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開春,天氣還沒見轉暖,接了聖旨,沈傲縱有萬般的不願,卻不得不騎上馬,進宮去了。
宮裡頭的春節氣氛反倒顯得黯淡幾分,雖添了幾分喜慶,卻仍是莊重肅穆,趙佶一人獨自坐在講武殿裡,祭太廟時穿的袞服還未換下,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殿柱出神。
楊戩也換了一身新衣,拿着拂塵,正在清理金殿上的灰燼。
沈傲進來,朗聲道:“臣大理寺卿沈傲特來請罪。”
趙佶莞爾一笑,道:“既是來請罪,就要有請罪的樣子,你看看你,連公服都不穿,過來吧,別和朕來虛的。”
沈傲心裡暗暗腹誹:“說東也是你,說西也是你,好的壞的都讓你說全了,大過年的你吃撐了來罵人,還叫不叫人活?”走到金殿上,也不客氣,直接道:“陛下叫微臣來,不知有什麼事要吩咐?”
趙佶嘆了口氣,點了點案上的一份奏疏,道:“你來看看吧。”
沈傲頜首點頭,翻開奏疏一看,脊背立即涼了一片,只感覺後頸處冷風嗖嗖,偷偷看了趙佶一眼,趙佶的臉色如常,可是這淡然的背後,卻讓沈傲一時摸不透了。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守之難乎?……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今陛下創花石綱,窮兇奢靡,任用奸邪,朝堂上下,烏煙瘴氣,曠天下之未有也……”
這是一封彈劾奏疏,彈劾的不是別人,第一個對象就是趙佶,先是和他說一番大道理,隨即話鋒一轉,便指出趙佶窮兇極奢,享欲無度。彈劾的第二個人,卻是蔡京,說蔡京只知道逢迎皇帝的慾望,罪大惡極,要皇帝下罪己詔,幡然改過,並且立即追究蔡京的罪過,否則……彈劾者在最後加了一句威脅:陛下聞隋煬之禍乎?
這一句話的意思是,陛下可曾聽過隋煬帝的典故嗎?如果不聽我的勸諫,陛下離隋煬帝的命運也不遠了。
沈傲深吸口氣,看了奏疏的署名,上面寫着:同知樞密院事劉暢。
“劉暢?”沈傲眼眸中閃過一絲疑惑,這位老兄平時並不出彩,沈傲只見過他一次,據說他和高俅頗有交情,而高俅雖然不是蔡京的走狗,卻也是他的同黨。這個時候劉暢出來彈劾蔡京,莫非是高俅和蔡京之間發生了內訌?
沈傲闔着目,發覺官場之中實在詭譎,每天都會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他想了想,又看了一遍奏疏,便看出奏疏中有一個很大的漏洞。這個漏洞就是,劉暢既然要對付蔡京,爲什麼要連趙佶一起拉下水?須知彈劾這種事,當然是打擊面越小成功率越大,可是你要連皇帝一起彈劾上,這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了。
其實這種事想想就可以了,就好像是裁判一樣,你罵罵對方的球員倒也罷了,可是罵對方球員還不過癮,連帶着裁判一起痛罵一頓,如此一來,這不是硬生生地將裁判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明白了,這份奏疏根本就是蔡京的苦肉計,流傳上疏彈劾,十有八九就是蔡京指使的。道理很簡單,這樣一份奏疏給趙佶看了,第一個反應是什麼?當然是勃然大怒,站在皇帝的立場上,皇帝自然會想,朕不過是喜歡一些奇石異木,也要你來指指點點,你又算是什麼東西?就這樣便成了隋煬帝,真是豈有此理。
更重要的是,彈劾中將趙佶與蔡京綁在了一起,讓趙佶有一種患難兄弟的感覺,身爲皇帝,有人這樣彈劾蔡京,非但不會讓他對蔡京生出惡感,反而會有一種更加依賴的直覺,原來有了蔡京,朕纔能有今日的享受,也真是難爲了他,爲了討取朕的歡心,不知在朝廷中受了多少詰難。
沈傲放下奏疏,終於明白,這是蔡京在第一場較量之後,試圖重新站穩腳跟的一個手段,現在趙佶對他已有了幾分不滿,要穩住自己的基本盤,纔出此下策,來了一個以退爲進的把戲,表面上自己受了彈劾,可是真正得益的卻是他。
果然是老狐狸!
沈傲已經有了判斷,卻不得不佩服蔡京的手段,玩陰謀詭計,蔡京足以做任何人的祖師爺了,一份看似對他不利的奏疏,只怕現在已經成了他自保的手段,有了皇帝對他的同情,原先皇帝對他產生的不快,很快就可以煙消雲散。
趙佶看着沈傲,道:“沈傲有什麼看法嗎?”
