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坐回原位,整個白虎廳頓時肅然,糧商們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鄭克,一時嚇得身如篩糠,瑟瑟作抖,這時候所有人才發現,這姓沈的果然是玩真格的,已經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打算。
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天子,天子尚可以欺瞞糊弄,甚至還不是女真鐵騎,女真鐵騎至少還有弱點,可以奉送財物加以賄賂,投其所好。最怕的就是沈傲這種捨得一身剮,也要和你同歸於盡,任何威脅利誘都講不通的人。
這樣的人算是一愣到底,偏偏卻最是胡攪蠻纏,威脅不了,利誘不住,撞見了也只能捏着鼻子繞道,實在繞不過,也唯有低聲下氣了。
更何況這個人是平西王,如今在這太原翻雲覆雨,手握軍政,這一刻和你嘻嘻笑,下一刻就要你全家的性命。
沈傲只是含笑端坐,在糧商們看來,卻宛若置身於閻王殿上,最後一點勇氣也都喪失殆盡。那黃亭反應得最快,噗通一聲跪倒,大呼道:“殿下饒命,小人該死……”他這時候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原本還有個鄭國公可以依仗,原以爲可以和這姓沈的硬拼一下,誰知鄭國公在這姓沈的眼裡,也不過是如豬如狗一般,說殺就殺。自己便是有一百條命,也不夠他殺的。到了這個份上,再不醒悟就當真是見了棺材也不落淚了。於是狠狠地揚起手,煽着自己的臉,將自己打得噼啪作響,哭喪着乾嚎道:“小人一己之私,幾乎耽誤了殿下的大事,便是千刀萬剮,也百死莫恕,請殿下看小人迷途知返,上有父母,下有妻兒的份上,饒了小人。”
其餘的糧商已經渾身冰涼透頂,有黃亭做榜樣,也都心驚膽寒,一個個跪地求饒,紛紛道:“死罪!”
沈傲只是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淡淡地道:“糧食在哪裡?”
沈傲開門見山,問得十分簡潔。
黃亭道:“小人地窖之中藏有糧食一萬九千擔,請殿下笑納。”
其餘人紛紛報出數目,一絲一毫都不敢隱瞞。
坐在兩側的邊將,這時候也已經麻木了,腦子還未反應過來,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覺得心肝兒不斷顫抖,至今還在回想着剛纔的那一幕。
沈傲掃視這廳中一眼,道:“來人,陪這些人去取糧,童虎,你帶一隊人去,抄了鄭記的商鋪、別院,阻攔的,殺無赦!”
衆人轟然應諾,一點猶豫也沒有,隨即各自領命散去。
沈傲顯得有些疲倦,校尉給他換了一盞新茶,他舉起來喝了一口,口齒中含帶着茶香,事後回想起來,沈傲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後悔,不禁失笑,卻是心亂如麻。
那樑建在旁苦笑道:“殿下……”
沈傲擺擺手道:“你不必說什麼,本王做的事從來不後悔,本王乏了,要歇息,其餘的事都拜託樑都督了。”
樑建重重點頭,這時候很是認真。若說從前沈傲逼迫他做這代職都督,頗有趕鴨子上架,坑人之嫌,可是現在,他的胸腹之中也突然生出一股浩然正氣,樑建心中想,平西王都不怕,我樑建又怕什麼?活了一把年紀,大半輩子活在狗身上,今日索性做一場好事,也不枉此生。
足足用了三天時間,三天時間裡,太原城中超出糧食十萬擔,各處的粥棚已經改設爲飯棚,這官倉中的糧食堆積如山,囤積起來可以居奇,可是發放出去就不值什麼錢了,因此也不怕靡費,敞開了發放,尤其是這大冷天裡,人只有填飽了肚子才能禦寒,才能更堅強地活下去。
鄭家別院裡早已亂作了一團,幾個主事恍然無措,一面快馬向汴京報信,一面偃旗息鼓,鄭克乃是鄭家的頂樑柱,他這一死,整個鄭家已經元氣大傷,眼下的局面只能請二老爺鄭富和鄭妃出面,無論如何也得報了仇再說。
別院裡已經一片狼藉,校尉們來查抄了一次,帶走了不少東西,如今已是空蕩蕩的,誰會曾想到這裡從前也是燈火通明?
如今還在鄭家主持事務的,只有一個鄭通,這鄭通是鄭克的心腹老僕,如今鄭剋死了,自然要收斂屍首,準備扶靈回京再做安葬,這太原城也要做最後的安排,爛攤子總要有人收拾,鄭通不得不承擔起這干係。
正是正午時分,已經有人心急火燎地飛快進了別院的一處小廳,小廳裡坐着的不是別人,正是鄭通,鄭通顯得很是老邁,穿着一件藏青的袍裙,宛若老僧坐定一般在這廳中喝茶。等那人進來,他立即站起來,向這人道:“棺木準備好了嗎?”
這人苦笑道:“正在定製,木料還沒有送來。”
鄭通苦笑一聲,道:“要加緊一些,耽誤了時候,到時候二老爺一定要責怪的。”
這小廝道:“二老爺來了。”
二老爺便是鄭富,家兄亡故,鄭富趕來扶靈也是應當的,可是老爺才死了三天,消息只怕還未送到汴京,怎麼這鄭二爺就來了?
鄭通滿腹狐疑,道:“那還說什麼?趕緊迎二老爺去。”
小廝苦笑道:“二老爺進了城,還不知道大老爺的事,驚聞了噩耗,就去拜訪將虞侯朱喜了。”
這朱喜也是懷州人,想必這鄭富到了太原,聽到兄長逝世的消息,想要打聽什麼,所以才直接去尋朱喜,一來可以掌握大都督府的消息,二來明哲保身。
鄭通頜首點頭,道:“那就先把府裡清掃一下。”
正說着,外頭又有人過來道:“二老爺到了。”
鄭通聽了,飛快往府門去,這府門前,果然停着數輛馬車,馬車裡鑽出一個人,正是鄭富,鄭富消瘦了不少,緊緊皺着眉,等鄭通過來,沙啞着聲音問:“兄長的靈柩準備妥了嗎?”
