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諷將禁軍中的貓膩都說了出來,實在有些觸目驚心,最後得出的結論已經可以猜測,高俅必敗,而一旦禁軍大敗,後果是什麼?
沈傲想都不敢去想,雖說他與高俅之間有嫌隙,卻並不希望京畿北路的事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沈傲沉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班大人爲何不上疏,反而替高俅遮掩?”
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多餘,班諷苦笑着攤手道:“蔡太師都沒說話,老夫去說,豈不是自討沒趣?再者說了,馬軍司的好處,蔡京沒少拿,高俅和蔡京也是老交情,我要是上疏,過幾日必然要遭彈劾的,這是自尋死路,所以只能替那高俅先遮掩着。”
沈傲呵呵一笑,道:“所以你來找下官了?”
班諷正色道:“眼下當務之急,一是明哲保身,這其二,就是要準備扭轉危局了,沈大人,若是高俅再遭慘敗,其後果可想而知,得早做完全的準備。”他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道:“沈大人,我就開門見山了吧,只要沈大人點個頭,我這就上一份奏疏上去,彈劾高俅,這官,我也不做了,只求大人能站出來爲老夫說幾句公道話,留個致仕的名份。”
班諷確實有些心灰意冷,他這個兵部尚書,到了這個境地只有給人背黑鍋的份,還不如及早致仕,圖個乾淨;怕就怕蔡京和高俅那邊不肯干休,所以才請沈傲做個靠山。
再加上現在不說,高俅慘敗,那纔是真正的震動朝野;到了那時,他班諷就成了真正的罪人,做了這麼久的官,治國平天下的雄心早就淡了,可是這件事的後果實在太嚴重,他擔待不起,倒不如先說出來示個警,或許有迴旋的餘地。
班諷期待地看着沈傲,希翼沈傲點個頭,沈傲卻巍然不動,淡淡然地道:“既然大人求到了我的頭上,那我就直言了,要想明哲保身,大人就上一份奏疏去吧,只是不是彈劾奏疏。”
“請沈大人賜教。”
“就以論兵部部務的名義上疏去,說高俅那邊有幾個疑點,請陛下恩准兵部派員去核實即可。”
班諷暗暗搖頭,道:“沈大人,這奏疏若是上到了門下省,多半是要留中的。”
所謂留中,就是尋常的奏疏因爲事情並不嚴重,或者門下省那邊認爲自己可以處置,於是自行批閱,而後送至中書省那邊存檔備份。班諷上的不是彈劾奏疏,有蔡京在門下省,這奏疏八成會當作尋常的奏疏處置,如此一來,豈不是白費了一番功夫?班諷顯得有些焦灼,不知這沈楞子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沈傲呵呵一笑道:“留中應當不會,不過這份奏疏也不會讓陛下看到。”
班諷一時愕然,滿頭霧水地問道:“陛下不看,這奏疏上了又有什麼用?”
“救你!等到東窗事發時,你既已上疏,要求覈實捷報,好歹也算是盡忠職守了,誰還能拿這個說事?蔡京那邊,因爲你沒有彈劾,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會爲難於你,如此一來,大人不就能明哲保身了嗎?”
班諷嘆了口氣道:“沈大人這個法子倒是可行,怕就怕真要出了事,時局糜爛,老夫雖是跳出了火坑……”
沈傲擺了擺手道:“糜爛就糜爛,膿瘡早晚要破,趁着今日,乾脆就把它們擠出來,怕個什麼?京畿北路,說來說去還不至於讓我大宋陰溝裡翻船,那天一教能蠱惑一路的百姓,還能鼓得動天下人?眼下邊患至多也不過是西夏那邊鬧出點動靜,朝廷眼下國庫充盈,一次剿不了賊,還可以第二次、第三次。現在擠出膿瘡來,也好讓陛下下定整頓禁軍的決心,越是觸目驚心,越是緊急關頭,纔是不破不立的時候。”
沈傲頓了頓,很是深意地繼續對班諷道:“班大人,今日我和你說的,都是肺腑之詞,這番話出了我的口,進了你的耳,你自個兒心裡掂量清楚,不要傳出去,就爲了你自己。”
班諷還在咀嚼着沈傲方纔的話,不破不立,說得倒是輕鬆,到時候那一屁股屎讓誰擦去?愣愣呆坐了一會,又覺得沈傲的話有那麼一點道理,眼下禁軍成了這個樣子,不鬧出點幺蛾子來,誰願意痛下決心去整頓?
班諷的腦中突然乍現一絲靈光,沈傲的話透露出一個信息——除高俅!
要破,就要見血,這個血,自然不能流別人的,現在放縱高俅去犯錯,到時……班諷不敢想下去了,突然發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深水潭,一邊是沈傲,一邊是蔡京,自己和高俅,原來都只是棋子,是自己背這黑鍋還是高俅來做整頓禁軍的墊腳石,全憑着這兩人之間的能耐。
班諷嘆了口氣,道:“沈大人,老夫明白了,老夫這就回家去,就按沈大人的意思去做。”
沈傲笑呵呵地起身將班諷送出去,回到後園,仍舊去看陳濟和唐嚴下棋;這一次唐嚴步步爲營,最後逼得陳濟撒手認輸。
陳濟擡眸道:“沈傲,方纔兵部尚書來尋你,不知是什麼事?”
沈傲將方纔的話複述了一遍,陳濟頜首點頭道:“不破不立,虧得你有這樣大的魄力,這樣也好,到了這樣的地步,也不必有什麼幻想和僥倖了,只有將自己逼到絕處,纔有逢生的機會。不過蔡京那邊,你要小心些。”
沈傲呵呵一笑道:“我怕他什麼,這老狐狸一看我風頭正勁,立即就蜷縮起來了,讓人不知該從何處下口。”
陳濟正色道:“不要小看他,把他逼到絕處,你就知道他的厲害了。不過眼下,還是儘量與他少點衝突;那你的意思,是要先除掉高俅嗎?”
