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涼爽,士子冒頭的時候也就多了,不過這時節,士子們卻不肯再去諮議局喝茶,也極少去踏青,而是到毗鄰御道的一處酒坊裡喝茶飲酒。
尤其是酒坊的二樓,更是高朋滿座,每隔一時半刻,裡頭的人便要站起來一趟,一起道:“原來是樂兄到了,樂兄來這裡坐。”
能讓所有人起身相迎的,自然都是名士,所謂名士,學問好是一樣,品德也是一樣。品德的標準千變萬化,卻又有不同,若是你孝義,別人也不知道;你父親染疾時,你鞍前馬後,細心侍疾,也不會有人宣揚。
所以要做名士,就要做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讓人去議論,要驚世駭俗,最直接的辦法無非是以直取名了,就比如這位樂先生,便是其中一個,也是最轟動的一個,昨天這個時候,他一人跪到宮門口去,上了一道奏疏,直言沈傲三十條大罪,可謂耿耿之言,字字泣血,驚天動地。
這份奏疏被擋了回去,門口的禁衛也以樂先生驚擾聖恭爲名打了他一頓,可是將他送去京兆府處置,京兆府又將他放了出來。府尹也難,實在是被這清議折騰怕了,人到了京兆府,真真是把這樂先生當成了自家的爹來照顧,生怕有了什麼閃失,若是出了什麼亂子,他一個小小府尹,立即就成了羣起圍攻的對象,到時候身敗名裂,少不得安一個佞臣的大帽子,祖墳能不能保住都是個懸念。
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古怪,所謂的直臣,其實反而是最安全的,偏偏宣揚起來,他們卻成了不畏強暴的化身,比干那樣的人物。
樂先生出名了,一下子名動汴京,那份奏疏雖然沒有遞上,卻一下子引發了洛陽紙貴的轟動,摘抄他文章的人如過江之鯽,朗誦他奏疏的人到處都是。
只這一個名望,便足以青史留名,成爲天下的楷模。
樂先生這時候只穿着一件尋常的青衫,臉上還有幾許浮腫,不過不礙事,那些禁衛也都知道規矩,不敢下手太重。他穿着一件尋常的青衫,笑呵呵地和大家打了招呼,便尋了個桌子坐下。同坐的人見他與自己坐在一起,立即受寵若驚的樣子,連臉都漲紅起來。
“沈傲今曰不知會不會入宮,哼,在這裡等了這麼多天,卻是一點音信都沒有。”
“等着便是,不信他不遞交國書。”有人冷言笑道。
倒是樂先生顯出無比的矜持,一直不開口,同坐的幾個人噓寒問暖幾句,樂先生笑道:“些許小傷,無妨,只恨那些沈傲的爪牙沒有殺了我,留在這世上看這烏七八糟的樣子真真令人心寒。”
衆人聽了,紛紛叫好,有人咬牙切齒地道:“從前的時候,咱們大宋還知禮儀,知廉恥,現在這禮義廉恥都被狗吃了,這是朝中有了妖孽,有西夏人的走狗。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卻都視而不見,一個個爭着依附,再這樣下去,我等只能嗚呼哀哉,如之奈何了。”
樂先生淡笑道:“這便是人心曰下,古風無存,三皇五帝時人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到了咱們大宋,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他頓了一下,繼續淡淡笑道:“要禮崩樂壞咯!”
有人道:“禮崩樂壞,這國器還能長久?罷罷罷,不說這個,不談國事,省得惹來禍端。”
明明是津津有味地談,臨末了卻還加一句不談國事,可是這麼一說,所有人反而談得更加炙熱,明明衙門根本懶得搭理他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樣子,沒有禍端,他們也要說出禍端來,有了禍端,才顯得自己的風骨,才顯得百折不饒。
正說着,突然有人大叫:“人來了!”
所有人呆了一下,隨即涌到扶欄那邊去看,果然看到沈傲騎着一匹馬,身後數十個親衛擁簇,招搖過市。
“這狗賊不知廉恥,竟還敢拋頭露面!”
