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仙芝從內堂出來,徑直到了中門,果然看到大雪紛紛中挺着一頂轎子,快步出去,與鄭國公鄭克相見,二人相視苦笑,隨即一同入內,沿途也不打話,直接回到內堂,才叫人上了茶,驅散了隨從,各自坐下說話。
鄭克早先也聽到了消息,沈傲沒死,如今的事就棘手了,其實他千算萬算,還是算差了校尉的厲害,校尉是軍馬,時時操練,又有臨戰經驗,藉助着高牆,要抵禦數萬的流民,看上去不簡單,其實卻是輕而易舉。偏偏是鄭克只以爲流民一衝,又疲又倦的校尉便已經驚慌失措,最後只要有一隊流民衝進去,整個欽差行轅必然大亂,兵荒馬亂之中,沈傲是絕不可能逃生的。
這時不曾想到沈傲毫髮未傷。鄭克懊惱之餘,卻也明白現在後悔已經沒有用處了,最緊要的,還是儘管的另作佈置,不要讓平西王有機可趁。
鄭克淡淡笑道:“文相公還好嗎?”
文仙芝面無表情,喝了一盞茶,慢悠悠的道:“已經朝不保夕了,你道那沈傲說什麼,要教文某人洗淨項上人頭,明日就來相借。”
鄭克先是愕然,隨即哂然一笑,搖頭道:“多半是氣話,以他平西王之尊,可是要動你這太原都督,卻也是笑話。”
文仙芝惡聲惡氣的道:“雖是氣話,可是平西王恨我入骨,我們對他毫無辦法,早晚有一日,那姓沈的要取文某的人頭。”
話音之中,已帶有幾分埋怨了,若不是這鄭國公拉他下水,先整倒了祈國公,哪裡會有今日這麼多事。
鄭克淡淡笑道:“文相公這是什麼話,倒像是老夫害了你一樣。”說罷繼續道:“這幾日你我暫時忍耐一下,反正不管如何,沈傲現在無糧,看他如何興風作浪。”
文仙芝悶哼一聲,臉色緩和了一些,只好道:“也罷,這老虎屁股,文某是不願意再摸了。”
二人敘了些話,一直到了三更,鄭克才坐轎回去,文仙芝又困又乏,回到寢臥歇下不提。
這一夜過的漫長,到了五更天的時候,天上的雪花霎時停了,街巷的各處,都有差役敲着銅鑼,喊人去欽差衙門。各處的流民聽了,大多數人都沒有動,什麼欽差,什麼平西王,原來只是一丘之貉,先是教大家回去,此後又調兵來彈壓,殺了這麼多人,原來還道他是活命的菩薩,誰知也是個凶神的剝皮惡煞。
可是去的人也有,三五成羣,就是想去看看,當然,有了前車之鑑,大家是不敢輕易過去的,怕就怕又來一隊騎軍,肆意衝殺。所以都是遠遠的看。
幽暗的天空之下,欽差行轅已經燈火通明,號令聲伴隨着夜間的朔風傳得極遠。
“集結!”
“列隊!”
“待命!”
“殿下來了,都挺直胸膛,打起精神!殿下要訓話!”
火光搖曳,幾個軍將擁簇着穿着蟒袍的沈傲出來,沈傲按着腰間的尚方寶劍,一步步的到了黑暗中一列列隊伍之前,眼眸只是輕輕的掃了他們一眼,朗聲道:“有誰會殺人?”
隊列中的校尉紋絲不動,沒有人回話。
沈傲冷冷的道:“本王會殺人,今日,就是有天大的干係,本王也要殺人給你們看看,這一去,殺的是我大宋的封疆大吏,殺人之後,宮中必定怪罪,朝廷定然譁然。你們是敢去?”
他悠悠道:“不願意去的,站到本王的左手這邊來,本王不怪你們!”
校尉們還是沒有動,一雙雙眼眸堅毅無比。
“都要去嗎?”沈傲哂然一笑,道:“好吧,反正天下已經有了個沈愣子,不在乎再多千兒八百個!衆軍聽令!”
“在!”一千五百人一齊大吼。
沈傲翻身上了馬:“坐上你們的馬,拔出你們的刀,出發!”
金鐵交鳴聲傳出來,一柄柄刀在黑暗中出鞘,鋒芒在火光下滲人心魄。一千五百人默默騎上馬,大門打開,魚貫出去。
宋押司和幾百個三班差役在邊上看,眼看平西王帶着人走了,有個差役嚥了口吐沫,低聲道:“宋押司,我們要不要去幫忙?”
宋押司正色無比道:“當然要去……”
可是想到自家的家眷,底氣也一下子就沒了,人家是愣子,宋押司卻不是,他上有老下有小,幾十年的公門生涯,早已將他磨成了鵝卵石頭,他繼續道:“看看。”
於是差役們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後,遠遠的跟着,保持住距離。
沈傲帶着人打馬從行轅出來,便看到暗淡的光線裡,遠處有許多影子,這些災民見有人出來,數千人一下子跑的極遠,一點都不敢靠近。他們是被打殺怕了,生怕再來一次故伎重演。
沈傲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放聲吼道:“本王給你們一個公道!”
