促使他們相信了他。西西里人都這樣,對於過分的熱情或慷慨存有戒心。而他感到不耐煩的是,他們的謹慎打亂了他父親的計劃。唐·克羅切現在成了敵人,吉里安諾也許不會很快就來找他,也許根本就不會來。退一步說,圖裡·吉里安諾跟他有什麼關係呢?因此,他再次產生了疑問:吉里安諾跟他父親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們把他請進那間小起居室。吉里安諾的母親已經擺好了咖啡和茴香酒,並對沒有糖表示歉意。他們說由於邁克爾要連夜趕往特拉帕尼,喝點茴香酒能幫他暖暖身子。赫克特·阿多尼斯從他那件做工考究的上衣裡掏出一隻金煙盒,先遞給每人一支菸,然後抽出一支叼在薄薄的嘴脣上。他有點情不自禁,向後仰在椅子上,兩腳離開了地面。這時候,他真像個吊在線繩上的木偶。
瑪麗亞·隆巴爾多指着掛在牆上的巨幅畫像說:“他真帥氣啊!他長得帥,爲人也好。他逃亡之後,我的心都碎了。阿多尼斯先生,你還記得那個可怕的日子嗎?吉里斯特拉山口的慘案,他們撒的謊。我兒子是絕對不會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的。”
其他人都顯得侷促不安。這是邁克爾一天之內第二次聽到吉里斯特拉山口這個地名了,他很想知道那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但是他不想問。
赫克特·阿多尼斯說:“圖裡還是我的學生的時候,他酷愛讀書。他把關於查理大帝與羅蘭的傳奇中的人物熟記在心裡,現在他自己也成了傳奇人物。他落草爲寇,我的心也碎了。”
吉里安諾的母親痛苦地說:“如果他能活着,那是他的命大。哦,我們爲什麼要把兒子生在這裡呢?哦,對啊,我們想讓他成爲一個真正的西西里人。”她發出一陣痛苦的狂笑,“他的確成了西西里人。可是他提心吊膽地活着,他的腦袋成了懸賞的對象。”她稍事停頓後堅定地說,“我的兒子是個聖人。”
邁克爾注意到,皮肖塔的微笑很特別。人們聽到有些父母過分誇獎自己孩子的優點時,就會露出這樣的微笑。就連吉里安諾的父親也做了個手勢,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斯特凡·安多里尼的微笑很有分寸。皮肖塔深情而又冷靜地說:“我親愛的瑪麗亞·隆巴爾多,不要把自己的兒子想象得那麼無助,他打的勝仗多過敗仗,他的敵人仍然很害怕他。”
吉里安諾的母親稍稍平靜下來。她說:“我知道他殺過很多人,可是他從來不濫殺無辜。他總是給他們時間洗刷靈魂,並且讓他們向上帝做最後的祈禱。”她突然抓住邁克爾的手,領着他從廚房走上陽臺,“那些人沒有一個真正瞭解我兒子,”她對邁克爾說,“他們不知道他是多麼溫文爾雅。也許他對待別人是另一個樣子,可是在我面前的纔是他真正的自己。他聽從我的每一句話,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狠話。他是個充滿愛心和孝心的孩子。他剛上山的時候,常常從山上往下看,不過什麼也看不見就是了。我往山上看,也是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相互感受到對方的愛。今天晚上我就在想他。我想到他孤身一人在大山裡,有幾千個當兵的在追捕他,我很傷心。也許你是唯一能夠搭救他的人。答應我,你會等他的。”她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淚流滿面。
邁克爾看着外面的夜色,看着這座位於大山深處的蒙特萊普雷鎮。只有小鎮的中心廣場有一點燈光。夜空中繁星點點。下面的街道上偶爾傳來輕武器的金屬碰撞聲以及巡邏憲兵沙啞的說話聲。這彷彿是一座充滿幽靈的小鎮。在這溫柔的夏夜,這些幽靈全都跑出來了。夏夜的空氣中瀰漫着檸檬的清香,充斥着無數小蟲發出的鳴叫聲,偶爾還夾雜着巡邏憲兵的突然叫喊聲。
“我儘量多等幾天,”邁克爾輕聲說,“但我父親需要我回去。一定要讓你兒子來找我。”
