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嬌娘主僕最終沒有去太平居,而是上車進城。
車依舊是橋頭租來的,她們出門的時候早,此時午後進城,但見路上人潮洶涌摩肩擦踵。
“普修寺十五法會。”租車馬人說道,“娘子要去瞧瞧熱鬧?”
婢女掀起車簾子一面指路。
“從普修寺北門過。”她說道,又回頭看程嬌娘,“娘子要去看看嗎?”
程嬌娘端坐身形未動搖頭。
“其實人多的很,還不如日常來的自在,集市日多是和尚尼姑們在賣東西補貼家用。”婢女笑道。
“姐姐倒是知道。”租車人笑道,一面牽馬從熱鬧的人羣穿過,“這些和尚爺爺們養的嬌氣美妾,光香火錢可是不夠用的。”
“倒是不敢帶出來了吧。”婢女笑道,“官府不是抓住要罰去做苦役的。”
聽着外地口音,對京城貌似很熟悉,租車馬人便驚訝的打量一眼婢女。
“姐姐,有錢能使鬼推磨,能娶妻的和尚老爺哪裡缺幾個錢。”他嘻嘻笑道,“老漢我不識字,要是識字會念得經文,打得機鋒,點得好茶,我也去當和尚了,哪有這般辛苦。”
“念得經文,打得機鋒,點得好茶,也不是不辛苦,就能得的。”程嬌娘說道。
租車馬人嚇了一跳,忍不住回頭看。
這小娘子坐車之後幾乎沒說過話,還以爲是個啞巴呢,原來也會說話。
“娘子說的是,做什麼都辛苦,可是不就一碗茶,普修寺大禪和尚點的就能買到兩百貫一碗呢。”他嘿嘿笑道,一面到底忍不住嘀咕。
“人家賣的,不是茶,是禪。”程嬌娘說道。
車伕嘿嘿笑,吐吐舌頭,這小娘子說的一本正經,倒讓人不敢也不知道怎麼接話,每個字都聽的懂,合在一起就聽不懂,每個字都稀鬆平常,合在一起聽就覺得如同錘子砸鐵。
婢女抿嘴笑,掀着車簾一一指給程嬌娘看外邊街景。
穿過普修寺北門,轉到後門,依舊人羣密密。
“我給金哥兒買個蟋蟀玩。”婢女說道,“他一個人在家裡悶的很。”
程嬌娘點點頭。
婢女跳下車,引着租車人向前停在路邊,纔在一個花鳥魚蟲攤位前停下,就聽的有人喊了聲姐姐。
“韓郎君。”婢女轉過身,看着穿着青布袍子的年輕男子,歡喜笑道。
韓元朝衝她笑了笑,身旁幾個同伴好奇的打量這個婢女。
“啊郎君,已經考完,你考的,如何?”婢女想到什麼忙問道。
“只怕三年後還要再來一次。”韓元朝笑道。
“三月放榜,郎君莫要先說。”婢女笑道。
考的如何各自心中有數,韓元朝笑而不語,而是看向四周。
“姐姐是來普修寺進香的?”他問道。
婢女搖頭。
“我和我家娘子路過。”她說道。
娘子?
韓元朝不由向一旁看去,馬車很多,亂哄哄的停了一溜,其中多是租來的普通車馬,並沒有帶着徽記的高官貴人家。
“韓郎君是來進香的?”婢女問道,“如今是不是晚了?你們考前沒有去拜一拜孔賢麼?”
