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繁華笙歌落——玉沉淵番外(一)
夜涼如水,一輪帶着血色的皓月掛在中庭,清冷的光輝灑在庭院裡,透過密密匝匝的櫻桃樹的縫隙裡灑了下來,落了一石桌的斑駁。
玉沉淵斜斜的依靠在石桌上,石桌上放着一壺名爲“無憂”的陳酒,他隨意的給自己倒了一杯,因爲動作太過慵懶,以至讓那酒水灑了大半出來,上百兩銀子才能買得二兩的酒在他看來毫不吝嗇。
酒杯斟滿,他卻不急着端起酒杯飲下,而是托腮看着天際那一輪掛在對面屋脊上的帶着血色的皓月。
不過一眼的功夫,他就已經沉淪其中,彷彿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晚,也是這樣一輪帶着血色的月亮當空,對着玉府滿當當的照了下來。
那時候,他不過七八歲的光景,正是懵懂調皮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因爲爹爹下午被昭進宮裡,遲遲不見回來,所以一家人也都等着他回來吃飯,而這一等,就直到月上中庭,他的肚子早已經餓的咕咕直叫,奈何家裡家規甚嚴,規矩又多,長輩沒有叫傳飯,他們小孩子是不能嚷嚷餓的,在他擡手拽了拽孃親的袖擺用眼神示意了幾遍無果後,孃親要他帶着那個孤僻的弟弟去後院裡玩兒。
當時他想着與其在廳裡同嚴肅的叔伯以及祖父坐在一起,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還不如到後院裡尋點零嘴兒,所以也就拉着弟弟去了。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的是,不等他們的前腳踏入後院,就聽到了前院響起了一片喧譁之聲,玉府裡的規矩多,平時很少會有這般喧譁的時候,所以當時雖然他年紀小,卻也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也顧不得還餓着肚子就連忙拽上了弟弟一路跑着往剛剛走開的前廳裡去。
然而,兩人才轉出迴廊的轉角,他就看到了此生難以在腦子裡磨滅的畫面,他的爹爹渾身浴血的朝着他們撲了過來,同時他的一隻手上還護着孃親。
不等驚慌失措的他驚呼出聲,爹爹就已經撲過來另外一隻手將他們護在了懷裡,並道:“阿竹,阿文,爹爹知道你們是好孩子,好孩子就要聽爹爹的話,馬上跟着孃親一起離開玉府,答應爹爹,以後都不要再回來。”
說到這裡,爹爹的嘴裡已經涌出了一大口的鮮血,他着實被嚇到了,已經完全忘記了哭喊,只擡手下意識的緊緊地攥着爹爹的袖擺,彷彿這樣就能將他這個如同天神一般的爹爹永遠留在他身邊一樣。
然而,爹爹的聲音卻依然漸漸的微弱了下去,他鬆開了攬着他們兄弟倆肩膀的手,一把攥着他的手掌心,並看着他的眸子道:“阿竹,你是最聰明懂事的,弟弟不如你,所以你要照顧好弟弟,也要代爹爹照顧好孃親。”
說着,他擡手一把推開了尚在震驚中的兩兄弟,然後再一推已經是一臉淚痕的孃親道:“夫人,快,快帶着他們走,我已經在門外備好了馬車,你們快走……”
話音才落,一聲帶着凌厲的殺氣的箭劃破夜晚的平靜,一路從後面呼嘯而至最後穿破了爹爹的胸口,那鋒利的箭頭帶着血水在冰冷的月光下閃爍着讓人膽顫心驚的寒芒。
而同時,一聲驚呼才劃破喉嚨:“爹——”
然而,他的爹爹,卻再也不會迴應他了。
那一夜,也是這般沁涼的夜,也是這般帶着血色的夜,帶着嗜血詭異的殺戮。
那一夜,他扶着弟弟,跟在孃親的後面,踩着一院子裡平時那些最爲親切熟悉的面龐的屍體一步一步飛快的逃進玉家佛堂底下的暗格裡。
那一夜,在路過前廳的時候,他親眼看着那些圍攻進來的穿着玄色衣衫的禁衛軍用一柄柄鋒利的刀劍劃破了叔伯以及祖父的喉頭,那飛濺起來的血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那一夜,如此漫長,如此淒涼,如此黑暗,也如此的靜。
他們母子三人躲在暗格裡,連大氣都不管出一聲,就這樣聽到外面響起的乒乒乓乓聲音漸漸歸爲寧靜,三人也一動也不敢動,擠在一個連身子都舒展不開只能彎腰抱膝蜷縮在一起的小暗格裡。
那一夜,他們母子三人並未做任何語言交流,因爲此時,再多的話語在面對這場無妄之災的時候,也都成了多餘和累贅。
時間從未有如那一刻那般過的那麼漫長,漫長到他以爲就這樣過了一個滄海桑田。