鄭通硬着頭皮道:“正在準備,二老爺旅途勞頓,先下來喝口茶。”
鄭富顯得心神不寧,這一趟他來太原,並非是收到了太原來的消息,而是心中擔憂着獨子的安危,生怕鄭克與沈傲在太原起了衝突,令沈傲情急之下動了殺機。誰知剛剛到了太原,才知道鄭克亡故的消息,一時感到雪上加霜,差點兒在馬車上昏厥過去,他知道別院和店鋪已經被人查抄了,於是先去尋將虞侯朱喜,朱喜也是懷州人,鄭富到了太原,朱喜對他一向熱絡得很。可是今日這一次去,朱喜的態度卻換了一副模樣,居然連茶都不肯給他喝一口,對他只是苦笑,三言兩語便將鄭富打發出來。
鄭富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別院,到了廳裡,喝了一口茶,將鄭通叫到跟前,鄭通將太原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鄭富越聽越是不安,也越聽越憤怒,不禁將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咬牙切齒地道:“平西王先誑了我的獨子,如今又殺了我兄長,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鄭通道:“二老爺,眼下該當如何?”
鄭富悶着臉,道:“如何?擅殺國丈,當然是去告御狀,我今日便回程去邊軍,去和李門下商議,去給鄭妃通消息,沈傲若不死,鄭家不寧,他敢玉石俱焚,我鄭家爲何不敢?”
鄭通不禁苦笑道:“二老爺何不歇一歇再走?”
鄭富搖頭道:“不能歇,也沒這個心情,我去看兄長最後一面。”
鄭富站起來,由鄭通領着到了後宅的一處院子,裡頭正停放着鄭克的屍首,鄭富過去大哭一番,才失魂落魄地出來,道:“準備車駕,這就返程。”
到了別院門口,卻有兩個校尉過來,其中一個道:“據說鄭富到了太原,哪一個是?我家平西王請鄭富去一趟。”
鄭富見了他們,扭身便要躲,可是發現這些校尉已經疾步進來,鄭通立即攔在身前,滿是警惕,待那校尉走得近了,才道:“不知又有什麼事?”
校尉板着臉,已經看到了鄭富,一看鄭富的樣子,心裡就猜出了八九分,板着臉道:“鄭老爺,我家殿下有請,車馬也已經備好了,請吧。”
鄭富見躲不過,便冷笑一聲道:“好,我隨你們去。”
……………………欽差行轅裡,這時突然歇了下來,如今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其餘的事都由都督府處置,沈傲也就躲起閒來,朝廷早晚知道消息,沈傲自己也明白,自己大致已經成了犯官,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能在這裡等候敕使了。
可他素來就是不甘寂寞之人,知道鄭富到了太原,沈傲頓時來了興致,宛如蒼蠅看到了有縫的雞蛋一樣,立即叫人去請鄭富來。
沈傲喝了一口武夷茶,在這溫暖如春的小廳裡,反而淡然了,事情已經做下,多想也是沒用,與其如此,倒不如索性享受這片刻的安寧?於是這兩日,他趁着空閒,每日只是提筆作畫,北地的風光在沈傲的筆下變得生動,茂盛的梅林在沈傲的畫中更顯獨秀和冷傲。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態,沈傲原以爲自己會驚懼,會後怕,可是現在才發現,自己居然一點都不怕,甚至心裡暖暖的,說不出的寧靜,許久沒有享受過這種感覺,居然有一種擔子卸下的輕盈之感。
此時,外頭有人通報鄭富來了,沈傲挑了挑眉,道:“請他進來。”
接着鄭富由人領着進來,二人對視一眼,沈傲只是淡淡地道:“坐!”
鄭富坐下,抿着嘴,陰沉着臉不說話。
沈傲也不和他寒暄,只是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借據來:“你來得正好,這筆帳,鄭克已經死了,可是鄭家總還沒有散,總是要還的,白紙黑字,沒有錯吧?”
到了這個時候,沈傲居然還記着那一筆一億兩千萬貫的帳,這也算是愣得徹底了。
鄭富的眼眸中閃出怒意,冷哼一句不說話。
沈傲正色道:“鄭家莫非是想欠賬不還?”
鄭富心裡想,人在屋檐下,什麼事先答應下來,等回了汴京再說,便道:“鄭家從沒有賴賬的道理。”
沈傲笑了起來,道:“這就好說了,其實本王請你來,還有一件事商量。”
鄭富急於脫身,顯得有些不耐煩,卻不得不道:“殿下明示。”
沈傲道:“鄭爽那小子如今還在本王手裡,吃得飽、穿得暖,再這樣將他養下去,本王也吃不消,哎,本王平白無故給鄭老兄養兒子,如今實在是折騰不起了,本王就在想,什麼時候將鄭爽送回去。”
聽到鄭爽二字,鄭富的手不禁攥緊,顯得有些緊張,道:“殿下要放爽兒,只怕沒有這麼輕易吧?”
“聰明!”沈傲笑呵呵地站起來,道:“本王有件事,還要鄭兄出面辦一下。”
鄭富咬了咬牙道:“殿下但說無妨。”
沈傲已經走到鄭富跟前,俯下身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鄭富詫異地擡眸,猶豫不定地道:“鄭某還要再想想。”
沈傲含笑道:“本王有的是耐心,什麼時候鄭兄想通了,本王也絕不食言,一定將鄭公子原璧歸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