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柄平復了心情,悲慼地道:“恩師要爲學生做主啊,如今學生只剩下殘身,活在這世上只會遭人恥笑,往後是做不得人了,這個沈傲……”他咬牙切齒,連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繼續道:“不報此仇,我王文柄誓不爲人。”
蔡京拍拍他的手背,嘆了口氣,慢吞吞地道:“這個仇,暫時不能報。”見王文柄又要激動,蔡京加快語速道:“眼下的事還不能聲張,聲張出去固然滿朝譁然,可是先前的主意也就沒了,先忍着這口氣吧。”
王文柄沮喪地點頭,他心裡當然清楚,這件事就算鬧出去,最後對沈傲的責罰也是不了了之,最多也就是拿了幾個沈府的下人來出出氣;爲了這個,而壞了大事,實在不值。
咬了咬牙,王文柄尖着嗓子道:“恩師,就這樣將他輕輕放過了?”
蔡京搖了搖頭:“帳,當然要算,我已經知會了京兆府,叫他那邊先護着知聞紀事那邊,其餘的,等沈傲那邊出了兵再說。”
王文柄滿是淚水,道:“恩師,往後學生不知該怎麼活了,身子既然殘了,這活着還有個什麼意思?”
蔡京安慰道:“這有什麼?到了你這個年紀,兒孫也都有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王文柄唯唯諾諾地應着,卻是萬念俱灰,一心只想着報仇,好不容易清醒了一點,道:“前幾日抓了一個天一教的斥候,京兆府把他送到了兵部這邊來,本來,是詢問之後直接問斬的……”
王文柄的話說到一半,已是氣喘吁吁,蔡京見他說得累,闔着眼道:“你的意思是,放那斥候回去,讓他去和徐神福說,讓天一教速速進兵,不給沈傲時間?”
王文柄咬牙切齒地道:“學生已經等不及了,多留一天,學生呆在這裡便難受一分,便是冒着天大的干係,也要那沈傲好看。”
蔡京想了想,道:“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王文柄扯着尖銳的嗓子獰笑道:“這干係,學生一力承擔,事後被人察覺,也就是學生一死而已,還怕個什麼?只求沈傲敗北之後,恩師能將沈傲一舉掰倒,學生就知足了。”
到了他這個份上,有這股瘋勁倒也正常,放了人犯,事後必定察覺,到時候斬頭棄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王文柄是真的不想活了。
蔡京舔了舔乾癟的嘴脣,慢吞吞地站起來,不再去看王文柄,一步步地走向門口處,打開門,慢吞吞地道:“你自己想好吧,這件事不必和我商量,好啦,我也該走了,文柄,你是我的門生,這個仇,將來我來替你報。”說罷,微顫顫地步出門去。
那門兒一開,便有一股風吹進來,王文柄打了個擺子,猙獰着臉大叫:“人呢,人呢,死哪兒去了,快,關門,要冷死我嗎?”
…………………朝廷裡頭已經點燃了一把火,這火勢越來越旺,已經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一份份奏疏都是要求出兵的,更有幾個,已經把帳算到沈傲的頭上了,寬敞的講武殿裡,傳出一陣洪亮的聲音,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官員站在殿中,揮着手,激憤地道:“養虎爲患者,必爲虎傷,大宋立國百年,前有方臘之亂,今有京北之痛,朝廷養兵千日,爲何不見沈大人出戰?沈大人飽受國恩,敕侯爵,封太傅,總攬京畿三路,節制天下軍馬,莫非還怕那幾個小蟊賊?如此畏戰、怯戰,是要將我大宋的顏面置於何地?敢問陛下,敢問殿中袞袞諸公,我等食君祿,受君恩,難道就該如此報效?”
廷中之人皆是竊竊私語,嗡嗡聲中,又有人道:“限令沈太傅立即出兵剿賊,若再耽擱,門下省該下旨意鎖拿回京治罪。”
“既是總攬京畿三路,如今北路已被蟊賊盤踞,爲何還遲遲坐守不動?他若是不肯進兵,自有人去接替他。”
“他殺起自己人來倒是痛快,馬軍司上下被他殺了個乾淨。”
有人起頭,便有人響應,亂糟糟的到處都是請戰的聲音,大有一副不出戰,大宋就要國破家亡,天一教須臾之間便要提兵入京的樣子一樣。
趙佶坐在金殿上,一陣無比的頭痛,本心裡,他也希望沈傲速速進兵,不過沈傲寫給他的奏疏裡也說得明白,馬軍司不堪爲用,眼下該擠出時間先整備軍馬,等時機一到,再徐圖討伐纔是。
趙佶對這個解釋深以爲然,這固然有對沈傲盲目信任的成分,另一方面,他心裡也知道,倉促進兵也是於事無補。
只是如今鬧到這個地步,連他這個皇帝的也彈壓不住了,不但是朝廷,便是市井和士林也早已議論開了。
趙佶苦澀一笑,只好決心裝瘋賣傻,隨你們說什麼,他就是不說話,有人哭着拜伏在地上錘胸請求,他無動於衷;有人每天上了幾道奏疏,他看了也當沒有看見;有人要撞柱子,這還了得?趕快叫人攔着,他想做比干,趙佶還不想做紂王呢!人救下來了,他還是呆呆地坐着,時候差不多了,就甩手一句:“朕乏了,此事再議,朕再思量思量。”
躲到後宮裡去圖個清淨,可是後宮裡頭也不是世外桃源,那太學又鬧出事來了,說是千名學子公車上書,都在正德門外頭等着。就這還是好的,最讓趙佶頭痛的是太皇太后那邊,那太皇太后倒不是刻意要針對沈傲,說起來自從沈傲入宮賀歲已讓太皇太后對沈傲有了幾分好感;不管怎麼說,沈傲畢竟還是個能辦事的忠臣,官家這邊人手本來就少,有了個沈傲也可以分擔一下。
只是這外頭鬧得實在太兇,太皇太后對沈傲也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到處都說沈傲怯戰的,太皇太后聽着聽着也就信了;對國事,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同,太后只看着後宮裡頭的一畝三分地,可是太皇太后歷經三朝,終究還是有幾分長遠。
趙佶只好解釋,太皇太后聽得似懂非懂,卻還是道:“該催促的還是要催促,你看看汴京都亂成什麼樣子了,再拖延下去,有心人一煽動,天知道會出什麼事?”
