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都能一眼看得出來的問題,趙芮再蠢,到底也是一國天子,又如何會不知?
但他實在爲之奈何。
大晉京師禁軍人數巔峰乃是仁宗皇帝在位時,約莫有六十萬之巨,便是當時那一支禁軍也已經不同於開國初期的虎狼之師,漸漸變得兵疲將老。
幾代下來,到得趙芮這一時,早已新人換舊人,雖然兵力減了,卻是半點沒有“越少越精”,不但沒能宴沿襲從前的好處,反而越發軍紀鬆懈起來。
先帝在位時曾經決意要幫着兒子把路掃得乾淨些,自己把最要緊的活給幹了,便咬了牙,着其時的樞密使主持整頓禁軍。
那樞密使也算得力,十多年裡共計裁減三十餘萬人,誰能料到得後頭,被裁的兵卒直接譁營,衝街撞巷,圍困衙門,吵着要討一個說法。
那一回鬧得極大,彷如星火燎原,一旦火勢一起,早不是起事者能控制,京中百姓死傷無數不說,朝廷花在平叛、收拾首尾上頭的兵力、精力與銀錢,並此次譁亂造成的損失累加起來,已是遠遠超過養着那三十餘萬人的俸祿。
鬧到最後,負責主持整頓禁軍的樞密使自請外出,被免了宰執之位,其人因心中鬱郁,外出赴任路上便得病死了,而先帝更是被抓着此事罵了好幾年,每每在崇政殿上被指着鼻子教訓,說一聲唾面自乾也不爲過。
當時趙芮年紀已經不小,他全程看着事情發展,實在印象深刻,是以等到自家做了皇帝,年年見得禁軍演習,都頗有些蠢蠢欲動,想要好生整治一回,只一想到前車之鑑,又老老實實偃旗息鼓了。
去歲國庫空虛,已是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可趙芮寧可去裁廣信軍,保安軍,也不敢動禁軍,就是因爲京師重地,決不能亂。
然則他從前裝一回瞎,只要東西不被捅到鼻子眼睛前頭,都能當做看不見,這一回被平叛軍、禁軍分別對戰象陣一事一激,本來想要再做瞎子,卻是給張、顧二人把眼睛珠子給塞了回去,還要把眼皮子撐開來,喊他看得清了才肯放手。
趙芮身上毛病多得不得了,最厲害的一樁,便是好面子。
禁軍爲拱衛天子之師,代表着天子威儀,他們平日裡頭再不中用,只要演習時不丟了皇家臉面,趙芮蝨子多了不癢,他手頭的樁樁件件都是國是,比起其餘更要緊的,這一處對外有鎮戎、保安、廣信三軍,對內有各地廂軍,京城裡頭翹着二郎腿的禁軍雖然日日都在吃閒飯,卻也暫時未曾鬧出什麼亂子來,他自是能拖一日便拖一日,當做眼不見心不煩。
然則一旦到了丟臉丟到檯面上的時候,趙芮再如何好說話,少不得也得動一動,免得下頭人有樣學樣,越演越烈,當真把十幾萬禁軍全給養廢了。
他自玉津園回了宮,一面高興於平叛軍驍勇善戰,對戰經驗豐富,一面想着禁軍,兩相做一回對比,着實心中沉甸甸的。
然則等到朱保石過了兩日,同他回稟了這一陣子皇城司自京城裡頭探聽到的各色消息後,他便再難憋下去。
“只一張臉看得?”趙芮提高了聲量,板着臉重複了一句。
朱保石心中暗暗叫苦,卻是不得不老實答道:“當日玉津園外百姓圍聚,皆以爲盛事,南薰門外茶樓、酒肆甚多,樓高且衆,有人還帶了火齊,自是把裡頭景象都看得清楚,等到戰象被滅得乾淨,那象屍都還未拖得出校場,桑家瓦子、保康門瓦子、州西瓦子,至於朱家橋瓦子,更有各色酒鋪茶肆,已是有說書人開始拿這一樁來做話摺子評講了……”
說書人能評講什麼?
自然是什麼東西噱頭足便要評講什麼。
平平常常的事情,誰人願意花錢來聽?誰要知道你一日上了幾回茅房,吃幾口飯!
說來也是湊巧,這一陣子京城裡頭着實沒有什麼熱鬧瞧,上一回惹人議論的大事還是交趾退兵,川蜀動亂,這兩樁距離此時已經好幾個月了,其餘人談的不是張家員外嫁女兒,陪嫁了十二萬貫,便是孫家官人納妾不過四個月,卻是忽然老來得子,已是七旬,竟是又得了一個大胖小子,或是李家某某與某某通|奸,某某瓦子裡頭的哪一個名角嘴巴上說什麼金盆洗手,其實是傍上了某家的富貴娘子。
正是這等窮極無聊,人人翹首以待的時候,忽然來了這一場戰象對陣,簡直是給茶樓酒肆送上門的生意,不把三分的場面說成十二分的激烈,又如何能引得人關注?自是怎麼誇張怎麼說。
在衆人口中,張定崖領着的平叛軍簡直成了天神下凡一般,至於京師禁軍,則是個個成了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飯袋。
酒樓裡頭說書的罵一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茶肆、路邊攤子上的說書的卻是啐一口驢糞蛋子表面光,似這般一傳十十傳百,不兩日,京城裡頭已是人人都曉得京師禁軍全是一羣廢物。
朱保石一面說,一面在心裡罵那些個傳信的是鳥非人,那舌頭便似長着翅膀一般,外頭野鳥也沒有飛得這樣快的!
***
聽過了朱保石的回稟,趙芮皺着眉頭,坐回椅子上。
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內侍連忙雙手呈上才匆匆整理好的奏章。
早有小黃門上前接過,呈給了坐在上頭的天子。
朱保石遞過奏章,低下頭前的那一瞬,忽的瞥見龍椅上那一位舉起桌面上攤開的一份摺子。
趙芮只猶豫了一息,便把手中摺子徑直放進了左邊的木格子裡頭。
下頭朱保石黃門出身,一眼就辨認出來那是“留中不發”的木格子。
趙芮已是接過小黃門轉呈的奏章,並未打開,卻是忽然擡頭問道:“近來政事堂中情形如何?”
朱保石聽得此言,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
政事堂中情形,如何是他一個小小的皇城司提舉能隨意臧否的。
可陛下既是問了話,就由不得他不答。
天子究竟想要知道什麼,又想聽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