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特種兵
寫完這本書的初稿時,正是我退伍整整三年的那天。
這天黃昏正下着雪,正如我九年前懵懵懂懂當兵離家時的那一刻,那時的我穿着土布作訓服和黃膠鞋,挎着挎包,站在月臺望着紛落的雪花和一眼不見邊際的軌道心裡沒了底,不知道這延伸的軌跡將會帶我走向怎樣的一個世界,或者怎樣的一種命運。
火車轟鳴,壓碎了積雪和黃昏後的寧靜。從此我知道了什麼叫做部隊,從此我的學生季節告別了花雨換作了八一九五,等到火車再次把我帶回最初的原地時已是多年以後,車站沒有變,而我卻變了。
接踵而來的還有一遍又一遍令我防不勝防的問題:
“你是特種兵嗎?”
“我是。”
“你們特種兵到底是什麼樣子?”
“跟你們大學生一樣,都是人。”
我沒有敷衍,很多人見了我之後都會非常統一地問這個問題,看我的眼神好似看到了傳說中的鬼魅,裡面不乏神秘和崇拜。現在鋪天蓋地的小說和影視作品把特種兵渲染得撲朔迷離,直逼蜘蛛俠超人和綠巨人這類的職業,而我則是一臉恐懼地看着對方,生怕再聽到下面一系列的問題:聽說你們很能打哎?你真的彈無虛發嗎?聽說連兔子都追不上你們?聽說你們不吃不喝能熬一星期?我急忙擺手:別問了,你說的那是木乃伊。
沒譜的問題一個又一個,把我和人類越拉越遠。
何爲特種兵?不過就是一幫扛着大把裝備上山下地的執行一些或騙或打任務的軍人。之所以稱之爲“特”,第一是訓練特殊,第二是裝備特殊,第三是任務特殊,第四,也是最核心的一點,便是精神韌性異常殊壯,屬於那種被上級拎到辦公室翻着祖宗八輩罵上幾小時後也能高唱凱歌直奔飯堂的主兒,特別能忍耐,永遠是初入特戰部隊的戰士們聽到的第一句話,並且貫穿一輩子,這纔是特種部隊的魂。可惜的是,人們獵奇的眼光只關注在表面,不曾到達他們內心的最深處。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一。
人們,包括普通軍人一提到特種兵就會聯想到氣吞萬里的虎豹之勢,還有他們在訓練場上神情堅毅的流着血喊出用我必勝的場面。其實,流汗流血倒是尋常,只是那種響亮的口號和表情大多是爲了應付隊長而產出的假冒僞劣的副產品,真相是我們心裡早就把他的列祖列宗從當今一直罵到秦朝,即便如此身體還得按照捱罵之人的命令折騰着他想要折騰的動作。陽剛?謝謝你們的擡舉,反正那時我只品出孫子倆字。還有就是大多數的人們一開始便被特種二字砸暈頭腦,認爲我們是戰神下凡或者是不使人間造孽錢的仙人,總之非要拉着我們跟仙氣沾點關係才肯罷休。每每這時我總是告訴他們特戰軍人也是人,不是沒有神經系統的一塊鐵板或者是深山老仙,我們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慾,遇到美女也會明着暗着地多看幾眼,遇到開心事也會舉頭望天帶着髒字興奮片刻,心情壓堵了更會參照前者,只是要把興奮這個詞去掉。
但是我要強調一點,特戰軍人永遠是特殊的羣體,褪去了防彈衣和種種光環,他們整個人包括心理永遠是社會中的弱勢羣體。因爲他們曾經是最強者,強者反而往往是弱者,更何況是失去了用武之地的強者。鐵馬金戈的夢境,永遠不可能再替代無可奈何的現實。三年多了,這一點我體會得很深刻。
爲什麼會這樣,我相信這本書會給你們一個答案。
說到這,我想再談談另一種現象,也是貫穿這本書的主題——戰爭。
很榮幸的是,我是部隊爲數不多踏足過國際戰場的特種軍人,不幸的是,這種經歷令我再也迴歸不到普通人的生活。那時的所看所聞所遇所想衝擊扭轉了我的思想底線,我每時每刻都想掙脫這種束縛,即使每時每刻的我都在故作平常的生活在常態之中。其實,我有很多話要說。
這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二。
戰爭只能讓那些未經歷過它的人感到快樂,只有當你經歷過戰爭,你纔會知道和平的真正含義,全書從頭至尾爲讀它的人們詮釋着這句話。如果你用心去讀,你還會感悟到我想告訴你的另外一層道理:在苦短的人生期間,有了目標就要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堅持,抱怨只是種藉口,到最後便會成爲逃離,這也是特種軍人敢於也是能夠完成種種不可思議的任務的精神基底,有限的時間和堅持,會成就一個人的成功。這些道理不是哲學,而是部隊勵志文化的一部分,這些文化我很願意與你們分享,順便再次鼓勵一下自己,現實中,你我都需要這些動力,而不是空洞客套的祝福。作爲鬥士,祝福詞永遠是最毫無用處的廢話。
回到主題,你知道戰爭最恐懼的地方在哪嗎?
槍聲、爆炸、污血、烤焦的碎屍、顫抖的大地、流逝的子彈和死亡前的吶喊這隻算作答案的一部分,場面震撼確實也令人感到恐懼。但若仔細想想,裡面也包含着一種悲哉壯哉的暴力美,就像跳樓自殺一樣,雖然死亡就在下面,但人在臨死前會感覺到一絲居高臨下的開闊和失重飛翔的爽快。最怕的是,等摔得五體不健全的時候自己才發現:我還活着!從這開始,真正的恐懼纔開始陪伴着自己以後所有的生活。戰爭的恐懼也是如此,稱之爲戰爭後遺症,症狀是孤獨。
戰爭讓人類的生命走開,卻把孤獨留了下來。
孤獨的極端不是一個人獨處,而是就算在鬧市,就算身邊有親朋好友的陪伴,那份若有若無的孤獨感始終縈繞在心頭。一曲旋律、一個動作甚至是某些字眼都會讓你立刻想起那些再也見不到的戰友和在戰火中痛苦絕望的人們,慘景慘叫成爲了主色調,長短彈頭支離了自己曾經的所有,昔日的硝煙遮住了雙眼看不清楚遠方的道路,空洞洞地望着窗外這座城市出神,自己離外面這個世界如此近又如此遙遠,只因自己和外面始終隔着一層玻璃。這是戰爭帶給個人的軟傷害,也是最嚴重的傷害,軍人經歷了層層地獄死裡逃生之後,將會長時間直面這種生活。
軍人不易,這是我寫這本書的第三個原因。
這雖然是一部小說,但我希望你面對它時能把它當做一個人,一個向你傾訴的人,正在細細向你訴說着當代特種軍人的輝煌和心理世界,還有一串串已經風乾已久的眼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