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蘇宗宸整了整衣衫從青石板上站起了身子,微微頷首,算是那掌事太監和御林軍將領的回禮,他道:“我爲應邀來參加趙國舉辦的詩會,王都太過繁華熱鬧,不適合我這般喜靜清冷的性子,所以昨日便在法華寺落了腳。”
“這……這麼說,蘇先生會參加今年的詩會?”
似是得到了不得了的消息,掌事太監面色一變,就連他身邊的那個御林軍統帥眸子中也劃過一絲詫異,在得到蘇宗宸肯定的點了點頭之後,他們兩個人面上的表情更加豐富了。
然而蘇宗宸卻不看他們,只低頭垂眸,溫柔的看着楚雲笙,雖然心中生出萬般不捨,但還是柔聲道:“阿笙姑娘的身子太過虛弱,此地潮溼,不便久留,你們還是護送阿笙姑娘先回去修養罷。”
說到這裡,那掌事太監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當即忍不住擡手猛的一拍腦門,對楚雲笙慚愧道:“瞧奴才這記性,陛下已經脫險,現已在法華寺休息,讓老奴帶着人馬前來搭救姑娘,姑娘,咱這就回去罷?”
說着,他擡手,對後面站着的御林軍一招手,立即就有兩個身強體壯的男子擡着滑竿聽到了楚雲笙腳下。
楚雲笙淡淡的點了點頭,在蘇宗宸的攙扶下坐上了滑竿,再擡眸看向蘇宗宸,只微微一笑,便已經將對方的擔憂和掛念看了個全部。
“七日後琳琅山的詩會,阿笙姑娘回去嗎?”蘇宗宸毫不避諱其他人看向他的眼神,此時他的眼裡只有楚雲笙一人。
說什麼爲參加詩會而來,不過是正碰到這當口,真正讓他日夜兼程衣不解帶茶飯不思的趕來的,是聽到她被挾持的消息,但既然正趕上詩會,那麼正好,他的身份正好可以給了他一兩分可以從中見到多見她幾面的機會,萬一能幫得上什麼忙呢!
他這樣想。
雖然不知道那個詩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而這位貴公子到底是什麼身份,但他給她的照拂和信任卻如此真實,讓她根本就生不出絲毫的拒絕,更何況,如果是在琳琅山的話,等於她又多了一次出宮的機會,只是不知道這機會何容會不會給,但她總要試試的,想到此,楚雲笙點頭,對蘇宗宸微微一笑道:“如果可以,我儘量前去。”
這話說的含蓄,但她知道,蘇宗宸一定理解她的意思。
再不耽擱,身子虛軟的緊,楚雲笙擡手讓隊伍調頭前行,她坐在被擡得穩穩的滑竿上,在轉角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看向剛剛道別的那位貴公子,只見他一身白衣勝雪,宛若天神一般的站在禪院前的青石板上,保持着看向她的姿態,那般雋永,那般讓人掏心窩子暖的神情,那般唯美的情景,讓她餘生的歲月裡,即使遇到再多的嚴寒風霜、命運再多的冰冷殘忍,但每每回想起來這一幕,都會被溫暖。
一路順着蜿蜒的青石板下了山,御林軍和皇家儀仗已經浩浩蕩蕩的停留在了山腳下,而何容正端坐於那輛奢華的馬車上,候着她。
楚雲笙在掌事太監的攙扶下,踏上了馬車。
馬車內何容雙眸微閉着在見到她掀開車簾踏進來的一瞬,他的眸子豁然睜開,那一瞬間,眸子裡所迸發出來的星光讓楚雲笙一瞬間有一種何容在擔心的錯覺。
然而,那樣的星光也只是一瞬。
楚雲笙的錯覺也只是一瞬,緊接着,就被她嘴角微涼的笑意取代,她扶着側壁坐下,感嘆似得道:“我該感謝陛下洪福齊天吉人天相呢,還是該爲我自己的命大燒一注高香?”
“還有力氣同我爭鋒相對,說明並無大礙。”何容動了動身子,一改剛剛僵硬的坐姿,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靠在側壁上,閉上了眼睛,折騰了一天一夜,他也累了。
楚雲笙也實在沒有精力再同他鬥智鬥勇,只翻了一個白眼,就也靠在另外一邊閉目養神。
這時候,車外有將領回報:“報——二十八名亂黨已經拿下,但那頭目……恕屬下無能,讓她逃了。”
聞言,楚雲笙心底起了波瀾,柔妃跑了。
雖然事不關己,但她卻做不到無關痛癢。
那女子……也是個可憐人。
何容聽罷,甚至連眉梢都沒動,只淡淡的,冷冷的吐出兩個字:“回宮。”
馬車再度出發,楚雲笙也在馬車的顛簸下很快陷入了夢境。
夢裡柔妃渾身是血,一手抱着一個同樣渾身是血的孩子哭着來找她,她的聲音淒厲無比,帶着無盡的恨意,無盡的憤怒,另一隻手狠狠的掐着她的脖子,質問她——爲何要這樣做,當初說好要爲她保胎,要照顧她腹中的孩兒,到頭來,卻變成了助紂爲虐的儈子手!
