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烏雲,漸漸向炙熱的日頭移近,直到徹底遮蔽住了太陽,雲層翻滾,大風獵獵,旌旗獵獵聲中,戰馬的嘶鳴、響鼻聲也絡繹不絕。
李乾順和李乾正上了最高臺,涼棚裡的人紛紛出來見禮,李乾順朝着圍過來的人紛紛頜首點頭,看到完顏宗傑時,很是關心地問道:“殿下在這裡住得還好嗎?若有不習慣之處,但可報知。”
完顏宗傑笑道:“除了有些討厭的人,一切都還好。”
這個討厭的人是誰,多半不是沈傲就是耶律陰德。不過這句話當衆說出來,實在無禮至極。
李乾順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又笑道:“殿下習慣便好。”
四顧了一下,又向那大理王子段諷道:“段世子要在龍興府多住些日子,朕還要和你切磋佛理。”
段諷笑道:“如陛下所願。”
李乾順的目光最後落在沈傲身上,呵呵一笑道:“蓬萊郡王的行書教朕大開眼界,改日賜教。”
沈傲只是頜首點頭,這種場面話,他是一點寒暄的興致都沒有。
李乾順的棚子,是繪了七彩的綵棚,位居正中,兩邊的棚子纔是其他人高坐,只是李乾順和李乾正來得晚,兩邊的位置已經沒有了,只有居中的綵棚處留着一個寬大的椅子,李乾順寒暄了一陣,大剌剌地牽着身後披着珠冠、霞衣的公主進了綵棚高坐,這時那面帶笑容的越王李乾正卻是呆了一下,想要尋個位置,卻發現都已坐了人,皇兄的那個龍塌倒是寬大,便是坐上十人八人也是足夠,他盯住那龍塌,想上前一步,卻又有些不安,可是這般站着,面子又是掛不住,心裡微怒,不知是誰搭的臺子,竟是少了個位置。
李乾順坐在綵棚裡,含笑望向李乾正,道:“下頭的人就是不會辦事,皇弟,要不要和朕坐在一起?”
李乾正想要踏前一步,口裡忍不住道:“下臣怎敢?”
他原本是想客氣一下,其實這個客氣也是有限,在他看來,自己是陛下胞弟,又是將來的西夏國主,與兄弟同塌,也算不得什麼悖逆的事,只是這一句客套終究還是要的,其實一隻腳已經邁開了,就等李乾順笑着說無妨,便鑽進去。
誰知這個時候,李乾順卻是含笑道:“既如此,那就叫人搬個錦墩來。來人,給越王賜坐。”
說罷,立即有太監像是準備好了似的,搬來了個錦墩,這錦墩不偏不倚,恰好放在綵棚的後首位置,邊邊角角里,連居高臨下看那草場的視線都沒有。李乾正呆了一下,刻意地深望了李乾順一眼,見李乾順已是顧不得他這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饒有興趣地眺望着草場那邊去了。
李乾正跺跺腳,只好坐到錦墩那裡去。
這一個插曲,倒是沒有人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草場上,各國的馬隊已經入場,已經列好了隊伍,齊刷刷向高臺這邊注目過來。
李乾順朝身側的一個西夏武士道:“可以開始了。”
西夏武士立即拿着一面小旗站在高臺上傳達命令。戰鼓擂了起來,號角連連,低聲的牛角號嗚嗚作響。接着便是西夏禮部尚書楊振朗聲道:“第一合契丹國對……”
這時候,完顏宗傑突然站出來,冷笑道:“且慢。”他身材魁梧,中氣十足,這一聲大喊,足以打斷那禮部尚書的話。
李乾順臉色微微一變,低不可聞地冷哼一聲,壓住心裡的怒火道:“殿下還有什麼要說的?”
完顏宗傑傲慢地走到綵棚旁,半跪行禮道:“我們金國勇士從來只知道以少勝多,既然要對陣,何不讓各國一起上?”
