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殿陷入了沉默,甚至連咳嗽聲都被刻意地壓住,許多人垂着頭,似乎在等待什麼。
趙佶終於開口了,他淡淡道:“朱靜是不是?”
朱靜朝趙佶作偮,道:“學生是朱靜。”
趙佶語氣平淡地道:“你說完了嗎?”
朱靜慨然自若地道:“學生說完了,萬望陛下能夠從善如流,重整河山。”
趙佶道:“你退下去吧。”他繼續道:“傳朕的旨意,讓人去對宮外的士子們說,他們要說的,朕知道了,不許再到宮外逗留,再敢在正德門外喧譁的,讓禮部去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記下來,銷了功名,永不錄用。”
朱靜道:“陛下……”
“出去!”趙佶怒喝一聲。
朱靜退出殿去;趙佶才站起來,從金殿上一步步走下來,陰沉着臉,舉目四顧,他的眼睛落在誰身上,被趙佶盯看的人便嚇得低下頭去。
趙佶走了幾步,突然道:“朕什麼時候說過要廢黜太子?李邦彥,你說,可有其事嗎?”
李邦彥慌忙地跪下,道:“臣從未聽說過,想必……想必是坊間流言,陛下何必與那讀書人認真?”
趙佶冷笑道:“世上哪有空穴來風的事,沒有人在背後挑唆,這件事如何會傳得沸沸揚揚?”他目光又落在一個大臣身上,道:“石愛卿,你來說說看。”
石英朗聲道:“如陛下所說,此事未必是空穴來風,陛下若是見疑,不如徹查。”
趙佶冷哼一聲,負着手,突然停在了趙桓的面前,一雙眼睛看着趙桓,趙桓低垂着頭大氣不敢出,良久之後,聽到趙佶道:“朕的太子,你來說說看,父皇可曾提及說廢黜太子的事?”
趙桓慌忙跪倒,道:“兒臣從未聽父皇提起,不知是誰這樣大的膽子,居然敢離間父皇與兒臣父子失和,父皇待兒臣優渥得很,平素一向關懷備至,養育之恩,日月可昭,這些人真是該死,兒……兒臣一定去查,查清楚。”
趙佶闔着眼睛,幽幽地道:“你這麼慌慌張張做什麼?朕又沒說是你教唆的。”
趙桓跪在趙佶腳下,魂不附體地道:“兒臣是氣極了,居然有人敢污衊父皇……父……父皇……兒臣……”
趙佶淡淡地道:“你不必再說了。”
“是……是……”趙桓感覺似乎有一座大山壓在自己的肩上,令他一口氣吐不出來,也吞不進去。
等到趙桓大着膽子輕輕擡起眸來,才發現趙佶已經踱步走開,不由地鬆了一口氣。
趙佶回到了金殿上,慢吞吞地道:“太子賢明,朕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了,如今衆口一詞,朕深以爲然。”他頓了一下,又道:“有子如此,朕心甚慰,太子,從今往後,你更要用心,不可懈怠自滿,知道了嗎?”
趙桓心中狂喜,連忙拜倒,道:“兒臣一定盡心輔佐父皇。”
趙佶冷冷一笑,繼續道:“方纔那書生朱靜說,平西王禍國殃民……沈傲,你出來。”
沈傲出班,氣定神閒地道:“陛下。”
趙佶淡淡道:“方纔那書生所言的屬實嗎?”
沈傲佇立在殿上,腰板挺得筆直,從口中蹦出三個字:“不屬實!”
“胡說!”
機會來了,若是這個時候再不站出來,更待何時?程江經過了方纔的大起大落,這時候已經敏銳地從班中站出,冷笑道:“那書生之言,字字泣血,中肯至極。到了這個時候,平西王還敢狡辯嗎?”
沈傲淡淡地看了程江一眼,道:“若是說本王禍國殃民,程大人可有證據?”
程江冷笑道:“海政就是鐵證,你還想抵賴?”
沈傲呵呵一笑,恭敬地向趙佶的方向拱拱手,道:“鐵證?本王欽命去釐清海事,事後陛下大加褒獎,莫非程大人的意思是說,陛下也禍國殃民了?方纔那書生說本王是奸臣,可莫要忘了,那書生說陛下是什麼?”
滿朝頓然譁然,程江也意識到了自己似乎鑽進了沈傲的圈套。承認書生說的話,沈傲固然是奸逆,禍國殃民。可是陛下豈不也是昏君?可要是否認掉陛下是昏君,那麼就要推翻那書生的言語,一旦推翻掉,沈傲這禍國殃民四字當然無從談起。可是太子賢明又豈能當真?
程江面如豬肝,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只是……”
沈傲不緊不慢地盯着程江,一步步走近他,笑吟吟地道:“方纔程大人是怎麼說的?”
程江道:“我……我……”
沈傲冷笑道:“那書生之言字字泣血、中肯之極是不是?程大人很認同那書生的話?”