一直到爹爹身邊最親信的劉管事推開那一道暗格的門的時候,他才終於從死亡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然後,便開始了劉管事帶着他們一路駕車逃亡之路。
他清楚的記得,在逃到城外郊區的亂葬崗的時候,遇到了伏擊在那裡的黑衣刺客,雖然他還小,很多事情不清楚,但卻也知道這些人跟之前出現在玉府屠殺了玉府滿門的禁衛軍不一樣,否則的話,他們只管光明正大的截殺就可以了,何必要多此一舉穿着黑衣蒙着面。
然而,即便是知道他們不是禁衛軍,卻也不能改變什麼,小小年紀的他身子還是太弱,學習的那一點兒拳腳功夫在這些高手們面前完全不夠看,劉管事拼盡了全力纔將他們的馬車送出了重圍,然而這個時候,從旁邊突然竄出來的一個黑衣人卻一把扯掉了馬車的簾子並將他一把從馬車裡拽了下來。
他不記得當時從馬車上摔下來有多疼,唯一記得的是當時遠去的馬車上的孃親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目光,當時年紀還小,不知道那到底是心疼不忍,或者還是糾結不捨。
當時看不明白,而後來漸漸懂事,過慣了察言觀色的日子,已經能從一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一個眉梢輕揚就能判斷出此人的心情的他,卻已經不記得當時孃親的眸子裡的神情到底是什麼樣了。
……
想到這裡,玉沉淵的嘴角浮現出了一抹苦澀的笑意,他擡手拿過剛剛爲自己倒下的那一杯“無憂”一口飲下,腦子裡卻浮現出那一日,在遼國議政殿的時候,隔着鏤空的屏風,當耶律靳要下達將他亂箭射死的命令的一瞬間,王后的眸子裡所流露出來的情緒。
而這一瞬間,她眼底裡流露出來的眸光立即勾起了他對前塵往事的回憶,他才驀地記起來,這些年漸漸被自己淡忘掉的孃親的那一瞬間的表情。
而這時候,在他讀懂那一瞬間她眸子裡的神情的時候,他卻寧願自己不曾記起,寧願自己讀不懂。
因爲那一瞬,那眸子裡分明並無半點不捨和不忍,她的眸子平靜如水,如果說還有一絲情緒波動的話,那麼,那一縷波瀾裡也帶着幾分嫌棄和如釋重負的愜意。
也難怪當年自己沒有讀懂,那個時候的他,怎麼會想到這個讓玉家傾覆的罪魁禍首竟然是自己的孃親,而他更是想不到,她竟然還想取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是她十月懷胎的親生兒子啊!
他猶記得,他發燒的時候,她會寸步不離的在病牀前守護,會給他哼着最質樸卻能打動人心的兒歌,會在他被爹爹責罰的時候在一旁說着寬慰的話語,會在被師傅罰站的時候,悄悄給自己順來了自己最喜歡吃的糕點……
這,纔是他的孃親。
她溫婉,她嫺靜美好,她有着這世間最傾國傾城的美貌,有着這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她的衣袖裡帶着能讓他安神的清香,她的眉宇間帶着能撫平他焦躁和不安的心情,她的掌心裡帶着這整個世界的溫暖。
這,纔是他的孃親。
而同那個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落下馬車卻無動於衷,甚至眼睛裡還帶着幾分快意和如釋重負的愜意的女子判若兩人。
但是,鐵打的事實卻又在一遍一遍的告訴他,錯不了,那個工於心計,出手狠辣的女子,確實就是他的孃親。
他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又或者說從一開始,從他記事的時候起她就在演戲。
在那一瞬間,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這世界上最爲鋒利的劍,是最寒冷的冰,是最毒的藥。
烈酒入喉,帶起喉頭到肺腑裡一路火辣火燒,許是思緒飄的太遠,沒有注意到眼前,所以這酒喝的有些急了,嗆的玉沉淵掉下了兩滴淚,滑落至嘴角,最後滴答一聲,落入已經空掉的酒盞裡。
他看着那杯子裡剛剛滴落的淚珠,嘴角又忍不住揚了揚,再度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然後擡手再就着酒盞給自己斟滿了一杯。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即便是內心痛如刀絞,面上也要抱着微微上揚的似笑非笑呢?