在噩夢中的楚雲笙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柔妃死命的掐着,她難受,她想哭,她想掙扎,然而卻是徒勞,她根本就連一個字音都發不出來,就在她拼盡全力終於從喉頭髮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之後,噩夢中的她也終於醒了。
待睜開眼來,才發現自己在夢中居然哭的一塌糊塗,淚眼朦朧之間,她看到何容的五官緊緊扭在一起,那樣子似是有些焦急,然而待楚雲笙眨了眨眼睛,將眼底的淚意逼退,再抹開面上的淚痕的時候,見到的何容端正的坐在原位,面無表情的看向窗外,似是剛剛的那一剎那只是她的錯覺。
“到了,你先回宮歇息吧,我回頭再來看你。”何容瞥了一眼楚雲笙,語氣冷冷的甩下這句話就下了馬車。
剩下楚雲笙擡手摸着臉上的淚痕一臉怔忡,到了就到了,她自己不知道回去?還要他改天來看?
他這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他即將要冊封的妃子,戲演上癮了吧!
想到此,楚雲笙抽了抽鼻子,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已經有步攆在下面候着了,上了步攆,一路將她護送到了雲裳宮,才進宮,就已經有宮女送來了熱乎乎的紅棗蓮子羹,楚雲笙連着喝了三大碗,才覺得腹中有了點底氣。
而這時候,那掌事的太監已經讓人備好的熱水,讓她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在那掌事太監臨走的時候,楚雲笙叫住了他。
“德公公。”
“姑娘有何吩咐?”
楚雲笙已經換好了一套乾淨的衣衫,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對那掌事太監擺擺手,走近了些,才問道:“今日公公所見的那位蘇先生……?”
他當時既然一眼就認出了那位貴公子,就定然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雖然楚雲笙之前也好奇,但卻沒有想着要盤根問底的詢問,但現在這麼個情況卻不能再迷糊下去了,不然即使七日後的詩會她能到場,她又該上哪兒去找他。
“說起來這事兒,奴才還正疑惑姑娘是如何遇到蘇先生的,看今日這般情形,似乎您二位是舊識?”
算不得舊識,但雖然只見過數面,然而這個人給楚雲笙的感覺卻是無比信任和可靠的,彷彿他周身都帶着可以讓人覺得舒暢和溫暖的和煦的陽光。
對,就是春陽,楚雲笙心底裡篤定。
他似這春日裡,最最溫暖的陽。
不驕豔,不奪目,卻也最讓人忽視不得輕視不得。
迎着那掌事太監八卦的眼神,楚雲笙不答反問道:“你也是認識他的?”
聞言,那掌事太監連忙擺手,露出了一抹崇拜的神情看向窗外的遠方,聲音有些飄渺道:“那可是蘇先生啊,說實話,奴才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全是因爲奴才不止一次在各宮中女眷收藏的畫卷中看到他的神韻風骨,那樣的人……所以今日一見,第一眼就覺得,那些所謂的畫卷,其實都不抵他正人萬分之一的風骨。”
楚雲笙神情自若的聽着,心裡卻忍不住泛起了嘀咕,這貴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且不說這掌事太監流露出的這種崇拜的神情,就是他言語間透露的……各宮中女眷收藏的畫卷中……
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心底不解,楚雲笙皺眉道:“其實我同這位蘇先生不過一面之緣,並不瞭解,更不知道他的來頭,看你這般神情,似是很是瞭解,且說來與我聽聽。”
聞言,那掌事太監似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般,他回過眸子,驚訝的看着楚雲笙道:“姑娘……你難道不知道蘇先生?”
楚雲笙搖頭。
見狀,那掌事太監險些一下子跌到在地上,恨不得捶足頓胸,待他稍微深吸了兩口氣,緩和了一下神色,才用無比崇拜的口吻道:“奴才年幼還沒淨身進宮做太監的時候,就知道蘇先生了。”
這次,輪到楚雲笙似是生吞了一個雞蛋一般驚訝了,因爲面前的這個掌事太監,怎麼看也該有三十往上了,而那貴公子的年紀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那麼,這掌事太監沒淨身年幼的時候,那貴公子應該還沒出生罷!
似是看穿了楚雲笙的疑惑,那掌事太監繼續道:“奴才十四歲進的宮,而那時候,蘇先生已經是名滿天下的神童了,也是自那時候起,蘇先生的手稿字畫,在五國中幾乎千金難求,貴族裡,人人都以擁有蘇先生的字畫和手稿爲榮,姑娘有所不知,現在的蘇先生雖然如此年輕,但卻已經是天下才子爭相膜拜的對象,是天下文章第一人,甚至……有坊間傳言,若不是因爲他常年被痼疾所折磨,即便是被民間評爲四大公子之首也不爲過,這樣的人啊……”
原來,那貴公子居然有這等聲動天下的名頭,楚雲笙不由得回想起幾次見到他的樣子,覺得,那樣的氣質姣姣風華卓絕一個人,定然不會是普通人,現在看,也確實擔當的起這樣的名聲和世人的追捧稱頌。雖然她重生以來到處奔波,無暇去拜讀這一類的詩詞文章,但能得到天下文章第一人的稱呼的人,又豈會是一般人。
見楚雲笙沒有說話,那掌事太監繼續道:“每年各國舉辦的詩會不知幾凡,然卻從未聽說過蘇先生有參加過哪一場,傳聞他風華蓋世,卻也很少有人能目睹其廬山真面目,那相傳於貴族間和後宮女眷中的畫卷,也不過是有人曾偷偷潛望楚國臨摹下來的,卻不曾想今年,他居然來了咱們趙國,還會參加咱們的詩會,奴才想,那一日的琳琅山定然會十分熱鬧。”
說到這裡,那掌事太監才驀地想起來,自己這纔剛剛回宮,還沒有來得及將這個大好的消息告訴宮裡的各位娘娘以及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女眷們,當即,他對楚雲笙服了服身子,擡手招進來一個人來,那人穿着普通太監的衣服,是個面容白淨的小太監,之所以說小,是因爲他的容貌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上下,然而身量卻高大挺拔,眉宇間有淡淡的英氣。
他垂眸,跟着掌事太監的手勢走到了楚雲笙面前,行了一禮。
“姑娘,這是小桂子,這兩日皇后娘娘鳳體不適,怕鳳儀宮裡的奴才做事不仔細照顧不周惹怒了皇后娘娘,我少不得要去照應着,所以,就怕您這身邊沒有個得力的使喚的人兒,所以就讓小桂子來照顧您,剛好雲裳宮也差一個管事的太監,小桂子是奴才老鄉,雖然年齡小資歷淺,但做事靈活,反應很快,就讓他留在這裡伺候姑娘可好?”
