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沒顧上沾到衣服上的血,忙扶住虛弱的顧天澤,用明黃的龍帕擦他嘴角的鮮血,燭火下,顧天澤臉白得似紙,傲氣的眸子無精打采,盛滿悲傷。
“姑父,我怕。”
“阿澤。”
乾元帝心都快被這小子揉碎了,從來沒見他虛弱恐懼至此,三魂七魄彷彿只剩下一魂一魄支撐着軀體,乾元帝不懂情,也從沒對哪個女子動過真情,此時他比顧天澤還要困惑,到底是怎樣的感情能讓他寵出來的顧三少落得如今這般。
愛情到底是甜蜜?還是砒霜?
“咳咳咳。”
顧天澤沒咳嗽一聲,就吐出一口血來,他捂住口鼻的帕子染上一朵一朵的血蓮,垂下長睫蓋住眼眸,手背青筋凸顯緊緊的握住乾元帝的衣袖。
“你若不想她生,朕答應你。”
乾元帝把酒杯從桌上端起來,放在自己脣邊,目光深邃,嘴角微微勾起,“你疼她,朕不反對,朕保證她沒有嫡子也是你的嫡妻。”
“姑父……不管銳兒能不能活下來,我都不打算再……”
說到此處,顧天澤頓了頓,畢竟這話最傷乾元帝的心,姑父是真正把自己當做兒子疼愛,最不願意看自己的人生不夠完美,“有兒子沒有小七,本就是不完美的,我不願意過得如同行屍走肉。”
“這話是她讓你說的?”
“不是。”
顧天澤擡頭迎上乾元帝的目光,搖頭道:“她還昏睡着,不知什麼時候醒,她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讓她知道銳兒的事兒,更不打算讓她知道我的決定。”
“喝。”
乾元帝擡手給了顧天澤額頭一記巴掌,“情種朕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你這麼沒出息的東西!朕後悔……後悔養了你。”
言罷,乾元帝起身向外走,在門口回頭一看。顧天澤呆坐在椅子上,不認錯,不挽留,不言語,乾元帝曉得顧天澤不會改變主意,他氣惱的推開門。清冷的月光灑落。羣星點點,一股微涼的夜風吹拂過臉龐,乾元帝比方纔冷靜了幾分。
可冷靜的思考之後。他更生氣,也更心疼阿澤。
氣阿澤辜負了他的好意,辜負了他的培養,明明是驕傲的性子卻對王芷瑤用情如此之深。
心疼他……心疼他揹負着一切。
“陛下。”
懷恩公公緊跟在後,手明眼快的扶住乾元帝,方纔皇上差一點被石子絆倒,不熟悉侯府的道路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原因只怕還是陛下心不在焉,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顧三少身上。
乾元帝推開懷恩,聲音很是低沉,“朕沒想阿澤,母后若曉得朕養出個顧天澤,你來說。她是高興?還是會嘲諷朕?”
“陛下……”
“說!”
懷恩公公一臉的爲難。琢磨了半晌,“高皇后只會惦記着您。您高興,她自是高興的。奴婢聽說,兒女都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奴婢侄子不怎麼爭氣,總是給奴婢惹事,可奴婢見他過得不好,奴婢卻很心疼他。”
“朕心疼他,就由着他胡鬧?”
“奴婢看顧侯爺精神萎靡,您也曉得他心事重,從沒有什麼得不到的,他對燕國夫人用情之深,奴婢活這麼多年也沒見過,奴婢怕……顧侯爺情深不壽。”
乾元帝聞言心底打了個冷戰,摸了摸衣服上殘留的鮮血,“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讓朕心疼,阿澤功夫好得緊,又有內勁兒,在宮裡同朕較勁時,還強得跟只牛犢子似的,這會兒裝起虛弱,朕不信!他別想騙朕!”