他記不得了。
一路走來,太多的辛苦和酸澀他已經記不得,唯一記得的就是那一夜,從馬車上掉下來之後,所有的細節,都在他的腦子裡生根發芽並茂密異常的盤踞着。
而這些噩夢一般的存在,即便是這麼多年過去,一旦夜晚來襲,尤其是看到猶如這一輪血月一般的月的時候,那噩夢就會周而復始的在腦子裡攻城略地。
他不記得在重重的摔下馬車之後的他身上有多疼,他也不記得當時被那些黑衣人砍了有多少劍,他只記得在他被人像垃圾一樣當成死物丟進後面的亂葬崗的時候,耳畔的風聲有多猙獰、鼻息間的屍臭味有多濃烈、以及那時不時的在亂葬崗裡尋找着事物的野狗們的眼睛有多麼的可怕。
然而,他動彈不得,他只感覺自己渾身都在滴着血,那汩汩的鮮血似是怎麼也滴不盡似得,從他的身體裡源源不斷的冒了出來,漸漸的,那些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狗們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眼看着已經飢腸轆轆的它們對着他的眼睛裡發出綠悠悠的光芒,眼看着他們就要一擁而上將自己咬碎了吞進肚子裡,而他卻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更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這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羣涌而上。
眼看着就要在自己身上落下,在那一瞬間,他的腦子裡閃現過的是昔日一家四口的溫馨畫面,爹爹一臉嚴肅的在考察他們兄弟兩人的課業,而孃親則溫婉嫺靜的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繡着手絹……
而眼下,看着那一叢叢綠悠悠的光芒就要落到他的身上,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之前被黑衣刺客亂劍砍殺的劉管事竟然如同天神一般在這些野狗撲過來之前,將他的身子撲向了他,用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子緊緊的將他護在了身下。
“少爺……好好活着,要爲老爺,爲玉家……報……仇……”
這是最後一句他在他耳畔所說的話。
而後面的情景就這樣永遠而又清晰的烙印在他的腦子裡,這麼多年過去,多少個午夜夢迴,他都會被那一幕所震撼所驚醒……多少次他汗溼衣衫,多少次他覺得胸口喘不上來氣。
恍惚覺得還是在那一場噩夢裡,他親眼看着劉管事將自己的身子作爲盾牌牢牢的護在了他的身上,而那些飢腸轆轆的野狗們豈會給他們這一對主僕一點兒仁慈,在劉管事護着他的那隻被劍挑破了一個窟窿的肩胛骨縫隙裡,他親眼看着這羣野狗撲在他們的身上……用鋒利無比的牙齒將劉管事撕扯啃咬起來……
那血腥殘忍的場面是他此生都不能也不敢再回顧的畫面,然而這畫面卻猶如魔咒一般,總是在這樣的血月之夜,在他最不願意回想的時候,自顧的霸道的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
而他的身子卻被劉管事壓制的死死的,根本動彈不得,同樣也就被護的極爲周全……
一直到最後,劉管事的身子被蠶食的差不多,而那羣飢腸轆轆的野狗們也都已經填飽了肚子,揚長而去,剩下了渾身癱軟無法動彈的他抱着劉管事僅剩的一副骨架睜大着眼睛看着劉管事那一雙至死也沒能閉上的眼睛,而他眼角的餘光在越過劉管事斑駁的腦袋正正望向頭頂上那一輪血月的時候,那一刻,他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