什麼人留在這裡伺候,對楚雲笙來說並沒有任何影響,當即就點了點頭,留下了小桂子,也算是給了這位德公公一個面子,說不定以後還能用上這個人情。
見狀,德公公立即拉着小桂子對楚雲笙行了一個大大的謝禮,然後才匆匆的似是火燒屁股一般離開了雲裳宮。
德公公走了,小桂子站在楚雲笙不遠的地方,垂眸看着腳尖,等着楚雲笙的傳喚。
楚雲笙這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剛剛德公公的話,但見德公公已經走了,不由得轉過頭去,向小桂子問道:“剛剛德公公說——每年各國舉辦的詩會不知幾凡,然卻從未聽說過蘇先生有參加過哪一場,傳聞他風華蓋世,卻也很少有人能目睹其廬山真面目,那相傳於貴族間和後宮女眷中的畫卷,也不過是有人曾偷偷潛望楚國臨摹下來的……這麼說來蘇先生是楚國人了?”
聞言,那小太監驀地擡起頭來,看向楚雲笙點頭,答道:“是的。”
彼時,楚雲笙正好奇的看着那小太監,等着他的答案,卻冷不丁的遇到他擡眸看過來的目光,這一瞬間,兩兩目光交錯,楚雲笙心底裡驀地泛起了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未完待續。)
番外之何天佑 ——一步錯,步步錯(一)
——天佑,你要記住,這世上越是美麗的女子,狠毒起來手腕越殘忍,尤其是這後宮中的女子,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這是他五歲那年,孃親對他說過的話,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孃親時她說的話。
後來,孃親去了哪裡,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從那之後,他被人接出了冷宮,帶到了一處跟他從小居住的冷宮比起來簡直有天壤之別的宮殿。
那裡有上百的宮女太監,有成羣的穿着銀甲的帶刀護衛,有奢華琳琅的裝飾,有寬敞潔淨的樓臺水榭,不像他母妃的宮裡,永遠都冷冷清清,所有的人也不過只有母妃和兩個宮女,還有一個總是訓斥他的老麼麼。
那些嬤嬤太監們,叫它鳳儀殿,並在他耳邊不停的嚴厲提醒,鳳儀殿裡住着的那位女主人,是當朝最尊貴卻膝下沒有子嗣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能看上他並帶過去撫養是他的造化,切記不可拂了皇后娘娘的美意……
那一日,當他被嬤嬤們打扮的整整齊齊,帶到鳳儀殿,一頭跪倒在那尊貴雍容的女子面前的時候,聽到她那一聲帶着笑意的輕喚:“起來罷,還真是個可憐見兒的孩子,你母妃不在了,以後這鳳儀殿就是你的家,而我,就是你的母后。”
當時他本來只是怯懦的低着頭,在老嬤嬤嚴厲的目光下壓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從進殿門口開始就不曾擡眸看向高高坐在主座上的年輕女子。
直到這一刻,聽到那帶着笑意的聲音的一剎那,本來還有些怯懦和驚慌失措的他忍不住驀地擡起頭來,看向那女子。
而他這一瞬間的情緒失控卻並不是因爲這女子的話語裡帶着的溫暖和以後要給他一個強大的庇護港灣而感動,而是在這一瞬間,他聽出了這女子的聲音,跟幾天前他躲在母后寢宮的帷帳之後聽到的母妃對話的那個聲音一模一樣!
“淑妃,你可要想好了,你老死在這冷宮中無人問津倒也沒什麼,但是你可有想過你的兒子,皇上膝下子嗣衆多,在冷宮中死個把妃子以及不受寵的皇子,那也是常有的事情,你要讓你的兒子也跟着你在這冷宮中受苦,最後淒涼而死嗎?”
