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更深,邕州連下了七八日的冷雨終於徹底停了下來。
白日攻了一日的城,在拋下千餘具屍體之後,交趾還是退了兵。
李富宰眯着眼睛,站在大帳之外,遠遠望着邕州城的方向,面色十分難看。
眼下天上並無半顆星子,漫天漆黑一片,他隔着這樣遠,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最多也只能瞧見邕州城化作了一大團黑乎乎的影子,靜靜佇立在那裡而已。
交趾大營駐紮的地方乃是曠野,幾裡開外雖然有矮山,那山卻並未能擋住什麼風,只聽得冷風呼呼往營帳處刮來,裹挾着針刺一般溼冷的寒風撲到臉上。
譚宗立在一旁,腳下的靴子底黏了厚厚的黃泥,大半夜的站在外頭吹冷風,那冷意從頭灌到腳,又從腳冒到頭,叫他十分不適應。
比起邕州,交趾的冬天實在是要暖和得多了。
圍城不過大半個月而已,交趾已經損兵折將。邕州城靠着神臂弓,初時那一陣子,城中不用死一兵一卒,便已經消耗掉了交趾近萬兵力,後來營中藉着冬雨,把邕州守軍逼得出來,才勉強翻轉了原本一面倒的局面。
在明知神臂弓厲害的前提下,面前的太尉李富宰還是一樣強要攻城,早已引發營中一片反對之聲,只是他靠着往日的威信強壓了下去而已。
作爲軍中副帥,縱使不同意主帥的做法,譚宗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快的耗盡城中弓弩的途徑了。
不過到底有沒有必要這樣着急,譚宗卻是對此存疑。
李富宰此時派去攻城的,大都是朝中其餘派系的人馬,諸將手下死傷慘重,早已怨聲載道,這樣的行徑若是再來上幾回,怕是軍心都要渙散。
譚宗不是李富宰,他懶得去制止對方這等消耗威望的做法。事實上,若是軍中將士起了譁鬧,惹出禍事來,把李富宰給打下了臺,能取而代之上位的,便是他譚宗了。
今次交趾發兵,可以說乃是李富宰一力促成。
而今朝中當政的是倚蘭太后與小皇帝李乾德,倚蘭太后出身貧寒,不過是路邊農人的女兒,因爲相貌出衆,被路過的先帝看上了眼,收入宮中。
先帝死後,李富宰強逼得其時的太后殉了先帝,又扶起毫無背景的倚蘭太后垂簾,再將先帝指定的重臣強逼出朝,而今雖然說位子上坐着的是李乾德,可那一個十歲都不到的小童,說話又能頂什麼用?
還不是作爲朝中太尉的李富宰說了算。
此時還不算到窮途末路,如果再打上十餘天,依舊攻城不下,再死上一二萬人,軍中生譁變就是必然。
譚宗竟是有些期待地等着那一日的到來。
兩人沒有在外頭站多久,李富宰沉默地望了一會遠處的邕州城,一言不發地回了營帳。
譚宗面上並無異色,也跟着回了自己的營帳。
然而還沒等他重新躺下,外頭便有兵卒匆匆喚門,叫道:“將軍,邕州南門處有動靜!”
譚宗急急翻身起來,出得帳子,帶着親兵去了南門的大營外。
李富宰與衆將已是立在當地,他面上微微發紅,眼睛裡盡是興奮,叫道:“前日斷了邕州的水源,眼下老天又停了雨水,實是天助我也!!”
李富宰之所以對這一次圍城如此淡定自如,哪怕軍中死傷這樣重,也並不焦急,其中一部分是出於私心,另一部分也是出於對邕州城中情況的瞭解。
邕州城內十餘萬軍民,如今被圍,最要緊的就是糧秣、食水、軍械。
此處糧秣不缺,守個三兩月當是不成問題,可人總要喝水,一旦沒了飲水,只要三五天,怕是一城的人都難以爲繼。
邕州城內只有寥寥數個水井,從前城中百姓多取左江江水飲用,他此時截斷了入城水源,又將護城河內渠水引走,城中飲水困難,前兩日雨水一停,便再沒了其餘飲水來源。
城中的官員也不是傻子,看到這樣的情況,除卻固守,定然也會催援兵。
李富宰要做的就是一面攻城,一面圍城,把城中守軍耗死,屆時再行大舉攻城,便是事半功倍。
此時才過了大半旬,前去攻城的,不是朝中其餘派系勢力,便是強徵來的新兵,李富宰自己的親兵只零零星星折了丁點而已,他實是半點也不擔憂。
晉人來援,若是廣州、桂州的兵力,並不爲懼,了不起也就是三兩千人而已,自家十萬大軍,哪裡會怕?
等到晉人朝廷聽聞了消息,點兵點將,大軍出動到得此處,少說也是三五個月之後了!
他李富宰領兵北征,又不是爲了在此紮根奪城闢土,能連下三城,一路破上十餘個大寨,再有俘虜近萬,戰利無數,回去時已是能當遮天蔽日之功,滿朝上下,無人能掠鋒芒。
他要的只是破城,並不是守城,到時候把城拆了,能帶走的帶走,能擄走的擄走,礙事的就殺,多餘的就燒,等到晉人來了,留攤灰燼下來,也算是報了從前被楊奎慘敗之仇!
此時的李富宰,自是不會去考慮楊奎是出於什麼原因,才被迫領兵南下,更不會記得從前正是由於交趾連番在邊境搶劫商隊,奸||**女,霸佔田地,強擄勞力,最後縱兵行兇,才最後招來了邕州城中的反擊,兩國起了戰火之後,交趾先時還耀武揚威,半點不懼,直到被楊奎領兵痛擊,才老老實實安分了幾年。
他站在南門外的交趾營帳,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外頭的兵卒來回話。
下頭回來得很快,還未行到跟前,便大聲叫道:“太尉,邕州城牆上聽得有些動靜,曹裨將遣小人來問話,營中是否要領兵攻城!”
李富宰心中大喜,卻是立刻搖頭否道:“莫要驚了他們,任他們行事!叫曹兒滿領得兩千兵好生候着,待得看清上頭動靜之後,再來回我!”
那兵卒領命而去。
因怕那神臂弓之威,交趾紮營之地距離邕州城甚遠,此處只是一個探哨之地,便是白天也瞧不見城中情景,更何況是今日這黑漆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