懷恩默默低頭,能說出這番話,陛下您還是在意的。
“有句話是說解鈴還須繫鈴人,燕國夫人尚未清醒,顧侯爺自然想得有點偏,等燕國夫人醒了,由她勸顧侯爺最爲合適,況且顧侯爺的嫡子也不見得就……陛下何不假意應下,再徐徐圖之開解顧侯爺,總好過您這邊爲顧侯爺擔心,那邊顧侯爺他自己鑽牛角尖傷了身體,顧侯爺身體再強壯,也經不住胡思亂想。”
“朕金口玉言,怎能……怎能說話不算數?”
懷恩眼角餘光看得出皇帝已經有軟化的跡象了,輕聲道:“您一向把顧侯爺當兒子看,老子對兒子也用不上金口玉言吧,何況您爲他破例的時候還少?”
“你的意思怪朕咯?”
乾元帝惱怒的甩了衣袖,“怪朕對他破例?”
“奴婢不敢。”
懷恩公公麻利的跪倒,皇上對顧三少是沒有底線的,可對旁人不會姑息容忍,“奴婢只是不想顧侯爺想不開,您跟着憂心。”
乾元帝踢了一腳石子,回頭看了看,顧天澤竟然沒追出來,好啊,跟朕較勁兒?“少廢話,往後你再幫阿澤說話,朕讓你去洗馬桶!走,回宮!”
懷恩公公被踢了一腳,忙從地上爬起來,跟上乾元帝,明明心軟了,嘴還是硬的,陛下……越來越難侍奉了。
王端淳等在垂花月亮門後,見皇上的身影,忙陪伴商聖駕向府外送。
“怎麼沒見王卿?”
乾元帝很奇怪,王譯信面都沒露,“哄外孫女去了?”
“回陛下,父親病了,同小妹一樣昏迷不醒。”
“……”
乾元帝停住腳步,“去看看王卿。”
“遵旨。”
染病畢竟不吉,畢竟有過病氣一說,不是乾元帝很看中在意王譯信,身爲九五之尊的皇帝怎會去探望臣子?
乾元帝在牀邊站了一會,即便昏厥王譯信的眉頭還是緊皺着,面容略顯悽苦,不像做惡夢,倒像是深陷悲慘之地,有苦難言,只能默默的承受着。
“你們王氏真真是奇怪。”
乾元帝納悶的說道:“瑤丫頭因難產昏厥,還說得過去。你父親王謫仙怎也跟着昏?看他……朕心情也跟着沉重。”
“陛下……”王端淳低頭輕聲說:“父親許是擔心小妹。”
“太醫怎麼說?”
“父親傷了心脈,需要靜養。”
太醫診脈都會有脈案,王端淳在這事上不敢隱瞞乾元帝。
“又一個!他同阿澤倒像是父子。哼,阿澤都是被他教壞的。”
乾元帝轉身出門,很快起駕回宮,王端淳在門口看聖駕遠去,長出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生怕乾元帝發現端倪。這一關算是過了?
王端淳首次覺得肩膀上的擔子很沉重,以前這些事從不用他操心,眼下他不得不承擔起重任。
尹嘉穎安排好自己的兒子後。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降生的外甥女身上,雖然嬰孩身體還好,但到底是王芷瑤難產生下的,看着比尋常嬰孩弱了一點,顧天澤早已經安排好奶孃,不過她還是不放心,便盯着奶孃餵奶。然後親自照料外甥女。
對她比對自己的兒子更小心謹慎。
一旦她再有個好歹,妹妹和妹夫就太可憐了,而且妹夫還不得瘋了?
“師兄。”
“這是妹妹的女兒?”
“嗯。”
尹嘉穎把懷裡的嬰孩湊過去給王端淳看,“都說很像公公,不過我看眉宇比公公更精緻,她長大後一定出落得極好。看她的鼻樑同顧三少一樣。”
女嬰生下來更像外公。這點並不是沒有先例,等長開了便慢慢同父母相似。
“母親屋裡可留人?”