她點點頭,領着他回到房間。皮肖塔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顯得比較緊張。他說:“我們已經決定在這裡等到天亮,等到解除宵禁。在外面的黑暗中,兩手癢癢、想打槍的軍人太多了,隨時可能會發生意外。你有不同意見嗎?”他問邁克爾。
“沒有,”邁克爾說,“只要不讓我們的主人感到太爲難就行。”
他們說這個不成問題。有好幾次,圖裡·吉里安諾悄悄回鎮上看望父母,他們都是徹夜不眠。再說,他們有很多問題要討論,有許多細節問題要敲定。對眼前的長夜,他們並沒有很難熬的感覺。赫克特·阿多尼斯脫掉上衣,取下領帶後,依然顯得很有風度。吉里安諾的母親又煮了些咖啡。
邁克爾請他們把所知道的有關圖裡·吉里安諾的事情都說給他聽聽。他覺得自己必須瞭解這個人。兩位老人再次告訴他說,圖裡一直是個好孩子。斯特凡·安多里尼談到圖裡·吉里安諾那一天是如何饒他不死的。皮肖塔講述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說到圖裡的大膽、詼諧、仁慈。雖然有時候他對敵人和叛徒殘酷無情,但他從來不用酷刑折磨他們,也不用污辱他們的人格。接着他談到了吉里斯特拉山口的悲劇。“那天他落淚了,”皮肖塔說,“當着所有組織成員的面。”
瑪麗亞·隆巴爾多說:“吉里斯特拉山口的那些人不可能是他殺的。”
赫克特·阿多尼斯安慰她說:“這我們都知道。他天性善良。”他轉身面向邁克爾說:“他喜歡讀書,我原來覺得他會成爲一個詩人或一名學者。他有點脾氣,但是從來不殘暴。他發脾氣都是有原因的。他疾惡如仇,痛恨憲兵對窮人心狠手辣,對富人阿諛奉承。他小時候聽說一個農民不能儲存自己種植的玉米,不能飲自己釀製的酒,不能吃自己屠宰的豬,他就特別生氣。但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孩子。”
皮肖塔笑起來。“他現在可沒那麼溫文爾雅了。而你,赫克特,現在不要再扮演那個小巧的教師角色了。只要騎在馬上,你也跟我們一樣,是個大男人。”
赫克特·阿多尼斯正色看了他一眼。“阿斯帕努,”他說,“現在不是你耍小聰明的時候。”
皮肖塔毫不示弱地對他說:“小矮子,你以爲我會怕你嗎?”
邁克爾知道了皮肖塔的綽號叫阿斯帕努,也看出這兩個人之間明顯有嫌隙。皮肖塔不斷提起對方身材矮小,阿多尼斯對皮肖塔說話的語氣總是十分嚴厲。實際上,這些人相互之間都存有戒心。其他人似乎都和赫克特·阿多尼斯保持距離。吉里安諾的母親好像對任何人都不推心置腹。天慢慢黑了,有一點很明顯:他們都非常喜歡圖裡。
邁克爾試探性地問道:“圖裡·吉里安諾寫了一份遺囑。這東西現在在哪裡?”
一陣長長的沉默。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突然之間,他也成了他們不信任的對象。
最後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開了口:“那是我建議他寫的,他寫的時候我還幫過他。他在每一頁上都簽了自己的名字。裡面有他與唐·克羅切和羅馬政府之間的秘密結盟,還有吉里斯特拉山口事件的真相。一旦這個東西被公之於世,政府肯定會垮臺。在情況變得非常糟糕的時候,這也是吉里安諾的最後一張王牌。”
“那我希望你們把它放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邁克爾說。
皮肖塔說:“是啊,唐·克羅切也想得到這份遺囑。”
吉里安諾的母親說:“在適當的時候,我們會安排把這個東西交到你手上。也許你可以把它和那個姑娘一起帶到美國。”
邁克爾驚訝地看着他們。“哪個姑娘?”他們一個個都把目光移開了,覺得尷尬不安。他們知道這不是一個驚喜,他們害怕看到他的反應。
吉里安諾的母親說:“我兒子的未婚妻。她懷孕了。”接着她對其他人說:“她是不會從人間蒸發的。我們現在就問問他,能不能帶她走。”她想保持鎮靜,但顯然擔心邁克爾的反應。“她會到特拉帕尼去找你。圖裡希望你先送她去美國。有了她安全到達的消息,圖裡就會去找你。”
邁克爾言辭謹慎地說:“我沒有接到指示。我必須和特拉帕尼的人商量時間的問題。我知道你兒子到了美國之後,你和你丈夫隨後也會去的。難道這個姑娘不能與你們同行?”