這一支隊伍,緩緩的朝太原大都督福過去,沿途所過,也有不少災民看的好奇,卻不敢湊近,只是遠遠的跟着,轉過了幾個街角,後頭尾隨的人居然已經超過了萬人,許多人紛紛打聽到底出了什麼事,今日這些人,實在太奇怪。
清晨的薄霧已經漸漸的瀰漫開,這淡淡的薄霧裡,當先一隊馬軍校尉在前開路,童虎一馬當先,辨認去大都督府的路徑,他的臉上說不出喜怒,心裡雖然知道,這件事一定做錯了,到時候朝廷追究,他這開路先鋒,只怕也是罪無可赦。他的叔父童貫叫他來,是要跟着平西王取一樁富貴,可不是換一個戴罪之身的。
不過,童虎只是稍稍猶豫,最終還是不再遲疑。這既是骨子裡的服從使然,也是激於義憤,平西王敢,我童虎有何懼之?
人羣中,有眼尖的,看到了平西王帶着軍馬殺機騰騰的往太原都督府走,也不聲張,只是悄悄的從人羣中溜出去,飛快去報信了。
………………………………文仙芝昨夜睡得晚,現在還在熟睡,他這寢房裡特意放了三個炭盆,因此夜間只穿着單衣睡得,他年紀大了,心卻不老,睡在他枕邊的,是個如花似玉的少婦,這少婦呼吸勻稱,身上陣陣香汗,蜷着身子,幾乎是半摟組合文仙芝。
這樣的時候,文仙芝睡得最熟。平時文仙芝睡覺,一般都是自然醒來,誰也不敢驚擾,這太原府不比京師,在京師爲官的,該是五更起來就得乖乖的起來。可是這裡山高皇帝遠,文仙芝手握軍政,偶爾晚起一些,也無人敢說什麼。
可是今天卻是破天荒一樣,外頭那個叫王賢的家人一大清早就來咚咚的來敲門。
睡在文仙芝身邊的美人兒聽到動靜,秀眉微微一蹙,翻了個身,文仙芝倒是被驚醒了,不由怒道:“是誰這般無禮!”
王賢在外頭道:“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他使勁撞門,一點規矩都沒有。
文仙芝不得不搭開美人兒的手,翻身起來,趿着鞋道:“進來說話。”
這門並沒有栓死,因爲文仙芝起來的時候,還要由小婢進來更衣奉茶,王賢方纔在外頭把門敲得咚咚響,畢竟還存着最後一分理智,知道里頭還睡着一個姨娘。這時候聽了文仙芝的吩咐,立即張開一點門縫,人已經鑽進來,一進來又道:“大事不好了……”
文仙芝皺着眉,腦子有點兒驚醒之後的沉重,按了按太陽穴,冷冷的道:“慌慌張張做什麼,死了娘嗎?有什麼話好好的說。”
“是,是……”王賢前倨後恭,喘着粗氣道:“今日一早,欽差行轅的人傾巢出來,都是殺氣騰騰,朝咱們大都督府來了,那平西王也在裡頭,連刀槍都出了鞘。小人……小人……”
文仙芝聽了這消息,也是大驚失色,不禁道:“姓沈的瘋了嗎?”
王賢弓着身子還在大口喘氣,插話道:“看着模樣,莫非他昨日說……說的不是戲言?”
文仙芝沉着臉,冷聲道:“他敢!”想了想繼續道:“去,把文尚叫來,叫他到廳中等候,本督穿了衣衫就過去。”
他只隨手穿了一件外衫,從寢室中出來,被冷風一吹,整個人不禁打了個哆嗦,厭惡的看了看這天色,心裡更是煩亂。到了小廳這邊,叫人生了炭盆,連漱口都沒有,先喝了一口熱茶,才覺得身子回暖了一些。
過不多時,穿着一身戎甲的文尚也是快步過來,他也是方纔收到消息,立即就起了身,恰好王賢來叫,也就急匆匆的來了。
“文都督也收到了消息?”文尚不顧規矩,開口先問。
這一對同鄉,表面上都刻意想裝作冷靜,卻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點兒氣派都作不出來了,換做平時,文仙芝若是看到文尚這般沒規矩,一定要訓斥幾句,現在卻只有點頭的份:“這姓沈的來這裡,到底有什麼用意?”
文尚心裡苦笑,這種事他哪裡知道,略略一想,只好道:“這沈傲有個別名,叫沈愣子。”
有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了,愣子嘛,有時候什麼事都做的出,說不定還真是……想到這裡,文仙芝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深深吸了口氣:“若是這姓沈的當真發起瘋來,倒是教人頭痛了,你怎麼看?”
文尚猶豫了一下,道:“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