雖然君子不語亂力怪神,但進京趕考的士子們到底還會或者偷偷摸摸,或者光明正大的去孔廟拜一拜。
幾個秀才都笑起來。
“我們是來拜拜,期望能夠運氣好一點,如果今趟能聽得江州先生考前講經義,許能中了呢。”一個同伴說道,“這次主考是翰林學士毛珣,與江州先生是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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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看向韓元朝。
“老..江州先生開講經義了?”她有些驚訝問道。
“是啊,考前半月。”一個同伴說道,搖頭滿臉遺憾,“只可惜,我等沒能擠進去旁聽。”
婢女哦了聲,若有所思。
“姐姐忙去吧。”韓元朝說道,“我們去拜拜。”
婢女忙施禮看着他們過去。
韓元朝邁步又停步,看着婢女,心裡有些好笑。
曾經以爲人家圖謀不軌,已經想好了怎麼推辭不見,沒想到,人家根本就沒有再來見,反倒是自己上趕着主動打招呼。
“郎君,還有事?”婢女看他含笑問道。
“替我謝過翁主。”韓元朝說道,略一點頭,“那個廚子告訴我說已經找到工做,是翁主的好意吧。”
翁主?
婢女愣了下,還沒來得及說話,韓元朝已經邁步跟同伴走開了,很快混入人羣從後門往普修寺進去了。
她愣愣一刻又失笑。
“翁主?”她搖頭說道,拎着兩個蟲籠走向馬車,然後又猛地停下腳,一臉恍然的哦了聲。
“娘子,娘子,我明白了。”
她坐在車上,說道。
程嬌娘正看放在一旁的小蟲籠子,枯井無波的眼神中似乎帶着幾分探究。
“明白什麼?”她問道。
“你做這些,是爲了韓郎君嗎?”婢女深吸一口氣問道,“爲了成全他的仗義不平?爲了成全他的善意俠心?”
想要幫助的人,從此以後好運連連,衣食無憂,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能完美的詮釋一個人的仗義善心。
只是,這個念頭真是想起來簡單到直白,又直白到不可能。
怎麼會有人想到這裡,怎麼會有人想要幫助一個人費了如此心思,且還是不被人知的心思。
程嬌娘擡起頭看她一眼。
“他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嘍。”她說道,“何須別人,成全,別人成全的,不過是別人的,與他何干。”
婢女怔怔一刻,噗嗤笑了。
“娘子,我只聽你前一句話就夠了。”她說道。
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隨你任你只要你歡喜,我只需助你扶你幫你,只爲你心意不空不負,讓你施恩得報,讓你施恩有用,讓你恩義不斷。
婢女想着,只覺得眼睛發熱,心裡發燙。
人生能得此一義,夫復何求。
“娘子。”她忍不住喚道,似乎有很多話在胸口激盪,但到嘴邊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最終喃喃。
晉安郡王再次邁入太后寢宮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相伴。
“哥哥。”六歲左右,身穿錦袍的男孩子嗅了嗅鼻子說道,“你聞到了沒?”
晉安郡王看向他,一臉不解。
“什麼?”他問道。
“好香啊。”男孩子說道。
“殿下,別總想着吃。”晉安郡王咧嘴笑了,說道。
門外的宮人已經迎接過來了。
“二皇子,郡王。”他們恭敬的施禮。
二人邁進門,看到二人進來,寢宮內的太后高興的招呼。
“娘娘,吃什麼好東西,好香。”二皇子在太后跟前坐下,帶着幾分稚氣開口問道。
“你這個小饞貓,就知道吃。”太后笑道,“被你父皇知道,又要說你不長進。”
一旁晉安郡王笑了。
“娘娘,殿下愛吃,說明身子壯嘛,陛下高興還來不及呢。”他笑道,一面似是不經意的也嗅了嗅鼻子,“真的挺香的,娘娘,您吃什麼好吃的?”