“姐姐,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你也知道的,我膝下沒有子嗣,所以,我想把天佑過到我宮裡撫養,我的身份再加上我母族的權勢,定然可保這孩子他日貴不可言,而且,這也是我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所以,現在放到你面前的兩條路,要麼你自己選,要麼,我幫你選,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好歹我們也同是雲秀宮出來的,姐妹一場,所以我來勸勸你,也算是親自來送送你。”
“姐姐,你這是在逼我……天佑他還小……不能沒有母妃……姐姐……”
“放心,我以後會替你照顧好他,並且比你照顧的更好,你多想想你兒子的前程,是成爲萬人之上受人敬仰,還是像一朵崆峒花開在這冷宮的泥淖裡。”
“姐姐……”
母妃的聲音如此熟悉,他本是同孃親身邊的宮女躲貓貓藏在了那帷幔之後,好奇之下才聽到她們的對話,然而對於小小的他來說,並不能完全懂得大人那些話語的全部意思,只是聽到後面發覺孃親開始哽咽,哭了起來,他小心肝一顫,就要提起步子轉過帷幕往孃親懷裡鑽。
然而,他那一聲“孃親”尚且卡在喉頭裡,他的嘴就被人捂住了,他的小身板也被人緊緊的抱住,待他掙扎着才轉過腦袋看清楚捂着自己口鼻,試圖阻止自己去找孃親的人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是跟自己玩躲貓貓的那個宮女,不知什麼時候她竟然就在自己身後了,此時她靠在帷幕後的柱子上,一手捂着他口鼻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另外一隻手緊緊的抱着他,她那雙清亮的大眼睛裡全是恐懼和緊張,以至於他都能感受到她渾身顫抖。
再後來,一直等到那女子的聲音消失在了母妃的宮裡好久,那宮女才終於鬆開了禁錮着自己的手,而他這時候忙不迭的跑去找母妃,卻見到母妃一臉淚痕的跌坐在了地上。
就是在那一天,母妃同他說了很多話,其他的他都不太記得了,唯有那最後一句——天佑,你要記住,這世上越是美麗的女子,狠毒起來手腕越殘忍,尤其是這後宮中的女子,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後來他再也沒有見到母妃,也再也沒有見到母妃宮中陪着自己長大的那兩個宮女,包括那一日捂着自己口鼻的宮女姐姐,還有那個老嬤嬤。
她們就像是跟着母妃一起躲起了貓貓,讓他怎麼找也找不到。
再然後,他被人換上了素白的衣裳,帶到了這處奢華的名爲鳳儀宮的殿裡,聽到了眼前的這個聲音。
思緒飄回到眼前,小小的他在對上那聲音的主人的時候,一瞬間眼底裡有恐懼劃過,那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恐懼是爲何,但在眼底裡,卻莫名的攢了淚水。
“十皇子剛剛失去母妃,一時間還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一時間聽到皇后娘娘這般叫他,定然是因爲感動而又觸動了傷心處,還請皇后娘娘莫要見怪。”
身邊的老嬤嬤低下頭來,跪在地上爲他開導,雖然那時候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不懂她們這些人在算計些什麼,謀劃些什麼,卻也知道,那樣的情緒並不是感動。
所幸,那時候的皇后娘娘,果真信了那老嬤嬤的話,對他的表現並沒有做過多的揣測。
因此,以至於很多年以後,當他長大成人,每每想起這一幕,都想要感謝那一位爲他開脫的老嬤嬤,當時,若不是她及時這樣說,完全不懂事的自己,是否就會在當場將那女子曾經同母妃威脅的話語童言無忌的說出來呢?
何天佑不敢想,也不願意回想,那對於自己來說極度陰暗的一段記憶。那時候年少懵懂,尚且不知道母妃的最後遺言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到後來心智漸開,當真正懂得了當年事情的始末的時候,他纔想,或許母妃的這一句話一則是在對他的叮囑,二則是告訴他提防皇后、提防這後宮中的每一個女子。
因此,自記事以來,他都對這後宮中的女子避之不及,再加上被皇后養在身邊,也冷眼看到過不少的女子爲了上位而使出的千般手段,陰狠毒辣,所以他越發對孃親的叮囑而深信不疑。
直到那一年,那一天,遇到的她。
未開眼界,增加閱歷,皇后給他求了一個跟隨趙國使臣一同前往衛國給衛王賀壽的機會。
那時候,趙國太子人選未定,諸多皇子之間早已經斗的頭破血流,他雖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現在面慈心善的皇后其實就是逼死他母妃的劊子手,但他卻已經在早早的年紀裡學會了隱忍,學會了宮中弱肉強食的各種手段,所以,在他尚且還要利用皇后得到那至高位置之前,他仍舊會十分恭敬孝順的叫她一聲母后。
衛國一行,似乎十分順利,見了衛王,遊遍了衛國的皇城,一起都順風順水,只等着衛王壽宴這一夜過去,他便可以同使臣一道返回趙國交差。
變故卻發生在趙王壽宴的這一天晚上。
他才隨着使臣走進衛國皇宮,就聽到收買的衛宮線人密報——三皇子已經派了絕頂殺手潛伏在了舞姬當中,會在今夜衛王壽宴上伺機殺死他,並將這個罪名扣到衛國的頭上。
當時他已經進了宮,想要再找個藉口退出去,卻已經不可能,更何況他的趙國十皇子的身份擺在那裡,也由不得他缺席這壽辰,然而壽宴上一旦出現殺手,即便是他已經有說準備,最後沒有被那殺手所傷,但這件事情已經牽扯到了趙國在天下人面前的顏面,會影響趙衛兩國之間的關係。
所以,他不能坐以待斃。
