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韋能探聽到的,京城裡頭其餘人自然也能探知得到。
天還未亮,兩府宰執深夜自大內而出,只剩得王宜、朱跡二人留宿的事,便已經被不少人知悉,私下裡不曉得翻來覆去研究了多少遍。
京城不設宵禁,少不得有些人派人尋了自禁宮出來的重臣府邸,想要問些消息,只是這一回,無論是樞密院還是政事堂,無論是郭世忠還是黃昭亮、範堯臣等人,卻是人人都閉門謝客。
——事涉宮闈,知道的人不過那幾個,誰人又敢擅自走漏風聲?
李程韋雖只是個商人,可他眼光敏銳,行事果斷,盯得準了,便立時下手,毫不猶豫,是以雖然地位不高,可憑着手頭所有資源,推斷出來,竟也與事情差不了太多。
他能猜得出的事情,自然其餘人也能猜到幾分。
次日不過常朝而已,天子不需出席,到了時辰,範堯臣、沈淵進宮接替王、朱二人,王宜自去主持朝會,中書一片風平浪靜,後宮更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彷彿同平日裡沒有半點區別一般,只是京城的各大衙門裡頭,卻是私下裡悄悄傳開了不少消息。
顧延章纔回京城,他去中書報道之後,只等着天子召見,身上並無其餘差事,雖是個朝官,卻是連上朝都不用,又兼併無任何人脈在朝。
他不羣不黨,回京之後,平日裡來往的不過從前那幾個同年,關係最密切的,便是在家裡坐着混吃混喝,一併等着述職的張定崖——後者旁的不會,一個“躲”字是使得爐火純青。
旁人遇得事情,少不得要湊上前去探問個清楚,只這一個,一旦覺出有什麼不對,自知自家不擅長那一道,向來逃得比兔子還快,捱到顧延章身邊,覷他查得清楚,才鑽個腦袋出去瞄一眼。
兩人湊在一處,都因位卑權輕而不在權力中心,哪裡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然則沒過幾天,張定崖還罷,除卻心中着急,並沒有其餘想法,顧延章卻是覺出有幾分不對來。
季清菱看在眼裡,便勸他道:“不妨去問問先生,看他那一處有沒有什麼消息。”
她雖沒有人手去探聽京中情報,也不識得幾個消息靈通之人,然則只憑借府中的這兩個人的經歷推敲一番,在腦中過了一遍,也覺得不太對勁,道:“五哥這一處還罷了,因是詣闕,還要重新安排差事,而今朝中黃、範、郭黨勢力交織,各派有各派的打算的,陛下若是想要用人做事,挪出個合適的空位來,並不十分容易,等一等也是正常,可張大哥等了這樣久,卻是太不應當了。”
張定崖是爲了南征交趾之事被召回京的,眼見已是盛夏,不剩多少時間來籌備,不早早尋他把事情問清楚,後頭來不及做準備,朝中又如何討伐交趾?
其實按着這樣推想,便是顧延章也不該在家等候這樣久——上一回禁軍同平叛軍一同對陣戰象,並不只是爲了給大家看一回熱鬧,也不是爲了叫朝中知曉禁軍究竟有多提不上臺面,歸根到底,其實是爲了突出騎兵的要緊,也是爲了讓人知曉戰馬的要緊。
羣牧司向來是樞密使或是同平章事兼任,郭世忠管了這樣多年,戰馬沒有多養出幾匹,缺馬的情況依舊這樣嚴重,這一樁問題該要如何處理,眼前如何,將來又待如何,露出了這樣大的弱項,按道理說,朝中早該有不少人羣起而攻之了,又怎麼會如此安靜?