沈傲道:“高俅這個人尸位素餐,又是蔡京的左膀右臂,趁着這個機會剷除他,唯有這樣,禁軍纔有整頓的機會。”
一旁的唐嚴突然道:“沈傲,做人留一線,事情不要做得太絕,否則會遭人嫉恨的。”
沈傲與陳濟相視一笑,道:“在國子監裡,做人自然要留一線,可是這是朝堂,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唯有遵從斬草除根才行。”
唐嚴捏着鬍鬚搖頭:“哎……明明你們讀的是聖人的道理,口裡都是仁義禮義,卻無一人肯去按聖人的教誨去做的,罷罷罷,你的事,我不管。”說罷又捉着陳濟陪他下棋,陳濟輸了一場,頗有些不情願,二人鬥了幾句口角,陳濟拗不過,只好繼續與唐嚴對弈。
……………………門下省。
因是過年,所以值堂的書令史不多,只有七八個在案頭整理着奏疏,好在近來遞上來的奏疏大多都是賀表,因此工作也不繁重,只是奏疏分類一下,再挑出幾樣重要的送到錄事那兒去就成了。
有幾個閒下來的書令史也都在一角圍着炭盆兒喝熱酒,就着幾粒花生米,閒扯起來,這些書令史雖然官職卑微,可是權柄卻是不小,能進門下省,在京裡頭也算是了不得的人物,哪個人背後,都至少有個尚書級別的大佬撐着,因而他們的消息最是靈通,幾杯熱酒下肚,便忍不住說些犯忌諱話。
他們今日談的自是佩章的事,說是門下省擬了詔書,令工部去製造銀章,所謂銀章的式樣倒也別緻,一個深紅的星型,裡頭刻了一個仁字,仁字的中心,卻又是一柄長劍插下。
製作佩章的作坊,正是工部的造作司,這裡頭的含義就值得人玩味了,那金魚袋、銀魚袋和佩章在同一處造作,豈不是說這佩章與魚袋一樣?眼下坊間也有議論,說是有了這佩章,可以見官不拜,甚至還可以免除賦稅諸如此類。
其實能進學堂的,大多都是監生和秀才,這些人本身就有特權,佩章真正的作用還是以示尊榮,天子門生,單這四個字的份量就足夠他們消受的了,不說別的,將來這些人要是分派到邊鎮或者禁軍,又有誰敢打壓他們?便是上官見了他們,也得客客氣氣的,否則人家真要鬧將起來,誰吃得消?
這裡頭的門道,書令史們算是看清了,他們今日議論的,無非是哪個親戚恰好有個秀才功名,想等今年招募校尉時,尋個門路將人塞進去。不過這門路也不好找,武備學堂一期也不過八百人,可是京城裡頭哪個不對武備學堂眼紅心熱,除了那些個大才子,真正保證自己能金榜題名的沒幾個,爲了妥當,還不如去尋個好出路,如今武備學堂如日中天,皇帝做了祭酒,那沈楞子又是司業,這兩個人一個是天家,一個是眼下最炙手可熱、無人能惹的傢伙,做了武備學堂的校尉,便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將來多半是能撈個將虞侯的。這麼好的事,也輪不到書令史們,大家都在鑽營,都卯足了勁,你有門路,人家門路更廣。
所以雖是議論,書令史們都是長吁短嘆,都有幾分無奈,有幾個一拍大腿,禁不住發酸道:“實在不行,還是科舉有前程,說不定考上了呢?這種好事,輪不到我們這些跑腿伺候人的,還是走正途的好。”
有人就笑:“樑兄,你家那老二走正途只怕沒多大把握吧,上一年科舉還不是鎩羽而歸?今年再用功,多半也是如此,其實你倒是不錯的,好歹有個遠親在戶部裡做侍郎,由他出面,或許還有機會。”
那叫樑兄的搖頭:“你們是不知道,侍郎這麼大的官在別人眼裡是夠嚇人的,可是在那沈傲的眼裡,屁都不是,出面也只是自取其辱。”
衆人就笑,便又將話題引到其他的趣事上,說某某侯爺的妾室和人私通,結果那侯爺倒也夠意思,拿着一柄祖傳下來的刀,直接把那姦夫剁了。
正說得有趣,那邊整理奏疏的一個書令史不由地啊呀一聲,道:“諸位,這份奏疏是什麼意思?”
那圍坐在書令史中間的錄事站起來,大家也不再打趣了,都走過去,問:“是什麼奏疏?”
那書令史目瞪口呆的將奏疏遞給錄事,錄事看了一眼,也不禁吸了口氣,道:“前幾日蔡太師不是還有過叮囑嗎?京畿北路的事第一時間送到他那兒去。”說罷又搖搖頭道:“班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兵部去查高大人,蔡太師和高大人相交莫逆,這班大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擺明了是要騎在高大人頭上拉屎了。”
書令史們也是一頭霧水,其實朝廷就是這樣,沒定下調子之前,大夥兒各抒己見,一個個卯足了勁的上書陳詞,可是一旦定下調子,或者是干係到了蔡太師這般的人物,不管新黨舊黨,這個時候都不會吱聲,所以這些時日,議論京畿北路的奏疏也是有的,可是把話題移到高俅那頭,明擺着要給蔡太師難堪的奏疏卻是一件也沒有;偏偏上疏議論此事的還是兵部尚書,天知道這背後有什麼玄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