沈傲放下奏疏,道:“胡言亂語,陛下若是隋煬帝,那他劉暢是什麼?至於蔡太師,更是我大宋的頂樑柱,對陛下忠心耿耿,此人一定是妒忌蔡太師,陛下不必理會就是。”
趙佶深有同感地點頭道:“罷了,朕不去管他,跳樑小醜,理他作甚。”他臉色又變得深沉下來,眉宇之間佈滿了陰霾,又拿起一份奏疏,遞給沈傲道:“你再看看這份奏疏。”
沈傲不知趙佶今日是怎麼了?一個鴻臚寺寺卿,卻好像成了太師一樣,大過年的陪着皇帝看奏疏,還有完沒完?雖是不情願,卻還是撿起奏疏來,這一份奏疏倒不是涉及彈劾的事,乃是江南西路轉運使江炳的奏疏,江炳掌管着漕運,又是花石綱最忠實的執行者,想必皇帝要清算蘇杭造作局,早已給他透露了風聲,作爲皇帝的表兄,江炳的表現確實狡猾,立即上了一份奏疏,矛頭一轉,便開始對蘇杭造作局開炮了,什麼同僚,什麼一條線上的螞蚱,皇帝要整你,江炳當然是立即脫身,從原來的蘇杭造作局的保護傘,一下子變成了打黑先鋒。
這份奏疏很中肯地談及了許多蘇杭造作局的弊端,比如觸目驚心的貪瀆,還有擾民之事,當然,江炳也少不得爲自己辯解幾句,坦言自己確實得了好處,可實在是迫不得已,直白一點說,就是他是被人逼着躺了這趟渾水的,他是好孩子,很無辜。
“這個江炳,倒是最會察言觀色,佩服,佩服。”沈傲心裡忍不住讚歎一聲,不由想:“能在趙佶跟前混得風聲水起的人物,看來都不簡單。”
不過江炳也不是完全只會見風使舵,本事倒還有幾分,奏疏後面的內容則是提及了蘇杭造作局之後的許多利益糾葛,比如江南各大家族的利益,還有許多一些朝堂中人在這裡撈取的好處。總而言之,這鍋飯不是他江炳和造作局在吃,一旦砸了鍋,阻力很大。所以江炳的建議是蘇杭造作局可裁撤,不可徹查。
最後這一句意見,倒是並不是江炳怕引火燒身,實在有其的苦衷,裁撤也就罷了,讓大家吃不着,雖然心裡癢癢的,可是陛下開了金口,誰還敢說什麼?可是徹查就不一樣了,這裡頭牽連的人實在太多,天知道這裡頭有多少人不乾淨,真查起來,牽一髮動全身,天知道會捅出什麼窟窿。
沈傲擡起眸來看着趙佶,想聽趙佶有什麼意見。
趙佶雙眉一挑,道:“你不必看着朕,說你的看法。”
沈傲想了想道:“換作是微臣的性子,就是打破了砂鍋也要出個究竟來,這些人在江南欺君罔上,那些萬貫的家財,現在也該吐出來了。”
趙佶道:“就怕涉及到朝廷,到時候尾大不掉。”
沈傲笑了笑:“只要陛下下了決心,又有什麼尾大不掉的?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莫非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趙佶想了想,嘆了口氣道:“那就查,朕倒要看看,他們到底矇蔽了朕多少事,不過要查,也不容易,江炳的奏疏寫得明明白白,就算朕親自去,這些人就是一塊鐵板,很難找到他們的罪證,朕倒是有一個主意。”
沈傲心虛了,有了主意?喂,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莫非是教我去給你打前鋒?這可不妙,吃力不討好啊。
趙佶道:“朕打算年後,便讓你到造作局中兼個差事,你光明正大地先去了蘇杭,朕隨後就到,到時裡應外合,不怕他們能翻起天來。”
沈傲苦笑道:“陛下,微臣最近身體有點不適,能不能……”
“不能!”趙佶語句堅決,隨即又安慰道:“朕能相信的,唯有你一人而已,這一次你深入虎穴,若是辦得好了,朕一定給你重賞。”
沈傲道:“莫非陛下要將帝姬……”
趙佶瞪了他一眼:“不許再提此事。”臉色又緩和下來:“若是你真的辦好了,朕或許可以考慮,哎,安寧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
沈傲也一時黯然起來,這一對君臣坐在金殿上大眼瞪小眼,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