馬上就要南征了,陳灝那一處開價兩萬匹戰馬,郭世忠就是還價還掉一半,至少也要調撥一萬匹纔夠,可事情已經過去好幾日,朝中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一樁樁,一件件,樣樣都不合常理。
是有反常即爲妖,季清菱也許並不識得幾個朝中權貴,也不近權力中心,可她眼睛又不瞎,自然看得出問題所在,只是兩人根基太淺,縱然知道不對,卻不知該從何處着手,想來想去,也只有柳伯山那一處能探聽一回。
她與顧延章當日下午便去了柳府。
柳伯山已經許多日沒有去資善堂講學,他本來年紀就大了,不願意多動,再兼趙署向來身體不好,隔三差五就有一陣子無法進學,柳伯山習慣了,這一回也以爲這只是正常的體弱而已,聽得顧延章把事情說了,心中也覺得不太對勁。
只是他不過是個資善堂侍講而已,無詔也不得入宮,只好去幾個走得近的門戶探問了一番。
幾家都沒有什麼消息。
若是平日裡頭,什麼時候面聖,顧延章並不十分在意,可此時家中還坐着一個張定崖,廣南西路更是指着朝中馬匹、糧秣、兵卒,他哪裡能等閒視之,只好去一一探訪了往日同年,尋了幾個家中在京中紮根多年的,四處問了一圈。
這一回,雖然依舊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答覆,卻是自旁人口中得知,御街上頭三王、四王原本空着的府邸,前一陣子忽然有人住了進去,而太醫院中御醫往日只有三個在宮中輪班,自七日前起,已是從三人翻了兩倍還多,每日都有七八個御醫在宮中留宿。
能勞動這樣多御醫,還半點消息不外露的,能是誰出了事?
顧延章不敢太快確認,思來想去,轉頭又去尋了鄭時修。
後者好歹也在御史臺中任職,又是天子心腹,當要比旁人知道得多。
顧延章這一處爲着南征之事跑來跑去,張定崖自然也不好乾坐着,便也去得中書催促進度。
季清菱一人留在家中,實在也坐不定,因柳林氏知道他們這一處着急,自去尋了幾個往日常來往的老人探問,她便乾脆去得柳府,等着消息。
且說季清菱到得地方,見柳林氏還未回來,便自家坐得進廳中,也不要下頭人伺候。
柳伯山夫婦早將她與顧延章當做自家子侄,季清菱進出柳府,便似出入自己家中一般,她說不要人伺候,下頭人便也當真不再管了,只留了個小丫頭守門。
季清菱還未等得多久,聽得外頭有人聲,擡頭一看,來人身上穿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外衫,有套着一條寬鬆的百褶裙,想是因爲此時天實在太熱,竟是滿頭是汗,一手護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手扶着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正朝着廳中慢慢跨進來。
——卻是好幾日未見的柳沐禾。
原來季清菱不過南下數月,柳沐禾這一處已是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算算時日,正是同季清菱去洛陽泡湯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懷上的。
且說那一回柳沐禾本是要幫着把季清菱支開,不叫她聽得南邊邕州被圍的消息,誰料得到了最後,還是被李家兄妹把話給捅破,又叫季清菱自行南下尋人。
這一處有心栽花,花被人連根拔了,幸好另外栽種下去,倒也開出爛漫景緻,然則那一處無心插柳,柳沐禾自家在洛陽西山外泡了幾日湯,也不曉得當真是那熱湯有用,還是什麼緣故,回得未有多久,竟是有了身孕。
柳沐禾孕事一直不順,上一回好容易有了胎,還滑掉了,又因家中有個不靠譜的杜老太太,幫不上忙便罷了,還要她日日盯着人去伺候,是以這一回有了孕,尤其小心,只在季清菱回京那幾日抽空同她見了一回,其餘時候,都在家中養胎,難得出門。
季清菱見得是柳沐禾,連忙站起身來,一面上前相迎,一面皺着眉頭問道:“柳姐姐怎的自家跑過來了?有什麼事情不能遣人來辦嗎?天時這樣熱,馬車裡頭也憋悶,你本就身體不太舒服,何必奔波得這樣辛苦!”
柳沐禾卻是勉強一笑,半扶着季清菱的手,問道:“清菱,我着人來問,都說祖母出去了,祖父也不在家中,你可是知道他們甚時回來?”
季清菱見柳沐禾面色不對,連忙先讓她坐了,也不多把後頭的事情多做解釋,只簡單道:“先生午間回來了一趟,不曉得有什麼急事,又出去了,師孃是早間出去的,已是去了兩個多時辰,咱們坐着說說話,若是你不太舒服,不妨進去睡一覺,說不得一覺醒過來,師孃便回來了。”
柳沐禾哪裡有閒心睡覺,便搖了搖頭,道:“我便在此處同你坐一坐,等祖母回來罷。”
屋子裡頭本來放着冰,柳沐禾體虛,季清菱怕那寒氣入體,忙讓小丫頭把盆子扯了,又不敢讓柳沐禾喝茶,叫人捧了溫補的清涼飲子來。
一時兩人坐定,她才問道:“可是有什麼事情,這般急急忙忙的?什麼事情不好等下頭人去回話?”