趙佶鬱鬱不樂,卻還在死死撐着,心裡只是想,多撐一刻,沈傲就能應對從容一些。
就這樣拖延了十幾天,距離沈傲出兵大致已過了兩個月,這事兒就壓不住了,事情的起因是城中的富戶,由於知聞紀事那邊將京畿北路的匪患誇大,又指桑罵槐的貶低了沈傲一通,讓不少人對剿賊失去了信心,京畿北路距離汴京這麼近,一旦馬軍司那邊出了事,接下來就輪到汴京了,到時候賊軍圍了城,還往哪裡跑去?普通的百姓是沒有去處的,可是對於富戶來說,哪裡都有產業,不至一點出路都沒有,因此一個個舉家去江南避難,或去西京小住。
一開始,城門司那邊還沒有反應過來,後來出城的越來越多,也嚇住了,立即向三衙通報,三衙下了條子去京兆府,京兆府送到尚書省,尚書省把事情桶了出來,一邊往宮裡報備,一邊下令城門司立即嚴禁人出入。
事情壞就要壞在嚴禁人出入上,這麼一來,不安的消息就更多了,都說賊軍已經殺來,現在要緊閉城門準備迎敵,幾處城門都有人開始鬧,要衝出城去,不願坐以待斃。
城門司彈壓不住,還是馬軍司出動了,纔將這場亂子給彌平。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就已經不再是軍事這麼簡單了,已經事關到了政治就必須按政治的法則來辦,趙佶無奈,一面下詔安撫人心,另一方面知會門下省,立即傳旨,斥責沈傲拖延時間,令他速速進兵,不得有誤。
旨意送到了薄城,那聖旨當真一點客氣都沒有,破口大罵得很厲害,沈傲在薄城裡經營出來的威武形象徹底瓦解,真是比竇娥還冤枉,本來他給趙佶的奏疏好好的,趙佶那邊也說了,汴京的事,由趙佶來辦,京畿北路之事,由沈傲全權處置;結果汴京的事,趙佶那邊沒有辦好,反過頭來大罵沈傲一通,讓沈傲來做這替罪羊。
看來這個皇帝的話也不能盡信,十句就有八句是騙人的,沈傲心靈受了創傷,感覺自己騙了一輩子的人,今日卻被人忽悠了,心裡暗暗不平。
那旨意的末尾話鋒一轉,卻不罵了,又誇了沈傲幾句,說朕知爾苦衷,但國事要緊,半月之內,發兵討賊。
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沈傲心裡吁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馬軍司如今已經進入正軌,雖然還沒有練到百戰之兵的地步,可是水平已直線上升,不說別的,單體力耐力就有很大的進步,此外,紀律也得到了加強,至少在這馬軍司裡,禁軍現在只知道沈傲而忘掉高俅了。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
沈傲接了旨,請傳旨的公公進縣衙裡說話,問了一些汴京的近況,這公公在沈傲面前很是恭謙,立即將蔡京的消息一字不漏地細說出來;平時沈傲也有人傳汴京的消息,可是公公畢竟是公公,那些尋常人不知道的事,他也能探聽出點兒風聲,沈傲結合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對汴京已經有了大致的瞭解。
“原來如此,難怪陳先生上一次教自己戒急用忍,看來這汴京裡頭有人給本大人穿小鞋。”沈傲心裡冷哼一聲,卻只是微微一笑,雖然被人捅了軟刀子,可是人家打的是爲國爲民的旗號,自己能將他們怎麼樣?這件事參與的人太多,就是舊黨裡頭也有人站出來,倒不是所有人都刻意地針對自己。
這公公見沈傲一時恍惚,壓低聲音,道:“沈大人,楊公公叫雜家來傳個話,若是沈大人覺得時間不夠,就是再拖延個十天半月的也沒什麼打緊,其實陛下表面上催促大人進兵,可是心裡頭卻也知道你的苦處。”
沈傲頜首點頭,道:“回去和楊公公說,我自有主意,多謝他的賜教。”
送走了公公,沈傲立即擂鼓升帳,將博士、營官、中隊官全部召集過來,先是拿了旨意念出來,隨即敲着桌子:“既然陛下嚴令進兵,咱們這些吃人俸祿的也沒什麼說的,現在要說的是該怎麼個進兵法,諸位可有什麼看法嗎?”
衆人禁若寒暄,心裡頭都是有那麼點兒沒有底氣,聖旨來得太倉促,許多事都還沒有準備好。
沈傲見大家不說話,只好道:“不說別的,時間還有半個月,咱們該要的糧草、軍需要及早備齊,都寫個單子出來吧,是要火槍還是弓箭、火炮,哪個營不足,先立即遞條子補上去,省得到時候臨時抱佛腳,至於其他的事,考慮清楚之後再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