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順的稱讚不啻是對沈傲的認可,這一場繪畫切磋,其實不必他出口就高下立判了。
石論慚愧地朝沈傲拱手行禮道:“天下第一才子,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佩服至極。”
沈傲地朝他含笑點頭道:“石先生客氣。”
寒暄一陣,氣氛反倒是緩和下來,沈傲說笑了一下,此後的行書也不好再比了,經義、繪畫都技壓西夏大儒一頭,再比行書,只會讓人生笑。
李乾順的心裡,反倒是想看看沈傲的行書,可是這句話如鯁在喉,卻是吐不出來。只是哈哈一笑,對沈傲道:“天下第一才子確實不爲過,可笑我國學院夜郎自大,竟是班門弄斧。”
沈傲含笑道:“國主召見,沈某人無以爲敬,便送上一份大禮吧。”
李乾順饒有興趣地道:“是什麼禮物?朕倒要見識一下。”
沈傲又平鋪一張白紙上去,捉起方纔作畫的筆,接着沾墨下筆,筆走龍蛇,先是一行小楷,接着又是一行隸書,此後又是鶴題、蔡體,一行行下去,一行行新的書法出現,字裡行間有的飄逸靈動,有的端莊得體,有的如鶴展翅,有的清麗脫俗。
半柱香功夫,一篇文采洋溢的賀詞出來,沈傲微微一笑,拋下筆,道:“請國主笑納。”說罷自信滿滿地坐回原位,臉上帶着淡淡笑容,顧盼之間頗爲自雄。
等到有人將祝詞送至李乾順御案上,李乾順先是一呆,隨即望神俯首去看,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整個崇文殿的文武都有些不耐煩了,他才擡起眸,大喜道:“這是朕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李乾順話音剛落,衆人才回過神來,目光紛紛落在沈傲身上,一頭霧水。
沈傲淡笑道:“國主喜歡便是。”
此時已是日上三竿,明媚的陽光如金輝一般灑落在漢白玉、琉璃瓦上,連帶着崇文殿也帶來了幾分暖意。
兩個時辰時間,從對沈傲的嫉恨到欣賞,這個過程並不波折,卻又順理成章,之前對沈傲嫉恨最深,現在反而盡皆釋然了,才子難免都卓傲一些,情理之中嘛,難道要和一個少年去計較?
方纔沈傲提及要在宮中用膳,雖然只是玩笑話,可是這時候李乾順收了沈傲‘大禮’,又對他印象頗有改觀,反而在退朝之時主動道:“沈傲留下來,朕賜你午膳。”
沈傲只是淡淡一笑,既不稱謝,也不推拒,彷彿理所應當一樣,隨着一個宮人到了一處宮殿,這一處宮殿隱藏在鬱鬱蔥蔥的林木花圃之中,並不起眼,卻格外的雅緻。
“難得西夏這地方居然還有這個去處,看來也不全是鳥不拉屎。”沈傲心理腹誹一番,由着內侍引他入了宮殿,便看到兩排宮娥端着各種餐具、酒肉屏息等候,宮殿正上方是一處臺階,臺階上纔是餐桌,偌大的餐桌上只孤零零的坐着一個人,沈傲踱步過去,躬身道:“沈傲見過國主。”
李乾順沒有站起來,只是淡漠地看了沈傲一眼道:“你不是宗室?”
沈傲笑道:“沈某姓沈,自然不是大宋宗室。”
李乾順淡淡一笑道:“也算不上什麼外戚吧?”
沈傲這一趟來,少不得要隱瞞下自己的婚姻情況,畢竟國事爲重,倒也不必和李乾順說什麼實話,否則他這個駙馬身份,也算是外戚了。
於是沈傲對着朝李乾順頜首點頭道:“自然也不是什麼外戚。”
李乾順嘆了口氣道:“汴京城幾個大世家裡也沒有姓沈的,朕此前並沒有聽說過你,想必你這郡王也不過得來一年半載,又這般年輕,竟能受封爲郡王,怪哉……”
沈傲恬然笑了笑,想要說什麼,李乾順繼續道:“除非……你曾爲宋國立下過赫赫戰功,才具非常,又極受趙佶的信重。”這些猜測,倒也不難猜出,尤其是李乾順這種一輩子都生活在政治漩渦中人,更何況他十六歲時就曾除掉干預政事的太后,其心機和手段,自是高於常人。
沈傲謙虛地道:“哪裡,哪裡,國主說笑了,無非是大宋皇帝信重罷了。”
李乾順道:“趙佶能派你來破壞金夏和議,只一個信重還不夠。”一語說中沈傲這一趟的使命,隨即哈哈笑道:“朕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來,給沈傲賜坐。”
捅開了窗戶紙,沈傲坐下,隨即笑道:“國主明察秋毫,沈傲佩服。”
李乾順含笑,對身邊的侍者道:“拿朕的夜光杯來。”
過了一會兒,便有侍者取來一個錦盒,錦盒中一對琉璃杯盞取出,李乾順含笑道:“這是金人送給朕的禮物,葡萄美酒夜光杯,沈傲可曾聽說過嗎?”