然,若是提前將這一消息報給衛王,讓其嚴加盤查,若是能查到倒還罷了,若是沒有查到,這屎盆子最後還是要扣到他和趙國的身上。
而他當時腦袋一熱,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也只是先混入衛國宮廷舞姬們所在春華宮,找到證據,在那殺手上場之前,將他們的計劃扼殺。
這樣想了,他便也這樣做了,於是,趁着使臣同那些趙國大臣們打着招呼閒聊的空隙,他隻身迅速穿過御花園,按照自己腦海中已經形成的衛國皇宮的佈局往春華宮的方向前去。
這時候,太陽將將偏西,又值春日裡,夕陽的餘暉給偌大的衛王宮渡上了一層金輝。
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下,他見到了那女子。
春華宮位於衛宮偏北的一角,都很少有宮人來往,他找了一處尤爲僻靜的宮牆,確定了四下無人,便一躍而上,翻上了院牆。
院牆之後,是一片開的正盛的桃花林,有風吹過,桃花紛飛如雨,在這漫天粉雨中,他於院牆之上看到了那女子身影娉婷,她站在桃花樹下,粉色的裙裾與桃林中紛飛的桃花花瓣融爲一體,她隻身站在桃林下,只一個回眸的動作,就已經讓人覺得春風化作柔情,與她的羅羣共舞,妙舞輕盈散綺霞,星眸生輝獨攬風華。
他的父皇尤其喜歡女子,在後宮中大把的絕色妖嬈的女子,然而,知道這一刻,看到眼前的這女子,他竟驀地生出一種感覺,覺得昔日所見到的父皇宮裡的那些絕色美女們全部都是庸脂俗粉,她們所有的美,所有的豔麗,所有的濃郁,卻都不及眼前這女子的一角衣袂。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詞窮,找不到有什麼適合的詞語形容面前所見到的景象,找不到有什麼讚美能配得上眼前這女子,他就這麼愣愣的保持着爬上牆頭的姿勢,看着那桃林中正在翩然起舞的女子,一時間,忘記了所有。
直到那女子一曲舞罷,停下了步子,轉過身子,擡眸看向不遠處的宮牆上,毫無形象可言的他的時候,那一瞬間,她眸中宛若浩瀚星海,剛剛還輕揚淺笑的眉彎這時候卻微微蹙起,脆聲道:“你是誰?”
天!
他這才終於想起來自己的身份,才終於想起來自己翻宮牆是要做什麼,也才終於意識到他這一刻是有多麼窘迫。
“我……我……我是……不小……不小心……”
素來反應快,機警聰慧過人的他,卻在這時候驀地生出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知道該如何掩飾這一瞬自己內心和表面的尷尬。
但就在他努力深呼吸了兩口氣,擡手狠狠的擰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的眼淚花子直冒才終於讓自己保持靈臺清明的時候,卻見那女子已經走到了他面前,站在宮牆之下,擡眸看他。
在那那雙靈氣逼人的眸子對視的瞬間,他聽到了早已經在他心底裡建造多年銅牆壁壘轟然倒塌的聲音,也聽到了自己快要撞破胸膛的心跳聲。
好在他的意識還算清醒,知道自己還穿着這一聲華貴衣裳,想說自己是個一般跟着主子進宮參加宴席的護衛已經說不過去了。
他眼底裡眸色一緊,對上那樣的眸子,正想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卻聽見那女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的笑聲也宛若銀鈴,悅耳的緊。
聽到那笑聲,他便覺得自己所有的緊張和窘迫都已經顯得微不足道。
她就這樣,站在宮牆之下,雙手抱拳,擡眸看着他,笑着道:“聽口音不像是我衛國中人,再見閣下穿着,應是迷路的貴客吧,今日宮中設宴,前來參加的貴客不知幾凡,但像你這樣迷路的卻不多見。”
見她雙手抱拳毫無淑女風範的站在宮牆之下,全然沒有了剛剛那宛若仙女般的姿容,然而即便是這樣,也美的不可方物,而她抱拳的姿勢也讓生不起半點違和之感,何天佑有些愣愣的看着她對他招了招手。
而他竟然還鬼使神差的,順着她的收拾爬下了院牆!
————————
(很早以前就想些的這兩章番外捲了,我怕以後我這糊塗性子會忘,所以先發着。)
(未完待續。)
一步錯,步步錯——何天佑番外(二)
一步錯,步步錯——何天佑番外(二)
待他站定,那女子亦對他淺笑道:“請隨我來,我帶貴客去往今晚宴席的所在宮苑。”
說着,她已經轉過了身子,走在了前面。
桃林花瓣紛飛如雨,春風鼓動着她的衣袂生香,他有些愣愣的,不知所措的擡眸看着她的背影,居然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一直到走出了那桃林,過了院牆過花廳,到了春華宮的殿門口,他才終於想起來自己來這裡是做什麼,也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於是,他驀地停下了步子。
那女子還在前面走着,察覺到停下了步子沒有跟上,便也站定了身子,回身擡眸看向他,疑惑道:“貴客可還有什麼吩咐?”
她的聲音清清脆脆的,聽着就讓人心旌盪漾,剛剛好不容易再度恢復的鎮定這時候又蕩然無存,他擡眸迎着那淺笑盈盈的眉眼看去,只一瞬間,就有些難爲情的垂下了眸子,支吾道:“我……我……我是來……來找找……人的。”
總算把這這一句話說完了,然而他此時卻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關鍵時刻,他怎麼就能結巴,怎麼就這麼失態呢!
聞言,那女子燦然一笑道:“來這春華宮找人嗎?”
在她那樣瀲灩的眸光注視下,他再也不好意思擡頭,張了張嘴,卻又立即迅速的緊緊地閉上,只是點了點頭。
好在那女子並沒有多問什麼,走上前來,輕聲道:“那好吧,你先隨我來。”
在這種情況下,面對突然出現在這宮牆裡來歷不明的自己,這女子不應該是十分警惕並詢問自己的身份和目的的嗎?
