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嬌娘是從夢中驚醒的。
她已經很久不做夢了,一閉眼人事不知再睜眼就醒來了。
或許是因爲她不知自己是誰,所以連夢也不知道如何做了吧。
她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無處可去無路可逃,四周越來越炙熱,鋪天蓋地的大火。
她就這樣驚醒過來。
奇怪的是,沒有害怕,只有滿心的淒涼。
程嬌娘伸手放在心口,冰涼冰涼的幾乎要停止了跳動。
那樣的大火無路可逃,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所以連害怕已經沒必要了,只剩下淒涼了嗎?
那也不應該是淒涼啊。
就好像心被挖去,再次閃過這一幕,她的心跳真的停止了一下。
“娘子?”
幕簾外傳來女子低聲的詢問,緊接着被拉開,一個十六七歲雙眉彎彎如月,不語自帶笑的婢女。
程嬌娘恢復心跳,如常神情。
“娘子,做噩夢了嗎?”婢女跪坐過來,柔聲問道。
室內晨光暗暗,程嬌娘看了眼外邊,東方還未亮。
“無妨。”她說道,“半芹,我要起來了。”
婢女應聲是,自去捲起幕簾,這邊程嬌娘自己進淨房。
婢女這邊挑亮屋子裡的燈,又在小磚爐上溫熱一杯水,做好這一切不由看向淨房。
當初那個丫頭囑咐過自己,說這個娘子,因爲身有疾行動不便,要仔細的伺候。沒想到自來了這幾天,穿衣洗漱梳頭甚至做飯都沒讓她來做,全由那娘子一個人來。
這哪裡像身有疾,除了不愛說話外。
哦。不過到有一點那個丫頭說的沒錯,這個娘子,愛給婢女起名字叫半芹。
她是先到了程家的,然後跟着一個姓孫的道姑來到這裡。那個姓孫的道姑她後來也知道了,就是山下玄妙觀的觀主,跟程家的關係很好。
程家的這個娘子養在太平宮,多由玄妙觀的道姑們照顧。
自己跟着孫觀主來到這娘子面前,這娘子打量自己一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名字嗎?
但凡是人,富貴的有精挑細選的名字,低賤的有簡單的代稱,怎麼會沒有名字呢。
這個娘子果然身有疾問出這等傻話。
婢女事先已經得到囑咐知道怎麼應對。
“奴婢原本是有名字的。但是那是娘子不知道的名字。所以。奴婢也算是沒名字。”她說道。
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木木的娘子便嘴角彎了彎。
“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半芹。如何?”她問道。
淨房的門打開了,打斷了婢女走神。她忙起身從衣架上拿下厚緞外衣給程嬌娘披上。
程嬌娘坐下來,接過婢女遞來的水,慢慢的喝了半杯。
“娘子,要讀書,還是聽書?”婢女問道,從一旁的拿起一本書。
“聽。”程嬌娘說道,一面依着憑几坐好。
“是。”婢女說道,跪坐好,對着燈翻開書頁。
“……油錢每斤不過一百會,巷陌爪札,歡門掛燈,南至龍山,北至北新橋,四十里燈光不絕。城內外有百萬人家,前街後巷,僻巷亦然,掛燈或用玉柵,或用羅帛,或紙燈,或裝故事,你我相賽……”(注1)
輕柔的女聲在室內響起,程嬌娘依着憑几,一面認真聽,一面手指在桌面上寫畫。
“慢一些。”她偶爾出聲打斷婢女。
婢女調整語速,二人繼續如此,一直到東方發亮。
這一頁已經反覆讀了七八遍。
程嬌娘衝婢女點點頭。
“好了,可以了。”她說道,坐正身子,揉了揉右手。
手指上已經磨的發紅,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磨出一層薄繭。
“娘子,要梳頭嗎?”婢女看到程嬌娘拿起一旁的梳子,忙過來問道,“我來吧。”
程嬌娘已經自己慢慢的梳頭。
“不用。”她說道。
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聽就是了,莫要多詢問。
婢女想到先前那個丫頭的囑咐,如果單是那個丫頭囑咐也就罷了,老太爺也是如此囑咐。
這個娘子,你由她去,愛如何便如何。
老太爺如此看重這個娘子,不僅僅是可憐吧。
婢女站住腳,看着坐在屏風前的女子動作緩慢的梳頭,她的頭髮養的很好,濃黑如墨,從來不扎髮鬢,鬆散垂下,坐下時鋪在地上,如同錦緞。
屋子的擺設簡單,這娘子活動的地方也就淨房臥榻和憑几三個,基本上不用收拾,書也只有一本,已經擺好了,刷過水杯,將小磚爐滅了火,婢女就坐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
“原本有兩個丫頭,不過,八字不好,對娘子的養病不好,所以都送回來了。”
在程家遇到那個孫觀主的時候,她這樣跟自己說。
被一個道姑批命八字不好,這兩個丫頭以後是沒人敢用了。
婢女出自張家,讀過書識的字,知道這世上輕飄飄的話也能堪比殺人的刀。
這兩個丫頭是哪裡得罪這個道姑了?
不過這些都跟她無關的,她所要擔憂的是一個有病的娘子,獨養在外,只有自己一個丫頭伺候,那豈不是要忙死累死?
沒想到卻是閒的發慌。
好像除了讀書她就一點用也沒有了。
程嬌娘很快梳完頭,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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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讓我來做飯吧。”婢女忙說道。
程嬌
娘看她彎了彎嘴角。
“我來吧。”她說道。
婢女一臉無奈忐忑的跟過去幾步,牢記着囑咐也不敢強行詢問阻攔,直到那走到門口的娘子又說一句話,徹底擊碎她作爲婢女的自尊心。
“哦,你,想吃什麼?”她問道。
“娘子。”婢女急走幾步,“這些事是婢子該做的,你這樣,讓我如何自處啊,婢子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廢物一個?”
程嬌娘停下腳。
“是啊。”她似是略一思索,微微一笑,“做廢物的感覺是很不好,那好吧,你來吧。”
婢女鬆口氣,有一種感激涕零的衝動,終於能夠做事了,真是幸福啊。
天光大亮,七八騎擁着兩輛馬車出現在江州城門外。
城門口早有兩三個男人女人翹首以盼,再看到這羣人時,歡喜不已。
“曹管事。”他們急忙忙的迎過來。
爲首的馬上一個中年男人勒住馬。
“你們來了。”他說道,一面回頭看身旁的男人,“四老爺,這是我們家在程家的陪房管事們。”
這是陳紹的兄弟,陳家四爺,陳紹不能親自前來,爲表示鄭重,由其弟親身前來爲父請醫。
陳四爺點點頭,帶着幾分焦急向城中張望。
“那我們快去程家吧。”他說道,一面回頭看隨從,“禮物都準備好了吧?”
隨從們齊聲應是。
“且慢。”曹管事忙攔住他說道。
陳四爺皺眉。
“曹管事,真慢不得了,李太醫說只能堅持二個月了,我們路上來回就要一個多月的,要是萬一再遇上什麼意外…”他急聲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曹管事忙說道,一面安撫他,一面看向那幾個男人女人,“知道娘子所在嗎?”
幾個男人女人面面相覷,他們今天早上突然接到小廝跑來說家裡來人了,以爲是家裡嫌棄他們辦事不利趕來相助了,所以急匆匆的過來了,沒想到開口問的是娘子。
哪個娘子?
注1:摘自《西湖老人繁盛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