兩側的涼棚裡紛紛傳出低斥,便是那耶律陰德也站起來,道:“殿下未免也太狂妄了。”
李乾順左右顧盼了一下,目光落在完顏宗傑身上:“殿下既然有信心,也是無妨。”
沈傲呵呵笑着站出來,道:“我大宋也是一向以一克十,金國武士要比,切莫拉上我們。”
完顏宗傑不屑地看了沈傲一眼,冷哼一聲道:“那麼就讓金國的勇士先和契丹、吐蕃、大理國對陣,宋狗留待最後收拾。”
沈傲皺了皺眉,卻又是曬然一笑,不再理出言不遜的完顏宗傑。
坐在李乾順身側的淼淼雖是用輕紗遮住了面部,一雙烏黑的眼眸先是厭惡地看了完顏宗傑一眼,目光隨即好奇地落在沈傲身上,見他怡然的樣子,眼眸微微一愕,似是在深思。
耶律陰德幾個這時反而不做聲了,金軍既然要以一敵三,自己這一方人多,有便宜可佔,不妨試一試。
李乾順見無人有異議,又叫來那西夏武士,吩咐一聲,西夏武士立即去向那禮部尚書低語,站在下一階高臺上的楊振頜首點頭,隨即朗聲道:“第一合,金國對契丹、大理、吐蕃……”
高臺上人人譁然,都是擡起眸,朝向綵棚這邊看來。
坐在綵棚邊的越王這時冷笑一聲,忘了自己的尷尬處境,好整以暇起來。李乾正在西夏的地位超然,雖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可是誰都知道當今國主沒有子嗣,越王一系與宮中血脈最是親近,兄終弟及是遲早的事。
只是李乾順招婿,倒是讓越王忌憚了幾分,若是淼淼當真嫁去了金國,以金國的影響力做後盾,那完顏宗傑足以憑藉淼淼操控西夏政局,到時若是金國人藉着淼淼立一個女王出來,也並非不可能。可別忘了,二十多年前,西夏國便是由一個女人掌控長達十年之久。
所以在他看來,金國人娶淼淼,自然是兇險萬分,便是契丹、宋國也有威脅,唯獨是大理和吐蕃最是不需擔心。
李乾正正在胡思亂想,便看到草場四周爆發出一陣呼聲,他的視線很狹窄,伸着脖子過去看,才發現草場上兩隊騎兵已經列好了陣勢。金國人雄赳赳的列出一個劍鋒陣型,對面的契丹、吐蕃等騎兵則是按品字排列。馬嘶和響鼻聲傳出來,朔風陣陣,肅殺盪漾。
金國人個個矯健,面對三倍於己的騎兵怡然不懼,甚至陣型的兩翼,時不時會有幾個騎兵飛馬出來,向對面怪叫發出挑釁,若是對面呵斥大罵,整個金軍騎陣立即爆發出一陣鬨笑。
待戰鼓又擂動起來,金國騎兵開始收縮,騎兵衝鋒的陣型越是密集,越具有突擊、撕裂的功效,可是這樣的陣型,對騎兵的騎術要求也是極爲苛刻,不是精銳中的佼佼者,若是貿然採取這種陣勢,極有可能還未突入敵陣,自己就已經彼此衝突凌亂了。
爲首的一個金將,身材並不魁梧高大,矮小的個子顯得矯健無比,他抽出木矛,矛尖指向蒼穹,大喝一聲:“烏突!”
身後的金人騎士興奮起來,紛紛大叫:“烏突!烏突!”
齊聲大吼,爆發出強烈的自信和漫天的殺伐,一支支長矛下斜,雖是木矛,可是削尖的尖刺部位仍然散發出教人心攝的寒意。
那爲首的金將又大叫一聲:“烏突!”
身後的馬隊鼓譟起來,金國武士用馬刺輕輕磕了一下馬肚,戰馬並沒有立即飛出去,而是不安的開始用蹄子刨着地面的青草和塵土。這樣的聲勢,讓人一下子有一種山雨欲來的震懾之感。
反觀對面的聯軍,這時候反倒有些凌亂,三支騎兵互不統屬,實力又是懸殊,反倒顯得相形見拙。
金軍開始動了,長矛上揚向天四十五度,坐下的戰馬開始只是徐徐奔跑,接着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大地在轟鳴,煙塵漫卷起來,密集的衝鋒陣型之中,所有人臉上露出猙獰之色,這是即將殺伐的果決和無所畏懼的雄心。
百戰之士便是如此,不知敬畏,不知保身,唯有殺伐。
戰馬的揚蹄的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八百人的馬隊,猶如脫弓的箭矢,毫不猶豫的急衝。雖然陣列密集,卻沒有磕碰,馬羣在奔跑的過程中匯聚成了箭簇的形狀,最頂端的仍然是那金將。
朔風颳面,吹得人睜不開眼睛,直到這個時候,契丹、大理、吐蕃人才開始發起衝鋒,先前還是品字形的陣列,因爲實力的懸殊竟是一下子拉開,只略一衝出,就已經稀稀拉拉得不成了樣子。
沈傲坐在高臺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草場方向,心裡不由想,這個完顏宗傑也不完全是個莽夫,至少行軍打仗卻是在行的,這些聯軍看上去人多,與一敵三看上去愚不可及,可是聯軍勢衆是優勢,可是人一多,統屬又不能明確,更沒有並肩作戰的經驗,反而成了累贅。
他的眼眸中,只看到一隻狼羣,一羣飢餓的泛着綠光的餓狼朝着綿羊和麋鹿羣中發起最後的衝刺,此後會發生什麼,似乎已經可以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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