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寅時三刻,天還未亮,沈傲便被人推醒,迷濛地叫人掌了燈,屋內瞬間亮堂起來,沈傲張眸,來人竟是劉文,劉文亦是沒有睡好,惺忪地道:“表少爺,禮部送來了緋服、魚袋,請表少爺沐浴更衣,立即進宮。”
沈傲猛地醒悟,霎時精神抖擻起來,頜點頭道:“這麼早?天還未亮呢”
沈傲雖是這樣說,卻是不敢耽誤,心裡盼這一刻已久,可是這一刻來了,心裡又有些忐忑,他定了定神,對自己說:沈傲,你是誰,你是世上最厲害的藝術大盜,古往今來,無人可以和你比肩,一個殿試,有什麼可怕的?
這一問,心裡便慢慢鎮定下來,先去沐浴一番,浴房那邊劉文已教人放了水,泡在與浴桶裡,感受着那熱水帶來的舒適,沈傲的百骸都要酥醉起來,換上禮部送來的緋服,那絲綢的華潤之感帶來些許冰涼,對着銅鏡整着衣冠,感覺渾身上下增添了幾分貴氣。
只不過這緋服有些大,拿腰帶束了腰,才顯得身子修長了一些。
其實沈傲穿的還不算是緋服,緋服只有四五品的官員纔有穿戴的資格,禮部送來的只品官員的碧色公服,不過坊間一般如此稱呼,因而所有的公服都被叫做緋服了。
至於魚袋,其實也是暫時借用的銀魚袋,按朝廷的禮制,魚袋只有四五品的官員才允許佩戴,是出入禁宮的信物,這一次要參加殿試,需出入禁宮,是以才臨時頒下來,等殿試完畢,朝廷授予官職後,還要將這銀魚袋上繳。
洗浴之後裝飾一新,沈傲的臉色也比之從前端莊了幾分,人靠衣裝,更何況沈傲自身的相貌不差,這一番打扮,更添幾分俊秀。
悉心打扮,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者說這是參加殿試的一條潛規則,須知這是面聖,關係着每個考生的終身,而對於皇帝來說,學問固然重要,可是考生若是長的歪瓜裂棗或者過於邋遢,皇帝心中對考生的評價自然低了幾分,所謂人不可貌相,偏偏皇帝老兒最愛的便是以貌取人,你能奈何?歷來那些相貌奇醜的考生,若是在排列名次和授官的節骨眼上馬失前蹄,也只能嗚呼哀哉只怪爹孃不給力了。
走出浴室,天穹處的月兒還未落下,月朗星稀,靜籟無聲,唯有劉文帶着車伕、門丁幾個提着燈籠在外頭等候。
“表少爺穿上了緋服,真是光彩照人。”見到沈傲出來,劉文忍不住自內心地讚歎一句,將手中的燈籠垂低,爲沈傲照路。
沈傲微微一笑:“劉主事客氣。”
那一邊長廊燈籠隱約移近,便聽到碎步的細微聲徐徐而來,來人是周若,周若顯是一夜未睡,眼眸下留着一道兒黑影,在黯淡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她盈盈地走到沈傲的跟前,低聲道:“表哥,母親問你是否準備要啓程了。”
沈傲對着周若問道:“怎麼?姨母起得這麼早?”
周若擡眸,望着穿着緋服的沈傲修長俊秀的模樣,臉頰不自覺地生出些許緋紅,道:“母親一夜未睡,在佛堂裡爲你祈福呢。”
沈傲心中不由地生出感動之情,眼眸中有晶晶亮的東西閃爍,卻是笑了笑道:“教姨母擔心了,進了宮我一定取個狀元回來給姨母看。表妹……”
“嗯……”周若的聲音低若蚊吟,微微垂頭道:“表哥就不要再耽擱了,這等事宜早不宜遲,切莫錯過了時辰。”
沈傲深望她一眼,頜點頭道:“對,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表妹也早些睡吧。”
沈傲突然覺得自己挺沒心肝的,昨夜睡得死沉,卻不知這周府之中,有不少人爲了他夙夜難昧,心裡酸酸的,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如鯁在喉,將手握成拳頭,心裡對自己說:“沈傲,你要記住今日,記住這黯淡無光的黎明,永遠都要記住。”
他咬了咬脣,扭身隨着劉文點出的光亮徐步離開,漸漸消失在黑夜中。
周若嘆了口氣望着那背影漸漸出了神,美眸之中似有淚光流轉,今日的表哥,和從前似有不同,更動人的心絃。
………………
蒔花館,琴聲漸濃,卻是一夜不散,這琴聲似是能纏住春風,能繫住明月,能挽下流水,能留住星辰。從那靈巧纖長又柔軟的十指指尖絲絲縷縷地傾瀉出來,將人帶入一片奇妙的幻境。那個幻境中有山水萬物,有天地乾坤,有悱惻的深情……