然而,她卻什麼都沒有問,這樣一來,他更疑惑了。
心底裡疑惑,但是他腳下的步子卻似是被她施了什麼法術似得,竟然跟上了她的步子。
一直走進春華宮的大殿裡,她命人沏了茶,並親自捧到了他面前,他纔回過神來。
然而,那女子將那一盞茶捧到他眼前,對他笑意盈盈道:“我沒有在今次前來衛王宮的貴客裡聽到說有結巴的呀,所以,我想閣下是身體不舒服罷?”
說着,她將那一碗熱茶朝他遞了遞,繼續道:“用熱茶順順,也許會好很多。”
聞言,他幾乎尷尬的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然而那女子眉眼彎彎,笑意盈盈,性格直率不見有絲毫做作,神情裡也全然是真誠和熱情,所以也讓他生不出絲毫的氣惱和抗拒。
然後,再度鬼使神差的接過了那茶,並一口飲下。
不知道是那茶水的作用,還是他的腦袋逐漸清醒,亦或者說是那女子瀲灩的眸光讓他冷靜下來,後面再說出口的話,卻已經沒有那麼結巴了,他將茶盞擱置在案几上,對那女子作揖道:“謝……謝謝姑娘。”
聞言,那女子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果然好了很多啊。”
聽到這話,他的面頰上再一次浮現出了一抹紅霞。
見狀,她也不笑話他,怕他尷尬,當即轉移了話題道:“貴客在這裡找誰?這裡是衛國宮苑,也是爲這一次宴席所特設的舞姬樂師歇腳之處,這裡面可有你所認識的人?”
聞言,想到那個刺客,他眸中一緊,腦袋裡嗡嗡嗡一片,不知道該如何跟這女子形容,也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畢竟他現在連她的身份都不確定。
在來衛宮之前,他也曾聽說過衛王宮裡有一朵絕色傾國的花,是衛王的公主,蕭宜婉,自她小小年紀就已經以才情和容貌雙絕而名動天下,剛剛他在院牆上,看到她的第一眼,直覺便告訴他,是她,一定是她。
因爲只有她這樣的人兒,才能擔得起那樣的名聲,而且絲毫不爲過。
但即便如此,他卻也不敢貿然確認,所以最後他垂眸,只得先試探性的開口問道:“姑娘可是衛國的婉公主?”
聞言,那女子點了點頭,大方點頭承認並笑道:“正是,閣下是?”
他?
何天佑想了想,覺得現在若是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全盤對她說,也許對自己來說還是最好的辦法了,所以他也沒有再遲疑,直接坦白了身份道:“實不相瞞,我是趙國的十皇子,此次隨我國特使前來給衛王祝壽,但是在今天下午進了宮之後卻遇到了麻煩,我收到消息說我的某位皇兄,已經花重金聘請了殺手潛伏在了貴宮的舞姬中,準備在今晚壽宴上伺機殺了我,但這消息也只是我的屬下稟報,並沒有真憑實據,不敢貿然驚動衛王,所以,我這纔想來春華宮看看,想着或許能找到可疑的舞姬,這也是我的冒犯,還請婉公主寬恕。”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始終不敢擡眸再看那女子,因爲他怕,怕自己多看一眼便會多淪陷深一分。
“原來是這樣,”聽他說完,她面上的笑意也漸漸散去,露出了頗爲困惑的表情,喃喃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消息屬實,而我們又沒能及時阻止,可能還會影響到趙衛兩國的關係,此次前來賀壽的賓客衆多,光是從各國派遣來表演的舞姬就有數十支團體,查起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才覺得事情有些棘手。
然而,不等他跟着她一起嘆氣,卻見剛剛還愁眉不展的她驀地眼睛一亮,劃過一道精光,拍手對他道:“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說着他忍不住看了看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此時再逐一盤查,已經來不及了,殿內的宴席這時候應該已經要開了。
而她卻十分自信的拍着胸脯對他保證道:“雖然在很短時間內查不出刺客是哪個,但是卻有辦法讓刺客辦不了事兒,對了,我這就去準備,我先讓人送你回壽宴,今晚萬事有我,不會出岔子的,放心。”
說着,她擡手招來一個宮女,說明了意思,就要他隨着那宮女先去參加宴席。
雖然不知道她的辦法是什麼,然而在對上她那雙明媚自信的眼神的時候,在聽到那一句放心的時候,之前所有的顧慮似乎在這一瞬間就煙消雲散了,他也就真的放心了。
後來,跟着那宮女回了宴席,因爲遲到向衛王賠了個罪,他便一直安靜的坐在了給他安排的座位上,端着酒盞冷眼沉穩的等着宴席結束。
果然,一直到最後一曲古箏收了尾音,最後一支舞姬們跳罷依次退下,整個宴席也不見有任何異樣出現,雖然相信了她,但真的面對這樣的結果的時候,他還是不免有些驚訝和意外,在不期然的擡眸間,對上了那雙王座旁邊,屏風邊上露出來的一彎笑意盈盈的眼波的時候,他的心驀地漏掉了半拍。
然而,那一雙眼睛只對他笑了笑,便轉過了屏風再找不到。
第二天,他必須按照已經制定好的行程返趙,在啓程前,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女子,也再沒有機會問她,到底是用的什麼辦法化解了這一場危機,但在那一夜燈火輝煌的大殿裡,隔着重重人影之後,看到的那一雙秋水瀲灩的眸子,卻永遠的鐫刻在了他的心上。
