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芮此時半躺在牀榻上,還未察覺出有什麼不對。
那隻方纔緊咬着他的左手手臂的黑白長蛇,此時早已被禁衛拖開,牀頭燃着兩根碩大的白蠟,照得牀榻上所有物什清晰可見。
他低頭看去,燭光明亮,映着左邊的白胳膊上,上頭只有兩點針頭大小的傷口,傷處又不紅,又不腫,甚至不叫趙芮覺得痛,只是有一丁點發麻,就如同被尋常的針紮了一般。
大晉建朝已經百年,宮殿老舊,打太祖開始,人人都是不喜奢靡的樸實性子,到得趙芮即位之後,更是兢兢業業,萬事不敢妄爲,事事以江山社稷爲先,自然是一般的不敢靡費。
他即位許多年裡,除卻重修了一回慈明宮一一這是張太后的寢宮,爲了孝道而爲一一其餘地方,哪怕是文德、垂拱、大慶這樣的大殿,都沒有修繕過,更毋論福寧宮只是自己寢宮,至於後苑、御花園、桐木園、觀桃園這些花木繁多的地方,更是半點排不上號了,全沒有動過。
便是民間上了年頭的老園子還有三精五怪,蛇蟲鼠蟻,更何況後宮這樣的地方。每年春夏交季,都會有宮人被蛇、蜈蚣、毒蟲等物傷咬的,並不算什麼稀奇事,趙芮被蛇咬了,雖然驚怕,一則見那蛇並非顏色斑斕,想來應該毒性不強,二則身旁便是太醫院的醫官,只要診治及時,也斷不至於有什麼大事。
他心中算了算時辰,擡頭問那醫官道:“一會就要朝會了,這蛇要不要緊,朕還要去上朝。”
那醫官手都有些抖了,面上卻是並不怎麼顯露,只快速地從一旁的小黃門手上將那藥箱接過,取了其中銀針,請趙芮躺平,在他身上幾處穴位用銀針紮了下去,口中道:“陛下莫急,這蛇略有毒性,須得清毒之後纔好說。”
趙芮聽得莫名,問道:“我見傷口並無紅腫,也無發黑,看着倒不像是有毒的模樣……”
他口中還在說着話,可不知是銀針扎的穴位不對,還是什麼原因,趙芮的腦子越轉越慢,竟是有些發睏起來。
那醫官沒有回答,又在天子兩處穴位上紮了針,也等不得去其餘地方尋布條,只用剪刀將牀榻上的薄毯剪了一小條下來,在趙芮的胳膊上用力纏繞了幾下,緊緊裹綁起來,又取了匕首,拿水洗過,復又用蠟燭上頭的火燒了燒,等到在手上試了試溫度,纔對着趙芮手臂上的兩處齒銀印各劃了幾下。
一一血並不是中了毒性的黑色,而是正常的殷紅顏色,乍一看上去,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陛下,您可有覺得傷處疼痛?”
那醫官小聲問道。
趙芮並沒有回答,只是靠在玉枕上,眯着眼睛,嘴巴微張,彷彿睡着了一般。
那醫官先前見了那黑白相間的蛇,其實早已知道不好,只是猶抱着幾分希冀,渴望有奇蹟,此時見得天子反應,心中涼了半截,剎那間腦子裡頭閃過好幾個念頭。
先是想着,孫奉藥他們幾個何時才能到,再一想,便是到了,又能有什麼用,等到轉過念頭,心中除卻“我命休矣”,全是空白一片。
他又驚又慌,手足無措,悄悄退開幾步,召來一名內侍問道:“今日輪值的官人是哪一位?聖人知曉了不曾?”
他話未落音,外頭已是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一人帶着一羣宮人內侍,當先進得殿來。
其人面色嚴肅,雙眉緊擰,雖是半夜倉促而來,可頭髮、頭飾並身上衣衫俱是紋絲不亂一一正是慈明宮中的張太后。
“陛下怎的了?太醫看過了不曾?那蛇而今何在,怎的會進得福寧宮?”
一進內殿,張太后就對着裡頭的人一連發了幾問,等到將裡頭掃了一圈,見得趙芮身邊貼身伺候的內侍鄭萊倒在地上,身上壓着一條斑斕豔麗的長蛇,又見不遠處幾個禁衛手中捏着另一條身上數十道銀白色圓環的蛇,再一轉頭,太醫院的醫官站在天子的牀腳處。
張太后摒棄了鄭萊,不去管其餘禁衛,而是上前一步,對着那醫官問道:“陛下而今如何?”