見是季清菱發問,柳沐禾便也不瞞着,只小聲道:“你曉不曉得土市子裡頭校驗庫的事情?”
原來大晉在州縣中設有校驗庫,乃是處置遺孤、絕戶財產,慣例無主財物,衙門收繳的贓款等等。
旁的地方便罷了,可京都府中一百三四十萬巨的人口,每年光是收繳贓款,處置遺孤、絕戶財產都是一筆極龐大的數字,尤其是後者,爲了防止被人吞沒財物,衙門會將遺孤財物清點清楚之後,登記在冊,代爲保管,每月撥出部分作爲原主生活之用,其餘待得人或是嫁人,或是及冠,纔會將財產還給原主。
季清菱聽得奇怪,道:“自是知曉,這不是京都府裡頭管的事情,怎的了?”
柳沐禾又道:“上回是你家顧五提點的,祖父後頭也幫着使了一把力,讓校驗庫抵當出息,你也是曉得的罷?”
季清菱點了點頭。
她自然知曉,不但知曉,這一樁事情還同她脫不了干係。
從前杜檀之還在京都府衙裡頭任推官的時候,少不得常常判得侵吞家財的案子,上回顧延章入京,在學士院中修赦修了一段時日,兩人時有往來,偶然說起這些個財物。
因京城裡頭的校驗庫都由京都府衙代管,又因在京中生活,從來不容易,小兒長大,往往耗時長久,從前父母死前留得幾十吊錢下來,等到原主好容易大了,時間短的,也要過上好幾年,時間長的,以十計數的也有,便是原本有不少,到得能夠取用時,也早不值得什麼。
顧延章聽得此事,當時就有些想法,等到回家,便同季清菱說了,兩人商議着有沒有什麼應對辦法。
大晉的校驗庫管理一直十分出名,到得後世,也常常被人拿出來誇,季清菱自然有聽說過,她只記得應當是先皇在位時不曉得哪一位相公的女婿提出過一個的法子,把校驗庫中的財務效仿常平倉豐年的處置,拿出去抵擋出息,也算是一條生財之路,免得錢財都堆在庫房裡頭,等着發黴。
只是當時因爲黨爭,後來那一位相公被髮貶出京,他那女婿的摺子遞得不是時候,便被擱置在了一邊,過了許久才被人翻得出來。
此時聽得顧延章說,她登時就想了起來,提了此事,只謊稱從前在薊縣時,不曉得在五哥拿回來的什麼邸報裡頭見得那一項提議。
果然顧延章回去翻得學士院中的舊檔,復又翻出原本那一個官員的奏報副本,刪刪改改一番,另起了一個摺子,同那從前的舊奏本與杜檀之一併遞了摺子給朝中,請將校驗庫中銀錢用起來作爲舉錢蓄資。
這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小的提議而已,可實際上,卻是一樁極爲誘人的買賣。
校驗庫中放得出去的財物收息往往很低,給到錢莊,最多一年半分利,可錢莊轉手倒騰出去,一年往往都在三分利以上,自然引得無數商人趨之若鶩。
柳沐禾左右看了看,見得沒有旁人,才繼續道:“你還記得上回那個浚儀橋坊的李家人嗎?便是當日在洛陽與咱們遇得的李家姊弟那一家?”
季清菱越聽越覺得奇怪,道:“自是記得,自是校驗庫同他家又有什麼關係?他家還不得做校驗庫的買賣罷?”
能做校驗庫買賣的,誰人不是後頭大有背景?這一樁穩賺不賠的大買賣,全憑誰人手腕硬,誰才能搶到。
柳沐禾苦笑道:“原是做不得,只這一回……”
她話才說到一半,外頭卻是有人匆匆行得進來,見得兩人在裡頭坐着,只行了個禮,便有些沒頭沒尾地道:“小皇子……小皇子……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