“諸君少待,待會兒就可以傳出消息。”
人羣躁動了一下,又停歇下來。這時候有個酒博士看得奇怪,提着茶壺道:“諸位相公看什麼?”
一個青衫的讀書人不屑地看他一眼,道:“看殲賊。”
酒博士呆了一下:“相公說笑,這乾坤朗朗的,哪裡有什麼殲賊看?”
有人取笑道:“這些行屍走肉,只知道計較小利得失,哪裡知道什麼國家大事?和他說什麼?村野民夫而已。”衆人鬨笑,一個個高人一等地坐回原位。
那酒博士被他們取笑,仍是樂呵呵的,貓着眼也往下頭看了一眼,不禁道:“是蓬萊郡王,郡王他老人家從前也往這邊過的,想必是要進宮了。”
桌上喝茶的相公們有人拍案而起道:“這是殲賊!”
酒博士呆了一下,咂舌道:“郡王爺殺了這麼多作惡的貪官,又免除了花石綱,釐清了海事,這也是殲賊?諸位相公爺肯定是誤會了。小人便是蘇杭那邊過來的,自從花石綱取締之後,蘇杭那邊的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都說郡王爺……”
“呸……”有人吐了口吐沫出來:“無知小兒,一點點恩惠便當人家是父母再生了,店家,店家……”
掌櫃的急促促地跑過來,打躬作揖道:“諸位相公有什麼吩咐?”
有人指着這酒博士道:“你這裡的夥計當真無禮,趕下去,換個人來伺候!”
掌櫃立即大怒,當着衆相公的面大罵了這酒博士一通,將他打發下去。這酒博士滿腹的委屈,乖乖地下樓去了。
…………………………沈傲打馬到了宮門口,禁衛立即進去稟告,過不多時,便有消息傳來,請郡王入宮。
沈傲按着尚方寶劍進去,他的精神有些不好,臉頰上恰好都有兩處瘀傷,迎面見了一個公公過來,這公公忍不住驚訝地道:“王爺的臉是怎麼了?”
沈傲淡淡一笑道:“從閣樓上掉下來,臉先着地,你信不信?”
這公公呆了一下,似乎腦海還在模擬一個人從高處掉落臉先着地的情景,可是沈傲的臉上,明明是兩個五指印子,這……正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口,沈傲已經揚長而去。
到了文景閣外邊,楊戩朝他招手,低聲道:“沈傲,你的臉怎麼了?”
沈傲苦笑道:“騎馬撞到了別人的店旗,泰山大人信嗎?”
楊戩只是問一問,繼續道:“國書帶來了嗎?”
沈傲道:“帶來了。”
楊戩道:“能否先給雜家看看?”
沈傲道:“怎麼?泰山也對宋夏的議和有興致?”
楊戩搖頭道:“雜家纔沒興致管這個,雜家只是想知道,這國書裡頭到底是什麼?說不準……”他壓低聲音道:“說不準會招來大禍的。”
沈傲苦笑道:“泰山放心,不會有什麼大禍的,我還是先去見陛下了。”
楊戩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總是讓人不放心。”說罷進去通報,才讓沈傲進去。
沈傲進了文景閣,卻發現趙佶不在,明明方纔還聽到他和楊戩說話的,不由看向楊戩問道:“陛下去了哪裡?”
楊戩道:“陛下去換衣衫了。”
沈傲只好坐下。足足一炷香,趙佶纔過來。今曰的趙佶顯得無比的肅穆,戴着通天冠,身上穿着袞服,一雙眼眸淡漠地看了沈傲一眼,大大方方地坐下,慢吞吞地道:“沈傲來了。”
沈傲屈身道:“微臣是來呈送國書,好讓陛下過目。”
趙佶淡淡一笑道:“終於來了,讓朕心焦了這麼久。”擡眸看了沈傲一眼,目光定格在沈傲的臉上,道:“你的臉是怎麼了?莫非還有人敢打你?”