窗格推開,伴着夜色,身後是黯淡燭光搖曳,蓁蓁身上素白長裙更顯得朦朧美好,嬌玉的膚色與空明高懸的圓月遙相呼應,相交生輝。月光輕柔地撫着蓁蓁似水的長,清輝似乎凝固在了她的梢,只要她肩一動,頭就如深潭一般漾起層層波光。
琴是好琴,光潔透亮的深棕琴身,琴頭鑲着純淨的青玉,琴尾垂着一條豔紅的垂櫻,琴身上刻着幾叢水仙圖案。古雅高貴,如一件仙物。鬱鬱蔥蔥的倩指輕輕撥動琴絃,對月相奏。
身後的環兒已是昏昏欲睡,待蓁蓁奏完一曲,低聲喚道:“姐,寅時就要過了……”
“嗯……”蓁蓁幽幽地應了一聲,而後低聲道:“再讓奴家彈奏一曲,就當是爲沈君送行,願他一鳴驚人,高中榜。”
她的手指兒輕輕撫弄,這曲兒卻是再熟悉不過,正是那沈傲所作的羅江怨,即將臨行的丈夫已背上了遠行的包袱,妻子溫柔的跪在他的腳下,去捋平他的衣衫,口裡叮嚀安囑道着,郎君你幾時回來?若是遇到橋樑,切記下了雕鞍。過渡時一定不要和人爭搶……
一曲終罷,長嘆一聲,月光下的美人兒眼眸一閃,淚光點點中思緒飛揚。
“姐……”環兒見狀,忍不住埋怨道:“姐一宿未睡,誰知那狠心人是否還惦記着你,他當真中了狀元,自有無數大家閨秀投懷送抱,就怕到時,他已將你忘了。”
蓁蓁眼眸黯然,手指扣住琴絃,咬脣不語。
環兒又道:“否則他爲何還不來爲姐贖身,我聽人說,沈傲已佔了蒔花館一半的股份……”
蓁蓁打斷環兒道:“沈郎曾說,將來一定要用八擡大轎將我擡到他的府邸,從中門進去。環兒,你不必說了,知我者,莫過於沈郎,他知道我的心意,所以纔不肯草草將我接出蒔花館。”
“可是……”環兒眼眸中閃露出黯然,八擡大轎,直入中門?以姐的身份,可能嗎?
…………
車馬到了正德門,沈傲下了車,又一次來到這深紅宮牆之下,此時已有不少緋服銀魚符的官員直入宮禁,身爲考生,沈傲與不少碧衣公服的人一樣,還需在這裡等候,等中旨傳出,方可進入。
他呵了口氣,口中吐出霧氣,雖已開春,可是天氣還是有些冷意,三三兩兩等候着殿試的考生零散的站在宮牆之下等候着激動人心的時刻,都是面帶出些許激動。
鮮衣怒馬,錦衣玉食,修身治國,指點江山,跨入了正德門,進入了講武殿,排定了名次,授予了官職,再之後,那些夢寐以求的一切,都可實現。
每個人都抿着嘴,沉默不語,無人去與人攀談,那些思緒,早已飛離了身體,穿透宮牆。
“沈大哥,沈大哥……”薄霧之中,兩個倩影遠遠跑過來。
沈傲回眸,眼眸一亮,驚喜地叫道:“春兒,茉兒……”他跑着迎過去,打破了這宮牆外的靜寂。
春兒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牽着唐茉兒,氣喘吁吁地過來,臉紅撲撲的,站定道:“沈大哥,我聽人說,要參加殿試,寅時便要起來在宮裡等候,我怕你餓了,便和茉兒姐姐做了些糕點,教你填了肚子。”
食盒捧過來,沈傲去接,觸摸到了那冰冷的手,心裡又是一動,看了看春兒,又去看凍僵了臉的唐茉兒,壓抑住心底的溫暖,道:“你們……你們真是太傻了,我一路坐車過來,在車裡便吃了早點的,春兒,這一定是你的主意是不是?哎……”
邃雅山房施粥,一時忙不過來,唐茉兒本就在家中閒得緊,便覺得這施粥既是善舉,因而徵得了唐嚴的同意,去了邃雅山房幫忙。她比春兒癡長几歲,又端莊大方,很快便和春兒熟絡了,漸漸地,自是無話不談。
二人清早來送食盒,既是春兒的主意,又何嘗不是唐茉兒的心思;唐茉兒迎上沈傲炙熱的眸光,故意將俏臉別到一邊,低聲道:“沈公子,這些糕點是春兒親自烹飪的,你若是肚子還餓,便再吃一些吧。”
春兒扭捏道:“茉兒姐姐也是幫忙升了火的,應當是我們一起做的纔是。”
沈傲回過神,會意一笑,清澈的眼眸中帶着感激和萬般的情意,連忙點頭道:“是啊我又餓了,方纔沒有吃飽,幸好春兒和茉兒送來了吃食,否則等到殿試時肚中空空,那就糟糕極了。”說罷,揭開食盒,捏着糕點出來狼吞虎嚥,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好吃極了……”沈傲一邊大口咀嚼,拼命地往口中塞着糕點,含糊不清地朝二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