“師兄放心。我裡外佈置了不下十人。”
尹嘉穎也對蔣氏投繯之舉很是無奈,“母親清醒後,身邊的人會更多,不過師兄,母親若是心結不解,光靠看着是看不過來的。”
“世子,世子。”
“何事?”
“侯爺醒了。”
王端淳和尹嘉穎對視一眼,王端淳道:“你看着外甥女,我去見父親,師妹,府裡的事情你多操心,外甥女不能出一點的差錯。”
“我曉得。”
不提她同王芷瑤的私交,就是眼下的局面,這個嬰孩太重要了。
“父親,您要去何處?怎麼不在牀上養病?”
“你來得正好。”
王譯信有氣無力的說道,“把我擡到你母親屋子裡去,我得就近看着她。”
“父親。”
“不親眼看着她,我不放心。”
王譯信掙扎着起身,“按我說得做,阿澤……阿澤的事,你不必管,明早你外祖西寧公會過來,你先做好安排,皇上一定會查誰走漏了消息……分量輕的人無法取信陛下。”
“您是打算?”
“請罪的事兒交給我,你外祖父剛因叛逃的寧遠侯得罪陛下,不能再惹皇上動怒。”
事關顧天澤,乾元帝誰的面子都不會賣。
許是會看在他往日的功勞,外孫又生死不知的份上,對他寬容幾分。
王譯信被搬到蔣氏的臥室,躺在一旁的軟榻上,他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蔣玉蟬,就這樣吧,以後就這樣吧。
清晨,顧天澤收拾停當,出門上早朝。
正好碰到趕過來的蔣大勇,“阿澤,你還有心思上朝?”
“外祖父。”顧天澤淡淡的說道,“並非我不想留下,而是在她身邊我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想等她醒過來,讓她發現我只能無用的等候。”
蔣大勇摸了摸額頭,眼見着顧天澤遠去,“是我蠢?我怎麼聽不懂?”
一連幾日,顧天澤比往常更忙碌,雖然皇上擄了他的官職,他依然做着以前的事兒,更加用心的整合寧遠鐵騎。
他整個人迅速的消瘦下去,乾元帝冷眼看着,心疼不已,可卻硬着心腸不肯認輸。
御書房,顧天澤向乾元帝和內閣,六部重臣通報寧遠鐵騎的事,他說着說着……突然手捂着胸口,又說了兩句:“叛逃的寧遠侯必須……”
哐噹一聲,他一頭栽在地上。
乾元帝從龍椅上跳起,幾步來到近前,抱住顧天澤,“混小子!”
顧天澤費力的睜眼兒,有氣無力的說:“陛下……”
“朕答應你!”
乾元帝讓人叫太醫過來,感到胸口有點潮,低頭只看到顧天澤的後腦勺,這小子在哭?
“行了。”
乾元帝用身體擋住朝臣的目光,一本正經的說道:“你們都退下吧。”
尹首輔等人躬身離開御書房,暗自琢磨方纔的事兒,皇上到底答應顧三少什麼?幾位大臣對視一眼,無奈的一笑,都是做臣子的,看看顧三少,再看看他們?
人比人得死,不能比吶。
“別哭了。”
“臣沒哭!”
乾元帝笑着拍了他的後背,“好,沒哭,你沒哭,朕該哭了。”
讓人把顧天澤攙扶到一旁,拍了拍龍袍上的水漬,乾元帝見阿澤的氣色實在不好,搖頭嘆道:“你的本事都用在朕身上了,王芷瑤拿住你,你‘威脅’朕,朕這個皇帝當得夠委屈的。”
“咳咳咳。”
顧天澤低頭不語。
“你不後悔?盧彥勳還沒消息……”
“您說過銳兒不會有事。”顧天澤輕聲說道:“顧家不缺子嗣,養在身邊的就是自己的兒子,我同姑父也沒血脈牽絆,姑父對我……很好,您能做到,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