她進出宮殿,並無半點小心,無論走動,還是說話,都沒有可以壓低聲響。
趙芮本來已經昏昏欲睡,聽得張太后的聲音,忽然就醒了過來,雖然依舊有些睏倦,卻是撐着睜開眼,以手撐牀,欲要站起身來行禮。
那醫官連忙上前將他按住,叫道:“陛下,那蛇有毒,您切莫亂動!”
趙芮此時腦子動得慢,把那醫官的話想了一下,一旁的張太后已經大聲問道:“那是什麼蛇,那蛇咬了陛下哪一處?可是要緊?蛇毒究竟如何?!”
她此處在一迭聲地問話,外頭卻是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多時,三個人跟在一名小黃門後頭匆匆進得門來一一原是參知政事範堯臣同樞密院的薛炯,另有翰林學士郭覓。
此三人今夜本在宮中輪值,聽得福寧宮來稟,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得清楚,卻知道定是出了大事,不敢拖延,已是立時衝得過來。
縱然隔着一重門,範堯臣也早聽到了張太后的問話,他顧不得身旁的薛炯並翰林學士,一進得殿中便上前幾步,先行禮問好,復纔跟着追問那醫官道:“陛下龍體如何?!”
那醫官心中暗暗叫苦,本來不想擔這個責任,此時被一個太后,一個參知政事追問,又有一個樞密院官人,一個翰林學士盯着,卻是再不能顧左右而言他,只得道:“此蛇名曰環銀蛇,有毒,毒性甚烈,下官才疏學淺,亦不擅醫此等毒性,須要待得孫奉藥等人進了宮,診治之後,方纔能有定論。”
趙芮靠在牀榻上,原來一時睏倦,一時清醒,此時卻是好像漸漸清醒大過睏倦了一般,聽得那醫官如此道,倒是聽懂了一樁事情,便是那蛇乃是毒蛇。
他還未發話,張太后已是厲聲問道:“有何定論?!此毒能不能清,陛下何時才能痊癒?若是不能痊癒,會有什麼症狀?”
那醫官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道:“回稟太后,臣不擅此道,着實不敢妄言……”
張太后面色難看。
一旁的範堯臣卻是問道:“須臾便要朝會,今日天子是否還能上朝……”
醫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其中之意,不說也明。
衆人在此爭問不休,趙芮躺在牀上,卻是覺得自家許多天來,再沒有今日這樣舒暢過。
他的腸胃原本就十分不好,無論吃了什麼,彷彿都會積食一般,肚子裡不知是脹氣還是漲水,沉甸甸、鼓囊囊的,時不時還會泛酸,又有口苦,心痛,頭眼脹痛等等症狀,後庭處還長了東西,不但不能久坐,每日晨便還會疼痛難忍,再兼胸悶,耳鳴,幾乎沒有一時是全身舒服的。
然則被那蛇咬了之後,他除卻昏昏欲睡,原本那些個難耐的症狀,竟是全數不見了蹤影一般,全身飄飄然,如同在雲端一樣舒坦。
到了這個時候,趙芮反而有些清醒過來。
他往上坐了坐,出聲問那醫官道:“那蛇毒究竟有多厲害?朕還有沒有得救?”
