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反而到了夜間涼爽了一些,不過蚊蟲逐漸增多,轉眼就過了三月初,楊真這首輔如今算是過足了癮頭,十幾天功夫,便裁撤了兩百多個官員,汴京還不算,就是對外邊的州府,門下省也是虎視眈眈,如今百官人人自危,居然一個個勤懇起來。
楊真的京察,得到平西王的大力支持,這是整個汴京都知道的事,如今有皇帝和平西王在身後,楊真做起事來遊刃有餘,換作是王安石在的時候,只怕早已被人羣起攻之了。可是這時候,所有人都在沉默。
作爲利益交換,楊真上疏,懇請宮中擬準泉州籌措萬國展覽。
趙佶看了奏疏,只問了一句話:“朕能不能去?”
楊真連想都沒想,直截了當地回答道:“不能。”
趙佶立即表現出一副興致缺缺的意思,道:“這是爲何?”
楊真慨然道:“父母在,不遠遊。更何況是陛下?陛下乃是天下人的父母,擔負社稷之重,豈可輕易離京遠遊?所謂萬國展覽,不過是我大宋釐清海政之後對萬國示之以恩德的盛會而已,何須必須動身,只需遣一欽差使者前去安撫即可。老臣竊以爲,平西王身份尊貴,又曾與各國打過交道,對泉州頗爲熟稔,陛下何不如下旨意一封,請平西王前去泉州,召問各國藩王、使節?”
趙佶沉吟了片刻,道:“先下旨意讓泉州上下籌辦,待萬事俱備了,再下旨意給平西王吧。”趙佶沉默了一下,又繼續道:“朕聽說外朝如今雞飛狗跳,到處不得安生,楊愛卿,治大國如烹小鮮,你也老大不小了,何苦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楊真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
趙佶沒想到楊真會頂撞自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聽楊真繼續道:“我大宋對士大夫實在過於優渥,優渥士人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凡事不能矯枉過正,令人肆無忌憚。陛下可曾記得那一次殿中那書生對陛下的責難嗎?”
趙佶臉色變得更差,抿嘴不語。
楊真繼續道:“其實並非是陛下不聖明,陛下更談不上昏庸,天下人與陛下雖然相隔咫尺,卻不啻天涯之遠,天下人如何看陛下,並不是看陛下的德行,而是看官。”
“看官?”趙佶不禁喃喃自語。
楊真道:“若是天下的官員都忠於職守,則陛下的愛民之心才能得以展現,太原地崩,太遠大都督和太原知府知法犯法,陛下遠在汴京固然憂心如焚,可是太原百姓感受不到,他們只知道,陛下所派駐的官員並不去理會他們的死活,反而成了鄭家的幫兇,殘害百姓的儈子手。若不是陛下以平西王爲欽差,只怕太原人提及到陛下早已咬牙切齒了。”
楊真倒也是真敢說,可是趙佶何等聰明,想到上一次那書生深深刺傷他的話,也不禁動容,危襟正坐地道:“楊愛卿說得有理,朕現在倒是明白了。”
趙佶這時候反而有點激動了,楊真也沒有胡亂說話,雖說他隨口指出了太原和前些時日在御前的忌諱,一開始趙佶聽得暗暗皺眉,可是現在卻是反怒爲喜,爲什麼?很簡單,因爲趙佶是真的傷心了,而且顏面大失,那書生的話一直隱藏在他的心裡,沉甸甸的,讓他很不好受。而楊真指出,這並不是陛下不賢明,不是陛下昏庸,只是下頭的官員徇私舞弊,欺矇了陛下而已。
趙佶的心情舒暢了,沒有錯,朕並不壞,各地出了災情,朕哪一次不是心有如焚?督促欽差賑濟,各地的刑獄,難道朕沒有少過文?這一切錯就錯在官員身上,是他們讓朕背了黑鍋,朕宅心仁厚,被天下人這般唾棄,非朕之罪,實在是有些人打着朕的招牌,在恣意不法,才釀成今日這個樣子。
趙佶龍顏大悅,立即道:“楊愛卿說的不錯,朝廷是該整肅一下,依朕看,現在這個樣子還不夠,京城要整肅,各地的路府也不能視若無睹,這件事由楊愛卿去辦,朕信得過,任何犯有過失的官員,一概不能輕饒。這世上有一個太原都督,就會有十個太原都督這樣的人,有一個太原知府,難道其他的知府就乾淨了?”他興致勃勃地繼續道:“你放心去做,出了任何事,有任何人敢橫生枝節,有朕爲你出頭。”
楊真心裡想,平西王教老夫說的這些話居然如此湊效,心裡大喜過望,有了宮中堅定的支持,自己要大刀闊斧做的事就簡單得多了。連忙道:“陛下聖明。”
趙佶含笑道:“平西王也常常對朕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這句話朕現在思量起來,卻也沒有錯,處置幾家官員,總比得過他們殘害百姓玩忽職守的好。”
楊真連連稱是,與趙佶寒暄了一陣,才從宮中出來,心裡大是鬆了一口氣,平西王是不可能永遠坐鎮在這汴京的,如今有了陛下的支持,自己就不必有反覆了。到了正德門這邊鑽入轎子,吩咐人直接前往門下省,從這裡到門下,雖然不遠,可是由於道路曲折,卻也要耗費半個時辰,楊真趁着這個功夫小憩一會兒,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是太困了。
小轎子搖搖晃晃的,裡頭的人靠在轎箱上假寐,驟然間,一聲尖銳的銅鑼聲響,接着有人大吼道:“打死這混賬!”