有些話,明明是一個讀書人可以說,偏偏堂堂的吏部尚書卻萬萬不能說,程江若是承認了這個,只怕這吏部尚書立即就變成一介草民了。他定了定神,道:“老夫辯不過你。”
班中的李邦彥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從班中站出來,朗聲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這一下算是給程江解了圍,程江並不感激,反而瞪了李邦彥一眼,心裡想,姓李的直到這時候纔出來說話,這是成心要讓老夫下不可臺了,趁着李邦彥奏對的功夫,他立即灰溜溜地退回班中去。
李邦彥朗聲道:“門下省這邊近來聽來了一些風言風語,微臣便派人去核實了一下,結果卻發現了一樁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在朝廷裡可不是輕易能說出口的,危言聳聽也要承擔責任,所以當李邦彥說到天大的事,滿朝文武又是譁然一片,都是想,今日的朝議是怎麼了?怎麼大事情一樁樁的。
趙佶坐直了身體,也凝重起來,道:“李愛卿但說無妨。”
李邦彥道:“在汴京城郊郭家莊,平西王的老師陳濟大肆招募死士,人數竟有千人之多,日夜操練不綴,老臣還查知,每隔三五日,平西王府那邊就會運送一些糧食、蔬果過去,陛下,太祖皇帝開國之時,就嚴禁大臣蓄養私兵,超過百人者,便可以以謀逆論處,而平西王蓄養千餘人,到底是什麼居心,微臣不敢斷言,可是天子腳下,竟是這般肆無忌憚,還要請陛下徹查。”
“私兵……”所有人的眼眸都閃過一絲驚愕,這事兒可是不小,真要覈實了,便是平西王也未必能擺得平。
趙佶皺起眉,默然不語。他想起了一件事,沈傲確實曾和自己說過招募人手刺探軍情的話,這些也是他認可的,可是現在李邦彥卻當着滿朝文武把事情抖落出來,這就有點難辦了。
有些能說不能做,有些能做不能說,放探子進商隊就是後者,若是這件事堂而皇之拿出來討論,只怕女真那邊只要收到一丁點的消息,八成遇到了大宋的商隊就要砍腦袋了,還奢談什麼刺探情報?再者大宋這邊堂而皇之討論這種事,於大宋的顏面也有損傷,畢竟這種事涉及到禮儀的問題,和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一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這滿朝文武只怕都要反對不可。
可是……趙佶的臉上閃露出爲難之色,既然不能說,就不能爲沈傲撇清,不撇清,這髒水怎麼擦乾淨?
見趙佶爲難,李邦彥反而振奮了精神,陛下的心思,他也略略摸透了一些,行事過於瞻前顧後,尤其是這麼大的事,多半有要顧左右而言他的。他正色道:“陛下,這件事若是不徹查清楚,汴京城外有一支千人的軍馬,一旦有事,則萬劫不復,懇請陛下明察,否則我大宋危如累卵,遲早要釀出大禍。”
李邦彥這已經有逼趙佶表態的意思,勝敗只在一線之間,怎麼能輕易錯過機會?
“父皇……”趙桓方纔得了趙佶的褒獎,見李邦彥打頭,他這太子豈能再裝傻充愣?從班中站出來,道:“兒臣也懇請父皇徹查此事,若是查有實據,父皇大可處置。可要是查無實據,也好還平西王一個清白。蓄養私兵,且人數竟有上千之衆,此事關乎江山社稷的安危,父皇豈能坐視?”
見趙桓站出來,一臉爲難的趙佶目光一閃,一對眸子在李邦彥和趙桓二人之間逡巡,似有所悟。他收回幽幽的目光,整個人有變得篤定起來,嘴角浮出一絲笑容,用手指敲擊着御案,一個字也不肯吐露。
“陛下,事關重大,豈能草率忽略過去?老臣也懇請陛下明察秋毫。”
第三個站出來的是程江,眼下這殿中,不管是太子,還是門下令,亦或是吏部尚書,這三個絕對是大宋朝最頂尖的人物之一,太子是未來儲君,門下令爲一國宰輔,吏部尚書手掌天下人事任免,哪一個都是黨徒衆多的大佬級人物。
他們三個人站出來,讓趙佶的眼中閃過一絲畏色,這畏懼之心並不是因爲這三人的壓力,而是他實在想不到,圍繞在太子周圍的,居然都是朝中如此顯赫的人物,敲擊着御案的指節頻率不由地開始加快了。
“噠……噠……噠……噠……”
這聲音清脆卻不悅耳,可是誰都知道,陛下的習慣一向如此,一遇到難以決斷的問題,就會做出這個舉動。
“臣附議……請陛下徹查!”又是一個人站出來,這人地位並不算顯赫,卻也超然得很,是太僕寺寺卿。太僕寺和衆多部堂比起來並不算顯赫,職能也不太好聽,說穿了,就是掌管天下畜牧馬匹的,可是有一樣權利卻也不小,太僕寺還管着宮中的車駕。也就是說,這太僕寺與宮中息息相關,只要有人願意,在宮中的御馬中做一些手腳,其後果絕對不可想象。
趙佶的眼中已經閃露出了殺機,他的指節,仍在敲擊御案,頻率更快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