沈傲道:“耳熟能詳,莫非陛下是要請沈某吃葡萄美酒嗎?”
李乾順含笑點頭。說罷侍者已講一盞夜光杯放在沈傲身前,沈傲輕輕舉起,這時候的夜光杯,自然比不得後世高純的玻璃,卻也是價值不菲,甚至頗有些粗糙,雜色太多,可是在這時的人看來。已是很了不起了。杯腳處,似乎有個印子,沈傲只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是大明宮制四個字。
夜光杯在隋唐時就已出現,這又是金人送給李乾順的大禮,這大明宮乃大唐的宮殿,這四個字,便可看出是前唐時期宮廷的御用之物。李乾順顯得興致勃勃,更是對這夜光杯極是喜愛,沈傲咳嗽一聲,道:“陛下果然大度……”
李乾順呆了一下,不由地道:“大度二字從何說起?”
沈傲繼續道:“陛下若是不大度,金人送來一對贗品夜光杯給陛下,陛下爲何還會如此喜歡?”
“贗品?”李乾順臉色漸漸冷了下來,道:“何以見得?”
沈傲淡笑道:“要分辨也簡單,這夜光杯,最先出在泉州,乃是大食商人傳來的,後來也漸漸風靡,許多大戶人家也都會備上一隻,以示尊貴。當時的宮廷,也確實制過不少這般的酒杯,只不過……”沈傲淡笑道:“當時的宮廷御用夜光杯小王恰巧也見過,其工藝比之這個還要差一下,況且這裡寫的是大明宮制,這四個字本來也沒錯,許多前唐的御用之物確實也都有這個印記。可若是餐具,是不會打上這個印記的。”
李乾順臉色有些難看了。
沈傲繼續道:“國主再看這杯口,原本僞作者爲了製出古物的樣子,所以特意用牛油沾了砂布在這杯口摩擦了一下,使人一看,便知這是久遠的古物,可是這杯口的磨痕太過齊整,國主可看出了什麼嗎?”
李乾順細看了杯口,果然是磨痕齊整,眉宇下壓了一下,隨即曬然一笑,講夜光杯放在桌上:“沈傲好眼力。”說罷叫侍者收了夜光杯,笑吟吟地道:“方纔不過是試一試沈傲的眼力罷了,請勿見怪。”
明明是被人拆穿,卻故意說是相試,沈傲也不點破他,淡笑道:“國主不必生氣,金人是蠻夷,四處劫掠來的東西,也分辨不出好壞。小王也曾收過金人的禮物……”深望着李乾順道:“也是贗品居多。”
這一句話一語雙關,李乾順豈能不明白,笑道:“不說這個,用膳吧。”
西夏的御膳,倒也有不少美食,沈傲陪着李乾順用罷,陪着喝了口茶,才告辭出去。想到方纔在午膳時李乾順心神不屬的樣子,沈傲事後回想,便覺得可笑,心裡想:“李乾順本是想拿夜光杯來顯擺顯擺,更有在自己面前彰顯金夏友好,誰知卻拿出個贗品出來,有苦都說不出了。”
出了宮門,李清已經等候多時,立即過來,道:“王爺,李清還以爲出了什麼事,等候了這麼久,也不見王爺出來。”
沈傲笑吟吟的道:“沒什麼事,只是西夏國主對我一見如故,非要請我在宮中用膳不可,盛情難卻,只好依了他。”
李清呵呵一笑,知道蓬萊郡王最喜歡胡說八道,也不理會,一齊翻身上馬,等回到鴻臚寺的時候,才發現今日倒是來了不少客人。
沈傲打馬過去,卻都是一些西夏的大儒,有的來請教,有的來結交。沈傲苦笑一聲,只好請他們進去喝茶,這些絡繹不絕的人,只是閒談幾句,或送上請柬、名刺,也就不再叨擾,告辭出去。
沈傲已生出一些倦意,歇了一會,李清過來,道:“王爺,朝廷新送來的消息。”
沈傲頜首點頭,接過一封書信,掃了一眼,擡頭道:“金人這一趟是志在必得了。”
李清呆了一下:“何以見得?”
沈傲苦笑道:“金人破了蕭關。”
李清的臉色,霎時變得沉重,蕭關是遼國最重要的關隘之一,金軍一旦攻破,整個遼國數千裡的腹地便無險可守。而這個戰情,自然也會傳到西夏人耳中,西夏人本就偏袒金人,再得到這個消息,肯定會堅定這個信心。
沈傲語氣淡然的道:“不必管他,我們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你下去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