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州城一下子成了整個西夏的焦點,但凡知道點內情的人都知道,從橫山和龍興府送信的使者一日至少有三四趟之多。
而這些信箋,有的交到了知府衙門,有的則是送到了軍使衙門。
消息斑駁混雜,誰也不知龍興府發生了什麼,可是攝政王轉眼就要到,卻是各家站隊的時候。
龍州知府傅溫是鐵了心迎平西王的,這幾日一直和那隨軍指揮商議,也多次下條子到軍使衙門這邊要籌措迎接事宜。
可是軍使也力先卻還在搖擺,與傅溫的熱情相比,他的態度冷淡得多。
也力先和沈傲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對沈傲說不上好壞,雖說曾經有過沖突,可是也力先也不在意。不過他畢竟是國族,也力先自然明白,一旦這攝政王去了龍興府,將來必然要掌握西夏軍政的。到了那時,這西夏只怕是漢人的天下了。
眼下不少人已經傳遞出信息來,都是勸他趁機誅殺沈傲,還政國族。
這麼做的風險可想而知,也力先也不是蠢物,可是不殺,又覺得對不起自身流淌的血液,對不起自己的族人。再者邊軍這邊很多人已經躍躍欲試,沈傲手裡的血債大家都記得,前來說項勸說也力先下定決心的故舊好友也是絡繹不絕。
軍使衙門裡,十幾個邊軍的將佐都彙集在一起。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拍着桌子大叫不殺沈傲大夏必亡,有的痛哭流涕,說自家的兄弟在龍興府,便是遭了這沈傲的毒手。還有些人默不作聲,都是偏向國族這邊。
也力先臉上陰晴不定,他慢吞吞地道:“這一次據說攝政王帶來了五百校尉,再加上城中一萬隨軍,咱們邊軍只有八千餘人,怎麼殺?”
“左右是沒有活路,不如先宰了那知府傅溫,這些南蠻子,沒一個好東西,宰了他們,再剷除了隨軍,那沈傲入了城,要殺他還不是屠狗殺雞一樣容易?”有人喧囂道。
“先對隨軍動手,若是內廷當我們是作亂造反……”
“怕個什麼?我們是國族,是元昊的子孫,是清君側!”
也力先搖頭苦笑,要除隨軍,現在也已經遲了。
衆人見他不樂意,已經有人掀翻桌案站出來,道:“也力先,你還是不是咱們國族的漢子,眼下國族覆亡在即,你還猶豫什麼?”
“連烏刺領盧身爲國丈都肯大義滅親,難道將軍連這個都不敢嗎?”
烏刺領盧……提及這個人的時候,衆將都是面容一肅,這人在西夏的威望想必極高。
也力先嘆了口氣,卻是一句話都不肯說。西夏的部族散落在各地,這些部族的酋長也都傳了信過來讓他殺沈傲,偏偏這麼衆口鑠金,反而讓他更是不安。
衆說紛紜的時候,外頭有個邊兵在外頭求見,也力先從將佐的逼迫之中抽出身來,道:“進來。”
傳信的邊兵道:“軍使大人,隨軍那邊有了動作。”
“動作……”也力先整個人如受驚的山貓一樣緊張起來:“什麼動作?”
“隨軍集結了起來,連大營都關閉了,還有知府大人帶着差役急匆匆地趕去南門。”
“攝政王來了……”也力先閃出一個念頭,忍不住破口大罵:“那傅溫比泥鰍還要圓滑。”
將佐們也都急了,催促道:“請軍使大人下令。”
也力先陰沉着臉道:“下令什麼?隨軍呆在營中,若是我們出城襲擊沈傲,他們必然裡應外合。可要是我們在城中動手,一面要防備隨軍,一面又要對五百校尉,哪裡還能抽出人手,召集人馬,都隨我到南門去,若是機會再動手不遲。”
也力先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態,心裡也緊張到了極點,富貴榮辱甚至是身家性命都在一念之間,一步踏錯,就再沒有選擇的機會了。
也力先一聲令下,將佐們卻都是大喜過望,各自回營去調動了軍馬,除了一部分用來監視隨軍,足足兩千人由也力先引着,飛馬朝南門那邊去。
城門洞已經大開,靠近門洞裡側,龍州知府傅溫坐在一個小棚子裡,這棚子明顯是臨時搭建的,裡頭有桌椅,也有茶水,他穿着官服,慢悠悠地靠在椅上,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可是心裡卻早就翻江倒海了。眼下的情況他知道,就連楊真楊大人給他的私信裡都說得明明白白,不容有誤,西夏漢官的命運,竟在這個時候落在他這個四品知府的身上,這是傅溫此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也力先的態度,他不是不知道,也知道邊軍那邊怎麼想,從前沒有沈傲的時候,邊軍和隨軍各安本份,也沒有什麼衝突。可是自從沈傲做了議政王,自從龍興府無數人頭落地,龍州這邊就已經成了是非之地,國族和漢人之間,邊軍和隨軍之間,不知滋生了多少摩擦。從前漢人被欺了也不敢吱聲,現在不一樣了,所以在國族眼裡,漢人們已經越來越不服管教。而在漢人眼裡,卻突然發覺國族也不過如此。