太后笑了。
“兩個饞貓。”她笑道,一面示意宮人,“去拿幾個陳家炸的黃雀來。”
晉安郡王眉頭一挑。
“陳家?”他問道。
“陳紹家。”太后笑道。
“哦娘娘,說道陳大人,他父親可好了?”晉安郡王問道。
“好了,說起來真是稀奇。”太后說道,“從江州請了個神醫來,三天五天的就治好了。”
宮人已經端了兩碟黃雀上來,在二皇子和晉安郡王面前擺好。
“這麼厲害?不是說不治嗎?”晉安郡王問道。
二皇子對這些不感興趣,已經開始吃黃雀。
“天外有人,人外有人,不是本宮屈說他們,這些太醫在京城養久了都退化了。”太后說道,一面搖頭,“這民間,還真是有些神醫呢。”
“娘娘,好吃。”二皇子吃完兩個,一手油的說道,“我還要吃。”
太后忙命宮人給他擦拭。
“還有呢,陳夫人把廚子留在宮裡了,教會了御膳再回去,想吃你們隨時能吃。”她笑道。
“哦我看到了,陳夫人帶着廚子進來的,還是個廚娘。”晉安郡王一面拿起黃雀慢慢吃,一面隨口說道。
太后笑了。
“那個不是,那是陳夫人的女兒。”她笑道,一面問旁邊的宮人,“叫什麼來着?穿的挺別緻的,長的也乖巧。”
“名素,族中行十八。”宮人笑着答道,“今年十四了。”
晉安郡王接過宮人遞上的帕子低頭慢慢的擦嘴。
陳素,陳十八娘麼?
說笑一刻,因爲賢妃在此養胎,晉安郡王便示意二皇子告辭。
“母后等着問殿下功課呢。”他低聲說道。
二皇子的臉頓時皺起來。
“娘娘。”他看着太后扭了扭。
“乖,去吧,皇后是爲你好,好好跟着先生學。”太后笑道。
“殿下正好帶着黃雀過去,借娘娘的花獻佛。”晉安郡王笑道。
二皇子忙點頭,太后也笑着讓宮人去裝起來,又看着晉安郡王,難掩幾分讚許慈愛的點頭。
“去吧,他年紀小,你多帶着他。”她說道,“等過些時候,你和大皇子都出宮,他怪孤單的。”
晉安郡王一笑。
“娘娘多慮了,不是就要添個弟弟了。”他笑道。
太后頓時眉笑顏開。
“好好,本宮討你這個吉利話。”她笑道,“去和賢妃說,郡王說了,等着多帶個弟弟玩呢。”
宮人笑着去了,不多時回來,端了一盤子金銀珠寶。
“賢妃娘娘賞給郡王玩的。”她們笑道。
“謝娘娘。”晉安郡王笑着接過,又看太后,“娘娘,賢妃娘娘都給了呢。”
太后一愣旋即掩嘴大笑。
“小滑頭,又惦記本宮那點私房。”她說道,一面笑着示意宮人,“賞。”
先送二皇子去了皇后那裡,晉安郡王這才折返回到自己的宮中。
小的時候跟着太后住,大了爲了迴避,便搬到宮中最西邊,這裡距離前朝近,距離後宮遠,原本是太祖皇帝的書房,後來一把火燒了,再修整後便空着了,直到賜給晉安郡王纔再住人,樹木繁多經年,冬日還好,夏日裡綠蔭遍佈遮天蔽日,越發顯得寂寥。
晉安郡王邁進門,就看到兩盤賞賜擺在屏風前,他靜靜看了一刻,忽的上前擡手推翻了。
“殿下。”一個內侍忙低聲喝道,又忙掩住門,小心的左右看。
晉安郡王回頭一笑。
“沒人。”他說道,“瞧把你嚇的。”
“郡王,可別嚇唬奴婢,您可千萬小心點,不可大意。”內侍拍着胸口,說話隨意,可見是親近人。
晉安郡王撩衣盤腿坐下。
“我知道,你下去吧。”他說道,一面伸手拿起散落地上的珠寶,依着憑几,半歪着身子晃晃悠悠的一件一件的舉到眼前,嘴角含笑的看着。
內侍應聲是,退出去帶上門,日光漸漸褪去,最後只從門窗格子裡透進來,斑駁的鋪在中廳席地而坐的少年身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