wWW⊕ttкan⊕c o 沈傲苦笑道:“左邊臉上的一巴掌是微臣打的,微臣身爲宋臣,竟然去爲西夏人做使節,來和大宋議和,討取好處,實在萬死。”
趙佶心裡想,你確實是萬死難辭其咎。板着臉道:“看來你還有幾分羞恥之心,拿國書來吧。”
接過國書時,趙佶的手不禁有些顫抖,深吸了口氣,翻開國書,第一條便是西夏正式向大宋稱臣,這一條其實早已有之,不過西夏人並沒有遵守,表面上是稱臣,其實關起門來還是老子天下第一。國書裡重申一遍,倒是顯出了西夏人的誠意。
趙佶暗暗點頭,擡眸道:“說到就要做到,我聽說西夏國主李乾順一向以天子自居,自欺欺人。”接着繼續去看此後的條款,乍看之下,臉色頓時變了,他冷冷地擡起眸來,道:“這些都是你的主意?”
沈傲正色道:“陛下,這份國書是西夏的主意。”
趙佶將國書狠狠地拋在案上,冷笑一聲,突然覺得沈傲無比可惡起來,厲聲道:“朕要問的是,這國書是不是你擬定的?”
沈傲立即跪下,道:“臣萬死!”
“你當然萬死,該死的東西,朕哪裡薄待了你?天下人皆曰沈傲可殺,是朕冒着天下之大不韙,寧願做這昏聵之主,也袒護着你,敕你做侯、做公、給你的王爵。你說要徹查花石綱,朕恩准,說要釐清海事,朕也放任,你要娶安寧,朕也給了你,浩蕩皇恩,你都忘了嗎?”他手指着虛空,冕服的長長袖擺來回擺動,整個人竭斯底裡地在閣中轉着圈圈,繼續道:“朕看錯了你!混賬東西!”
趙佶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順手砸爛了一處花瓶,道:“滾,滾出去,滾回西夏!”
沈傲跪在地上,依然一動不動,慢吞吞地道:“皇恩浩蕩,微臣不敢忘。”
趙佶冷笑連連,居高臨下地看着沈傲,嗤笑道:“不敢忘,不敢忘,你便是拿出這樣的國書?拿來糊弄朕?”他負着手,顯然是氣極了,幾個內侍探進頭來看,被他一瞪,立即縮了回去。
沈傲擡頭,擡起浮腫的臉道:“微臣方纔說,這左邊的臉上,是微臣自己打的,便是自責自己身爲宋臣,身爲陛下的臣子竟去給西夏人做鷹犬,實在該死。可是微臣還有一句,微臣右邊的臉,也是微臣自己打的……”
趙佶冷笑道:“打得好。”
趙佶漸漸冷靜下來,滿是疲倦地道:“罷了,好聚好散吧,朕和你說實話,蔡京鼓動朕殺你,若是朕聽了他的話,你現在已經橫屍這文景閣了。朕不殺你,是因爲朕怕自己有朝一曰會後悔,你走吧,這議和之事,朕不稀罕,異曰若是你敢領兵來犯,朕定起天下之兵,御駕親征,與你決一死戰!”
沈傲臉上帶着幾分苦澀,道:“陛下……”
趙佶厲聲道:“走!”
沈傲站起來,道:“陛下能不能再聽微臣一言。”
趙佶冷着臉道:“時至如今,還有什麼說的?”
沈傲苦笑道:“陛下,微臣的右臉,也是微臣自己打的,是因爲微臣爲人父母,實在該死,自家子嗣的家業,居然也要斷賣。”
趙佶呆了一下。
沈傲繼續道:“這份國書,是議和的內容,可是微臣還要和陛下立一份密約。”
趙佶眼眸中多了幾分曙光,道:“你繼續說。”
沈傲道:“西夏地處西北大漠,桀驁不馴,要想徹底控制,唯有兩個辦法,其一是盡力征討,斬殺殆盡。另一個辦法是,移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