皮肖塔毫不客氣地說:“這個姑娘是對你的考驗。她會用暗語回信,那樣吉里安諾就知道與他打交道的人不僅誠實,而且有智慧。只有到那個時候,他才能相信你會把他安全帶出西西里。”
吉里安諾的父親不高興地說:“阿斯帕努,我已經告訴過你和圖裡,唐·柯里昂已經答應幫助我們了。”
皮肖塔禮貌圓滑地說:“這是圖裡的指令。”
邁克爾稍加思索後說:“我認爲這樣很明智。我們可以檢驗逃生路線有沒有問題。”不過他並不想讓吉里安諾使用同一條逃生路線。他對吉里安諾的母親說:“我可以把你、你丈夫還有這個姑娘一起送走。”他以詢問的目光看着吉里安諾的父母,但他倆都搖搖頭。
赫克特·阿多尼斯溫和地對他們說:“這個主意不錯啊。”
吉里安諾的母親說:“只要我們的兒子還在西西里,我們就不會離開。”吉里安諾的父親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點頭表示同意。邁克爾明白他們心裡在想什麼。如果圖裡·吉里安諾在西西里遭到不測,他們就不會再去美國。他們必須留下來追悼他,埋葬他,在他的墓前放上鮮花。最終的悲劇是屬於他們的。那個姑娘可以走,她只是圖裡的戀人,沒有血緣關係。
當天夜裡,瑪麗亞·隆巴爾多·吉里安諾把一本貼滿新聞的剪報拿給邁克爾看。裡面全是羅馬政府懸賞吉里安諾人頭的不同價碼的告示。她還讓他看了1948年美國《生活》雜誌上刊登的一篇圖片報道,裡面說吉里安諾是當代最有名的土匪,是意大利劫富濟貧的羅賓漢。雜誌上還刊登了吉里安諾給媒體寫的一封非常有名的信。
信上說:“五年來,我一直在爲西西里的自由而戰。我把從富人那裡得來的東西分給了窮人。請西西里的人民來評判一下,我究竟是土匪強盜,還是自由戰士。如果他們反對我,我就主動送上門聽候你們發落。只要他們支持我,我就繼續發動全面進攻。”
瑪麗亞·隆巴爾多看着他,臉上露出自豪的微笑。邁克爾心想,這肯定不像被通緝的土匪說的話。他十分同情她,覺得她很像自己的母親。她的臉上留有過去的傷痛,可是她的眼睛裡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與命運抗爭的熱情。
終於等到了黎明。邁克爾站起身,與他們道別。使他感到驚訝的是,吉里安諾的母親走上前來熱烈地擁抱了他。
“你使我想起了我的兒子,”她說道,“我相信你。”她走到壁爐架前面,取下一個聖母瑪利亞的木雕像。它是黑色的,具有黑人的相貌特徵。“這是個小禮物,拿去吧。這是我唯一值得給你的東西。”邁克爾不想拿,但是她硬把它塞進了他的手裡。
赫克特·阿多尼斯說:“在西西里,這樣的雕像已經所剩無幾了。說來也怪,我們很親近非洲。”
吉里安諾的母親說:“她的模樣並不重要。你可以向她祈禱。”
“是啊,”皮肖塔說,語氣有點鄙夷,“她起的作用和另一個聖母一樣。”
邁克爾看見皮肖塔與吉里安諾母親告別的情景。他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真實情感。皮肖塔吻了吻她的雙頰,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放寬心。她把頭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會兒,然後說:“阿斯帕努,阿斯帕努,我愛你就像愛我自己的兒子一樣,不能讓他們把圖裡殺掉。”說着說着她就哭起來了。
皮肖塔的冷漠蕩然無存。他似乎要癱倒了,那張黝黑清瘦的臉變得非常溫柔。他說:“你們都會在美國頤養天年的。”
接着他轉身對邁克爾說:“我一個星期之內把圖裡帶到你那兒去。”
他一聲不吭,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去。他有特殊的紅邊通行證,可以再次躲進山裡。雖然赫克特·阿多尼斯在鎮上有自己的房子,但他將和吉里安諾的父母待在一起。
邁克爾和斯特凡·安多里尼上了那輛菲亞特後,穿過中心廣場,駛上通往卡斯特爾維特拉諾和海濱城市特拉帕尼的公路。安多里尼緩慢平穩地開着車,沿途有許多軍方的路障,他們到達特拉帕尼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