***
且不說這福寧宮中,人人爲着天子的身體情況着急不已,再一說,不遠處的仁明宮內,楊皇后卻是早早起了身,坐在外殿當中的椅子上,等着人過來回復。
天邊只有一點微光,仁明宮中點了手腕粗的白蠟,楊皇后的身旁則是擺了一盞茶,那茶盞蓋子已經揭開,茶水依舊有八分滿,上頭卻是一絲熱氣也沒有,明顯沒有怎麼被人喝。
殿內除卻皇后,還有七八個伺候的宮女、黃門,人人皆是抖擻精神站在一旁。
楊皇后雖說是安安穩穩坐在椅子上,一顆心早已飛了出去,她一雙眼睛望着殿門處,半日不見有動靜,心中默默又數了幾十下,卻是再控制不住,站起身來,欲要往門口而去。
一旁的宮女連忙攔道:“娘娘,您且坐着,婢子出去瞧瞧。”
一面說着,一面果然往門外小步跑了出去。
那宮女去了片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並無半點音訊回來。
楊皇后等了這許久,如何還能坐得住,終於還是站起身來,往殿門處走去。
一旁的宮女連忙跟了上去。
楊皇后行到殿門邊上,遠遠望着福寧宮的方向。
三更半夜,福寧宮那一處這樣大的動靜,她身爲皇后,又如何會不知曉。
只是派了人過去探問,到得此時還未有消息回來,竟是到了眼下,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一時擔心趙芮的身體,一時又擔心若是真正出了事情,自當要如何是好,一手扶着殿門,眼睛望着遠方,半日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先前去探問的那名宮女終於回得來。
她面色慘白,見得楊皇后,連禮都忘了行,只小聲道:“娘娘,婢子見的孫奉藥等人朝着福寧宮去了,問了人,方纔聖人也過去了,另有樞密院中的薛官人,翰林學士吳官人,並範大參,人人都在裡頭……只是除卻這幾個,一人都不得走進,婢子去問話,只說娘娘聽得此處有動靜,怕是出了什麼小事,問要不要幫忙,那些個禁衛卻俱是叫我回宮,莫要亂走,又說其餘事情自有聖人、官人們處置……”
楊皇后聽得一顆心又冷又怒。
眼下雖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可這大半夜的,明明有醫官輪值,竟是等不到次日,便要開了宮門,宣召在宮外的醫官們進宮診治,其中必然有大變故。
一一怕是福寧宮中當真有變。
然而這樣要緊的時候,她身爲一國皇后,莫說沒能插上手,說上話,竟是連進去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當真有了什麼萬一,難道她只能去做聽人吩咐的那一個嗎?!
***
楊皇后沒有等到其餘人回來回話。
她在大殿之中足足坐到天明。
前一夜她本來欲要親自去福寧宮,只是她雖然明面上管着宮中的各項事務,然則實際上,禁衛、守衛、部分宮人等等,卻是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說一句難聽的,若是此時把她同張太后放在一處,隨意叫一個宮人來,對方都會覺得張太后放個屁都要比皇后說上一百句有力道。
越是細想,楊皇后越是坐立不安。
眼見天邊一輪紅日已經掛在東方,楊皇后終於再坐不住。
她站起身來,這一回心中打定了主意,哪怕再如何也要親自去一趟福寧宮,然則此次堪堪站得起來,卻是忽然聽得有人小跑着進來,稟道:“娘娘,慈明宮中來了人!”
***
文德殿中,文武官員分班而立。
宰相黃昭亮站在前頭領班,走完了整個流程。
這是五日朝會,可不知爲何,明明應當在龍椅上的那一個大晉天子,卻是不見了蹤影。
一同不見的,還有昨日輪值的三名官員。
雖然黃昭亮帶着將儀式做完了之後,很快下了朝,可只要長了眼睛的官員,都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一一做了這樣多年的皇帝,龍椅上的趙芮輟朝的天數實在是屈指可數,今次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人沒有出現便罷了,竟還半點解釋都沒有。
衆人按着班次一個一個地走出去,才走到一半,卻是聽得自後殿傳來一陣人聲。
有人輕輕喚了黃昭亮等人,道:“請諸位官人們跟下官來。”
***
福寧宮中,兩府重臣分班而立,卻是俱都站在左邊,而宗室皇親則是俱都站在右邊,張太后一人立在牀榻邊上,楊皇后眼中抹淚,則是站在牀頭兩步開外。
兩名醫官坐在牀榻邊上,給趙芮扎針。
見得一應官員盡皆到位,趙芮擺了擺手,示意醫官停下來,自己坐直了身子,同場中人道:“朕身中劇毒,未知壽命還有幾何,趁着而今神志尚清,暫且交代一下朝中事體罷。”
他擡起頭,看了一圈皇親們站立的隊列。
最大的那一位帶着妻兒尚在封地,而今宮中只剩三哥、四哥二人而已,另有不少宗室,血脈有近有遠。
縱然自己不太喜歡,可趙芮也不得不承認,比起行四那一個弟弟,行三的趙顒,無論心智、才幹還是其餘方面,無疑都要出挑許多。
他猶豫了一下,望着弟弟趙顒後頭站着的一個四歲的小兒,道:“趙瑄此人,聰明機靈,宅心仁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