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常用的大夫,少不得又請其餘名醫來看,十幾日裡頭,進出杜府的大夫如同流水一般,卻個個都搖頭。
按道理,折騰這樣久,杜老太太早該知曉自己是再難好起來了,可她一心自欺欺人,今日覺得腳趾頭好像能動了,明日覺得小腿哪一處肉跳了,怎樣都不肯死心。
杜檀之就在轉官的關鍵之時,告了半個月的假之後,眼見祖母身體已經漸漸穩定下來,也不能總在家看着,便銷假重新上衙去了,只把家中祖母託給妻子照看。
柳沐禾原心中還對杜老太太有點疙瘩,可見了她如今這副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再不去計較那樣多,每日捧藥送飯,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她這一廂做一個好孫媳,可看在杜老太太眼中,卻全不是那樣一回事了。
智信的下場猶在眼前,顧延章從前的行事,從來都跟“良善”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下人出去打聽,一則是確有其事,二則也得了人的暗示,自然也把他殺北蠻,死族叔,等事蹟大說特說。
老太太一個鄉野婦人,左耳聽得害了一條命已是惶恐異常,還未緩得過來,右耳又聽得殺了幾百個蠻兵,簡直是驚懼不已。總以爲柳家收的弟子都是這般,那柳家本家教出來的女兒家,還不曉得當有多心狠手辣。
她本就是在病中,心中早有了成見,再做賊心虛,杯弓蛇影,見得柳沐禾,總疑心對方看自己不順眼,又想起從前在鄉間聽旁人說什麼媳婦毒死婆婆,虐待老人,在內總是使陰手段,在外卻是裝得一副孝順樣,叫人個個口誇的。
再一想之前姑子們在她耳邊說的,最是讀書人家的女兒會裝相,不聲不響做了壞事,叫家中婆婆吃了暗虧,還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出去裝自己多可憐,引得丈夫站在她那一邊,去同婆婆打擂臺。
眼下兩相一對比,可不是真的!
自己家裡頭明明是這孫媳婦不能生,可轉了一圈回來,竟只有她一個討了好!若說其中沒有蹊蹺,杜老太太卻是不信的!
有了前車之鑑,她每每瞧見柳沐禾捧了藥湯、茶飯過來,就不敢吃,生怕其中有什麼東西,想要同杜檀之說一說,只略略露了個口風,卻聽得對方對媳婦十分滿意,大誇特誇的口氣,只覺得這個孫兒也未必靠譜了。
果然有了媳婦,便忘了本!
老太太還指着這個孫兒養老,心中萬分委屈,只得自己想盡辦法,在夾縫中生存。她含着淚違心說一句孫媳婦辛苦,強要自己親信的僕婦丫頭去幫着煎藥,纔好叫孫媳婦好好養了身體,將來生個後代是正經,又怕廚房裡頭都是孫媳婦的人,連飯也不敢從那裡拿了,只要另在在自家院子裡頭闢了一個小廚房,叫親信下人去操持。
如果說柳沐禾原本還是個凡事不多想的小婦人,經了這樣多事情,好歹也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她便不再沾手,每日只按時去看一回老太太,樂得輕鬆。
這日候得季清菱來,她便把事情同一一說了,又道:“當真是陰差陽錯,誰也料不到會有今時這般。”
季清菱見她雖然近些日子日夜侍疾,可精神倒是好了起來,說話行事都再無從前恍惚之態,終於放下心來。
雖然老太太癱了可憐,可到底有人好生奉養着,而柳沐禾與杜檀之這一對小夫妻,只要沒有上頭這一位在指手畫腳,兩人之間自是不會有半點問題的。照顧病人多少有些辛苦,可這辛苦卻不是很難熬,比起從前被強逼着同意兼祧、納妾、通房,這簡直什麼都不算了。
杜老太太引出來的麻煩竟這般陰差陽錯地解決了,簡直出人意料。
此時幾乎塵埃落定,季清菱爲柳沐禾高興的同時,卻又有另一樁事情拿出來問。
“柳姐姐,不曉得你同杜三哥可是想過,爲何李家要尋上你家?”
她斟酌了一下,還是道:“七萬貫的脂粉錢,天波門的院子,滑縣的五十頃地,不是我瞧不起杜三哥,說真的,這般的陪嫁,莫說是嫁給一個京都府衙的推官,便是想要嫁給大理寺的官人,也能尋到一兩個願意爲財捨身的,何苦要來就此處一個兼祧?”
柳沐禾一愣。
她身在其中,自是覺得自己丈夫千好萬好——確實也是好的——可此時聽得季清菱把那些個嫁妝一一擺出來,仔細一想,也覺得有些不對起來。
季清菱又道:“一嫁二嫁又有什麼要緊的,只要有財傍身,便是下一科榜下捉婿,狀元未必能搶得到,可一甲二甲之中,卻是能好好談一談的,可你看那李家,徑直便衝着杜三哥來,連彎子都不帶打一下,以財誘之不算,還要找大和尚傳那等惡言,若說杜三哥是個節度使也好,翰林學士也好,都不奇怪,可他俱也不是,這又是圖的什麼?”
事有反常則爲妖。
從前不去查這個,是因爲柳沐禾自己的問題更要緊,如今麻煩的事情解決了,自然要看看後頭到底鬧的是個什麼鬼。
柳沐禾並不蠢,聽得季清菱這般說,很快便醒了過來,琢磨了一會,道:“同李家相比,三郎家中並無財可圖……”
季清菱點了點頭,道:“京都府衙裡頭推官、判官並不只杜三哥一個,縱然都有了家室,兒子總有幾個罷?爲了錢財,娶這樣一個兒媳,誰會拒絕?若說是爲了人品,當初便不會因爲他考不中進士便要改門換姓,既是不爲財,又不爲人,還能爲什麼?”
她置身事外,看得更是清楚。
爲了什麼?
自然只能是爲了權。
“我聽說杜三哥就要轉官了?”季清菱輕輕提了一句,又道,“不曉得轉的哪一處,又是做什麼的?”
柳沐禾的表情已經一點點地凝住,慢慢開口回道:“轉的大理寺評事,若是不出意外,將要接管京中刑訟……”
若是按照往年的習慣,新上任的大理寺評事,到任的第一件事情,便要翻前任的舊案,來看其中是否有錯判、誤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