傅溫身爲知府,夾在矛盾之間,卻也都是和了稀泥過去。可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不能和稀泥了,平西王即刻就到,拼了命,也要確保他的安全。
隨傅溫過來的,是知府衙門的上百個差役,蚊子大小也是肉,若是等下有了衝突,至少還可以多幾個幫手。隨軍那邊是不能動的,隨軍的戰力與邊軍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只有閉門不出,牽制住一部分邊軍即可。剩下的,就只能看攝政王了。
傅溫端起茶盞喝茶的手忍不住顫抖一下,龍州只是攝政王經過的第一個西夏州府,就算這一次僥倖過去,能不能平安抵達龍州,卻還是未知數。表面攝政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是要去那龍興府,卻又不知有多少險阻。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差役飛奔過來,道:“大人,軍使來了。”差役壓低了聲音:“足足帶來了兩千多人,大人,會不會……”
這差役臉上也寫滿了焦灼,身在公文,這裡頭的干係他豈能不明白,一邊是要保住攝政王,一邊是仇人相見,場面一旦失控,或有人居心不軌,就是天大的事。
傅溫淡淡一笑道:“知道了。”
果然,大隊的邊軍烏壓壓的出現,從街頭一直到街尾,看不到盡頭。打馬在前的是也力先,身後是一個個披甲的將佐,殺氣騰騰,也力先看了看拱衛在城門洞的差役,再看了棚中的傅溫一眼,朗聲道:“來人,護住城門,保護攝政王周全。”
“遵命!”一聲令下,隨着邊軍們一陣吆喝,數百名邊軍從也力先身後涌出來,提着長槍、大刀,將差役們擠到一邊,將整個門洞控制在自己手裡。
坐在棚中的傅溫臉色不變,在棚中朗聲道:“軍使大人也是來迎攝政王的嗎?”
也力先騎在馬上卻不肯下來,迴應道:“這是自然,知府大人能來,我也力先也能來。”
傅溫便不做聲了。
南門這邊,肅殺之氣十足,誰也沒有說話,被擠到一邊的差役只好撤到棚子這邊,拱衛傅溫的安全,一個都頭鑽入棚中,低聲對傅溫道:“大人,國族來意不善啊,要不要動隨軍?”
傅溫搖搖頭道:“不能動,牽一髮而動全身,隨軍動了,駐留在城裡的邊軍也會動。”
都頭苦笑一聲,道:“若是他們……”
傅溫堅定地道:“若是他們敢放肆,我等就只能拼命了,攝政王出了閃失,難道你我還能活嗎?”
都頭原本心裡不安,卻看到傅溫如此,倒是安下心來,讀書人都不怕,自家又有什麼怕的。於是重重點頭道:“大人放心,一旦衝突起來,小人也是敢拼命的。”說罷從棚子裡鑽出來,與幾個差役竊竊私語,差役都不禁喉結滾動,真要他們去和這些邊軍拼命,真和送死差不多。心裡雖然畏懼,可是傅大人氣定神閒地坐在裡頭,他們也只能硬着頭皮在這裡等着。
正在這時候,大地突然顫抖起來,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城樓上有人大叫:“攝政王來了!”
“攝政王來了……”
許多人高聲大叫。
傅溫這時候打起精神,從棚中鑽出來,朝都頭道:“擂鼓迎接攝政王。”
都頭立即去鐘鼓樓那邊知會。西夏迎客與大宋不同,迎客擂鼓,送客吹號,和行軍打仗一樣,而且這擂鼓也有區分,若是連敲十三下,便是迎接聖駕,若是連敲十一下,則是王侯,按着客人的貴賤一路遞減下去。
邊軍那邊也頓時變得肅然起來,也買力的將佐一個個按住了腰間的刀柄,目露兇光,鼓聲隆隆響起,彷彿是衝鋒的先兆,莫說是他們,就是也買力熱血也沸騰起來,原先還有幾分閃爍的眼眸裡,霎時閃出殺機。
“迎接攝政王!”也買力抽出腰刀,坐在馬上向前一指,門洞前後的邊軍已經作勢欲撲,而也買力身後的邊軍也紛紛刀槍出鞘,烈日之下,刀槍劍戟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