就這樣回到了趙國之後,他比以往更加勤奮上進,在逼死自己母妃的兇手皇后面前,也越發恭順,因爲他知道,自己只有努力向上爬,爬到那更高處,將來的某一天,纔有可能跟那女子有着某種交集。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那交集來的如此突然。
衛王要嫁公主,在五國中選婿的消息傳來了趙國,他的父王卻下了旨意要派他的四哥前往衛國提親,意在兩國交好,而這時候,皇后爲他選中的王妃是她孃家平陽候府的嫡孫女。
這兩個消息猶如兩道滾滾而來的悶雷,劈的他喘不過氣來。
爲此,他不惜第一次違逆皇后,第一次在父王面前表現的那麼固執,執意的跪在御書房外三天兩夜,最後暈倒在了那冰涼的玉石磚上,才讓父王軟下了心腸,改換了旨意。
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費勁千辛萬苦,甚至不惜賠上了自己今後的晉升之路,換來的卻是那女子當衆拒婚。
當時的她,也是如初見的那般,絕世的風姿站在衛國朝堂前的玉石階上,擡眸看向他的眸子裡笑意淺淺,甚至連眸中的瀲灩秋波都未曾有半點改變,然而說出來卻是拒絕的話語。
一時間,他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站在原地,愣愣的,傻傻的,保持着擡頭仰望的姿勢看着她,這時候哪裡還能記得起自己這一路來的辛苦和委屈,心裡想的全部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她拒絕的言辭。
一時間,因爲她而開始明亮的整個世界,瞬間一片漆黑,而他自那一瞬間跌落進無盡的谷底,耳邊大臣們的竊竊私語他聽不見,上面衛王的輕聲呵斥他聽不見,腦袋裡明明嗡鳴聲一片,卻還能清晰的聽見她曾經那銀鈴般的笑聲。
不知道是怎樣從衛國的朝堂大殿上退了下來,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失魂落魄的竟然走到了御花園深處,待他回過神來,卻已經發現眼前的道路和宮牆都已經有些陌生,剛想着要如何返回到來時的路上再找出宮的路的時候,卻驀地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聲音很細,似蚊蚋,聽不真切,但語氣卻十分神秘,在後宮中長大的他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自己是不是撞到了什麼別人隱秘的事情了?
雖然理智告訴他得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畢竟這是衛國皇宮,得罪了什麼人的話,自己都不一定能活着回趙國,然而這一次,他卻鬼使神差的順着那聲音的源頭邁開了步子。
漸漸走近,那聲音也漸漸清晰,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和一箇中年太監的聲音。
“快,現在是最好動手的機會,太子身邊其他人都被我支走了,等得手之後,主子會安排人送你平安出宮。”
“可是,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現在也由不得我們回頭了,快去!”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與那兩個說話的人僅一個月牙形拱門之隔,而這兩人話裡的意思也讓他心底一驚,關於衛國太子?
心底驚訝不已,但卻還是想要探個究竟,他環顧四下,找了幾株玉蘭花開的最盛的宮牆下,悄無聲息的躍了上去,靠着玉蘭花枝遮擋了自己的身形,再擡眸看向那院牆裡面。
這一看,可不得了。
只見剛剛還在說着話的那個年輕女子穿着宮女的衣裙,此時正一手拎着面色漲的通紅的衛國小太子,足下生風的往院中那數米多高的假山上躍去。
那女子的輕功極好,三兩步就爬上了假山頂端,而這時候才幾歲大的衛國小太子,不知道是被她點了啞穴還是怎的,居然一個音節都不能發出,只能在她的手中徒勞的掙扎着,臉色漲的通紅。
但見她眸中殺意一閃,何天佑心底一沉,立即意識到她要做什麼了,身體的本能反應就是躍上宮牆掠過去將那小太子救下,然而他的腦袋裡的思緒卻在這一瞬間轉的極快,在這一瞬,他想到的是那女子的拒絕,想到的是自己爲了能成功前來衛國求親而經受住的壓力和艱難,想到的是自己的委屈……以及他想到了衛王已經年邁多病,膝下就這麼一個皇子,若是他出事的話,那麼那女子會不會因此而對趙國服軟……說不定就能應下這門親事呢!
就爲了最後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支配了他的動作,讓他在這一瞬間保持着身體僵硬的趴在了牆頭之上。
也僅僅是因爲這一瞬間的遲疑,那小太子已經被那女子擡手從高高的假山上頭朝下的扔了下來!
“啊……”
小太子跌落在地渾身浴血的畫面恰恰被從另外一邊的角門趕過來尋找的老嬤嬤瞧個正着,一聲尖叫之後,整個衛宮都亂了。
而他也趁亂離開了衛國皇宮回了趙國,後來便傳來了衛國太子重傷,衛王傷心過度駕崩等一些列事情。
在那時候,他還眼巴巴的想着盼着,心中懷着一分竊喜,會不會在越是危機關頭,那女子別無選擇,就會對趙國服軟呢……就會選擇他呢?