楊真驚醒,還沒發現怎麼回事,掀開轎簾,發現這四面八方涌來不少短裝的壯漢,朝自己這邊衝過來,兩個轎伕嚇了一跳,當先被打翻,其餘的人把楊真扯出來,楊真連人都看不真切,便受了幾下老拳,他被打的懵了,堂堂門下令,居然有人敢當街毆打,這還有沒有王法?
好在轎伕們也知道干係重大,不敢跑,反而拼了命往人潮裡衝,大叫:“知道打的是誰嗎?老爺……老爺……哎喲。”
楊真被打得暈頭轉向,眼看連性命都要交代在這裡,他實在想不到,自己經歷大風大浪,居然要死在一羣看似潑皮的人手裡。
一頓打下來,整個人都是遍體鱗傷,牙門掉了幾顆,眼睛烏黑青腫,身上滿是瘀傷,也顧不得斯文,畢竟總還算是老油條,用手護住了要害,正在這時候,有人大叫:“差役來了,差役來了。”
也幸虧近來京兆府這邊做事勤懇,把差役都放出去日夜巡視,這邊動靜這麼大,立即有十幾個差役從四面八方過來,這些打人的還有人望風,一看到緇衣的差役提刀拿着戒尺過來,便大叫一聲,這些人聽了,也不逗留,鳥獸作散,一下子混入了人羣不見了蹤影。
等到差役近前了,才嚇得魂不附體,被打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首輔,於是一面去叫醫生,一面將楊真擡去京兆府,又一面去追逐兇手。
楊真也不說什麼,到了京兆府,直接治傷,叫轎伕先去門下省知會一聲,讓他們正常署理公務,才見急急趕來的京兆府府尹、判官。
當值的周判官真是嚇飛了三魂七魄,今日他當值,本來還心裡不滿沒有什麼案子讓他忙活,誰知自己竟撞到了這麼一個天大的案子,門下令被人當街打了,這還了得?到時候追究,第一個就是京兆府,是他周判官。
周判官乖乖地請了罪,那府尹也是苦笑不已,說了許多話,心裡卻在想,堂堂一個門下令,也不多帶幾個人上街,這汴京上下想打你楊大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今日倒是令我們爲難了。
楊真臉色嚴肅,雖然已經敷了藥,可是渾身上下仍然疼的厲害,連坐一坐都腰痠背痛,他年紀畢竟大了,驟然被人打一頓哪裡吃得消,可是這時候,他反而意識到了什麼,楊真這樣的臭石頭能做到堂堂禮部尚書的位置,若說沒有一點政治智慧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爲如此,他反而鬆了一口氣,楊真意識到,一個機會來了。
他抿了抿嘴,正色道:“這事不怪你們,不過天子腳下,有人居然敢對老夫逞兇,可見這汴京的治安糜爛到了什麼地步,從即日起,京兆府的差役全部散出去,給老夫四處打探,是誰唆使,誰動的手,誰也別想逃脫干係。老夫給你們三日爲限,三日之後,若是再沒有音信……”
“明白,明白……下官明白……”這府尹心裡也叫苦,這事兒太大,楊大人壓他這府尹,他只能壓下頭的判官,判官再壓都頭,不管如何,一定要緝拿到真兇不可。
楊真頜首點頭,便就地在這裡休憩片刻,可是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立即引起了整個汴京的譁然。
有人拍手叫好,覺得大是解恨,也有人意識到要出事,這事兒肯定不會小,還有人隔岸觀火,一副漠然的態度,當然也有一些心急如焚的,不過這樣的人少之又少罷了。
宮裡已經得到了消息,陛下龍顏大怒,楊真是剛剛從宮裡出去的,現在鬧出這麼大的事,這還了得?簡直就是豈有此理,自然是下旨意嚴查,責令刑部、大理寺協助云云。
倒是平西王這邊,消息也聽到了,最先來報信的是劉勝,劉勝一聽到消息,立即覺得這事兒和沈傲肯定會有關係,立即去通報。
沈傲不禁苦笑:“人查出來了嗎?”
劉勝道:“還沒有,不過看這樣子,整個汴京動靜這麼大,查出來也是遲早的事,那楊大人也真是的,偏偏得罪這麼多人,如今捱了打,只望他將來能收斂一點,這麼大的年歲,和人慪氣做什麼?”
連劉勝都覺得楊真所作所爲傻乎乎的,沈傲不禁失笑,道:“依我看,這人未必能查出來,你等着瞧。”說罷又道:“去,備一份禮物送到楊府去,蓁蓁不是和楊夫人關係不錯嗎?讓蓁蓁代表咱們王府去。”
劉勝道:“王爺不去?”
沈傲搖搖頭,想了想,愜意地坐在椅上道:“現在還不是你家王爺出馬的時候,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纔是。”
劉勝滿臉狐疑,立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