畢竟,那時候趙國已經是五國之中最爲強大的存在,而且又毗陵衛國,她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就在他歡呼着雀躍着,壓制住自己心底裡那一絲絲愧疚的時候,在等着衛國答應和親的消息的時候,也確實是等來了衛國公主要和親的消息。
不過,她要嫁的對象卻變成了陳國的君王,而不是趙國的十皇子,他。
在那一瞬間,他才真真實實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萬念頭俱滅,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心如死灰。
後來,他一步一步踩着兄弟們的鮮血,用盡一切手段終於得到了趙國那最高的位置,終於有機會可以成爲給她一方庇佑的存在,卻聽得陳王宮裡傳來了她已經懷有身孕的消息。
在宮闕深處,每每午夜夢迴,只要想到那朵開在自己心上的傾國名花,此時正開在別人的繾綣臂彎,在別人的膝下輾轉承歡,他的恨意和嫉妒就如同氾濫開來的江河堤壩,再無法收拾。
因爲得不到而恨,因爲她曾對他回眸淺笑,溫暖了他餘生的歲月,卻不願意選擇他而恨。
那般恨意便如同過了熬過了隆冬的野草一般,發了瘋似得在心頭滋長,一直到她誕下孩子的前一個月終於爆發,他用盡一切手段和人力,在陳王宮中安插了內應,買通了陳國的欽天監。
只要她的孩子一降生,無論男女,都會立即有欽天監向衛王奏報,天降不祥,有禍害出世,而這樣也自然就有足夠的理由讓那個對道教執念頗深的衛王將她打入冷宮,從此不再待見。
但他卻沒有想到,事情卻遠遠的超出了他的預想。
她生出來的是個女兒,而且天生帶着一朵妖嬈的凌霄花胎記,按照回來彙報的探子描述,本來應該是一朵絕對不亞於其母親的傾國名花,卻因爲被帶上了“傾國禍水”的欽天監預言,而讓衛王和衛國的子民越發篤信,從而成爲整個衛國人人聞之色變,聽之厭惡的存在。
她的失寵是他所樂見的,但被關押在那高高的暗無天日的鎖妖塔裡,卻並不是他希望的。
他也曾試過很多辦法,企圖將她從中解救出來,然而奈何衛國對“傾國禍水”“傾國妖孽”一說,太深以爲信,饒是他後來再找了欽天監想換個說辭,卻已經沒有半點效果。
這說法已經深入人心,再無轉圜。
後來,他只能在每個午夜夢迴披衣而起,站在高高的露臺之上,遙望衛國的方向,滿目哀傷。
也因此,他更加加緊充實趙國實力,秣馬厲兵,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披甲而去,一身榮光的接她們母女走出鎖妖塔。
然而,這世間事,總不能萬般皆如人意,一再的他事蹉跎與阻礙,讓他這一等,就是十六載。
信念還在,身體卻已經苦撐不住,諸多的事情,他只能依靠自己得力的皇子去做,這些皇子中,最讓他覺得自豪且信任的,就是三皇子何容。
他的隱忍和謀略,甚至很多時候嘴角上不經意的掛起的一抹冷笑,都是像極了他年輕的時候。
智取衛國的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當他提到要用自己爲引,去往衛國求娶那女子的女兒爲幌子的時候,他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答應了。
他當時所想的也不過是——他一生遺憾沒有娶到她,那麼他的兒子能娶到她女兒,這算不算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圓滿?
所以,從送三皇子何容前往衛國開始執行計劃開始,他那漸漸的跳動的不那麼有力的心卻一日緊張過一日,他像一個孩子似得,****帶着期盼的固執的等着何容從衛國帶來消息,帶來那女子。
然而,雖然沒有多久就等來了燕趙聯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破了衛國都城的大好消息,也同時傳來了另外一個足可以將他整個靈魂都擊垮的消息——原來,她早已經在三年前就香消玉損,只是陳國將她的死訊瞞了下來。
終歸,他還是遲了一步!
當何容將那裝有她骨骸的玉瓷瓶在他面前摔碎,他的一顆心也頃刻間似是被人萬劍凌遲。
他此時卻已經不想再去想他的親生兒子爲何要這般對他,他眼裡所有的,依然只有那一抔灰白的她的骨骸。
心跳漸漸慢了下來,四肢漸漸冰冷,他想擡手將她的骨骸捧在懷裡,奈何身體卻已經再不聽使喚,眼睛裡開始出現幻覺,他匍匐在地上,摸着那灰白冰冷的骨骸,卻似是在看向當年桃林深處對他淺笑回眸的女子。
耳畔響起了她銀鈴般的聲音。
“聽口音不像是我衛國中人,再見閣下穿着,應是迷路的貴客吧,今日宮中設宴,前來參加的貴客不知幾凡,但像你這樣迷路的卻不多見。”
“請隨我來,我帶貴客去往今晚宴席的所在宮苑。”
……
一顰一笑,眉梢遠黛,皆是她當年的模樣。
如果當年,他沒有收到下屬的消息,沒有莽撞的跑去春華宮找刺客,那麼,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當年,他在聽到御花園深處那兩人的密談之後,沒有對衛國的小太子的生死視而不見,而是衝上前去護住了他,那麼,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當年,他沒有因爲嫉妒而生了恨意,派人買通了欽天監和衛宮人,指證她所生產下的女兒是妖孽,那麼,她的一生會不會不一樣?
……
萬事已成定局,再沒有任何如果。
生命的氣息漸漸微弱,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正慢慢的從這軀殼中抽離,然而,他冰涼的眼角還是泛起了一絲苦澀的淚意。
這多年來,他不是迷了路,而是一開始就選錯了路。
一步錯,步步錯,一生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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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關於何容父王的故事番外,明天開始更新正文,另外幾篇關於其他人的,陌陌會不定期的放上來,求別嫌棄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