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一上車,方朝陽就遞給她一頂帷帽,“看着礙眼。”
顧若離接過來戴上,她的落腳處,是她讓霍繁簍送出去的,今天他們還特意大張旗鼓的上街租鋪子。
一來,是爲了告訴趙勳,他們爲了留在京城而努力着,毫無防備。
二來,她在等方朝陽。
她雖不想見她,不想去她的家中,可滿京城能護她一時的人,只有她。
虎毒不食子,作爲母親,她即便不夠愛,可也不至於害她。
“顧家的人真的都死絕了?”看不到她的臉,方朝陽舒服多了,理了理中衣,漫不經心的說着。
顧若離忍着心頭的火,點頭道:“是,死絕了。”
“呵!”方朝陽笑了笑,“看來顧解慶對你還不錯,留着你一人的命……”
顧若離撇過眼去,看着褥墊上的花紋發呆。
“捨不得?”方朝陽不屑道,“當年我走時,也沒見你不捨,現在倒是長心了。”
顧若離回頭看她,冷聲道:“顧家的事,你一開始就知道?”
“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方朝陽斜倚在褥墊上,一雙修長的腿懶洋洋的並着,揚眉道,“他只要不動心思,聖上怎麼會殺他,這禍是他自己招來的,誰也幫不了。”
她的意思是,顧解慶是有意進京幫太上皇治病的?
顧若離不信,如果祖父真的有意來京城,他就不會在最後時刻,把一張錯的病方給她。
她睨着方朝陽。
“不信?”方朝陽嘲諷道,“當年他任太醫院院正時,太上皇可只認他一人醫術,宮中誰也沒有他風光。主僕情深,他想來難道不正常?”
顧若離沒有說話,如果真如她所言,那麼顧解慶爲什麼給她這樣一張病方?
這和她之前所想完全不同。
“小孩子就是天真。”方朝陽單手支着面頰,冷笑,“你要報仇也不該找聖上,該找的是顧解慶,若非他不識時務,顧氏哪裡會有滅門之禍。”
顧若離條件反射,就想出言反駁,可話到嘴邊她忍了下去。
“你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以爲誰殺了他們,誰就是兇手。”方朝陽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可你真要報了仇,你可想過天下的百姓,三年前居庸關之事,生靈塗炭,死了那麼多人,你只看到聖上將太上皇幽禁在西苑,卻不曾想過,聖上卻讓大周昌盛,百姓安居?殺了聖上,讓太上皇復辟?到時候他再做蠢事,那時候可沒有人給他收拾爛攤子了。”
原來,在她心目中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顧若離回道:“他若是明君,大可直接將太上皇殺了,何必連累無辜之人。天下太平,你認爲是聖上的功勞,我卻覺得是百姓自己的努力,只要沒有戰爭,誰坐那個位置對他們來說,都毫無影響。”
“呵!”方朝陽一副懶得和小孩子辯論的表情,“隨你怎麼想吧,與我們無關,你只要老老實實別做蠢事就行。”
兩個人說着話,馬車顛簸了一下,進了個院子,就聽到此起彼伏的行禮聲。
“下車。”方朝陽扶着婆子的手踩着腳蹬下車,徑直由丫頭扶着,走在前頭。
簾子掀開,顧若離走了出來。
周圍候着的丫頭婆子看着她皆是愣住,隨即一個個垂着頭不敢再看。
方朝陽昂着頭,看別人只微垂着眼簾掃過去,語氣傲慢:“去吩咐廚房,備一桌酒席。再去將伯爺請回來。”
隨着的婆子誠惶誠恐的應是。
顧若離依舊戴着帷帽,擡眸打量着四周。
院子很大,比起延州楊府還要闊上一些,穿過如意門便讓人眼前一亮,只看到一簇簇顏色各異的菊花,被劃分成田字格,嬌豔的圍在一起,香氣四溢,讓人目不暇接。
“我不喜歡。”方朝陽指着菊花道,“前面是牡丹,等明年春天你就能看到了。”
顧若離沒在意她說什麼,一路欣賞過去,菊花品種繁多,而且這些都是精心培育的,開的特別豔麗,格外的好看。
方朝陽停下來看着她,對丫頭道:“一會兒挑幾盆送三小姐院子裡去。”
丫頭忙應是,想問三小姐住哪個院子,可卻不敢問出口。
“我不喜歡花。”顧若離收回視線,“你不用麻煩了。”
方朝陽睨了她一眼,又穿過一道垂花門,便進了內院,果然如同她說的,內院中全是牡丹花,雖此時沒有開花,可卻可以想象,春天這裡會是怎樣的一番場景。
方朝陽住在正院,丫頭婆子規規矩矩的立在門口恭迎着,她徑直進了暖閣,在門口吩咐道:“打盆熱水來,再去將我新做的衣裳拿來給三小姐穿。”
沒有人問她,哪裡來的三小姐,只一個老成點的婆子道:“郡主,您的衣服三小姐穿有些大了,若不然將四小姐的衣服取一套來可好。”
“穿別人舊的?”方朝陽掃了眼婆子,“就拿我的,大了就立刻改,針線房要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還留着做什麼。”
婆子再不敢多嘴,應是退了下去。
顧若離進了暖閣,湛藍的窗簾,湖綠的地墊,大紅的駝絨毯子鋪在炕上,牆角的多寶格上,擺着琳琅滿目的金玉器皿,整個屋子裡金碧輝煌,無一不張揚高調。
“郡主,水來了。”丫頭將銅盆端進來,方朝陽指着顧若離,“洗臉。”
顧若離站着沒動,方朝陽擺手示意丫頭都出去,她盯着她道:“我瞧一眼,一會兒你再畫上,免得我晚上做惡夢。”
顧若離沒接她的話,摘了帷帽在盆裡洗了洗手就坐了下來:“你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方朝陽聽着眉梢一挑,眼底就露出滿意之色來:“我就說,我生的孩子怎麼會醜。”也不再逼着她洗臉了。
“朝陽。”門外有腳步聲和行禮聲傳來,隨即門簾子一掀,一個穿着月白潞綢直裰的男人大步跨了進來。
長身玉立,月朗清風般立在門口,顧若離眼睛一酸,立刻想到了顧清源。
看來,方朝陽的喜好沒有改變,依舊是這種謫仙般的人物。
只是,此人和顧清源又不大像,他眉色略淡,一雙眼睛猶如琥珀般,淡淡的,看着你時全神貫注,柔情似水的凝視着,而顧清源卻要冷清許多,即便是笑着,也有着讓你觸不到留不住的距離感。
崔延庭微微轉眸,視線便落在顧若離面上,打量着她,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心底已經猜到了她的身份:“這位姑娘是……”
方朝陽坐着未動,“嬌嬌,剛到京城。”並未提西苑和趙勳。
顧若離靜靜立着。
儘管猜到了,可崔延庭還是露出驚訝的樣子:“真是嬌嬌啊。”他走過去看着顧若離,似乎想從她面目全非的臉上找到和方朝陽相似之處,“都這麼大了啊,十一還是十二。”
“到這個月二十七整十二。”方朝陽想到生顧若離時,她自己的狼狽,“你別看她的臉,難看死了,這丫頭爲了上京時方便,自己把臉給折騰成這樣。”
和榮王妃一天生辰?崔延庭目光動了動,親和的看着顧若離:“真是個乖巧的孩子,和婧語一樣大,可看着老成多了。”
“又不是好事,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樣子。”方朝陽不冷不熱的,“嬌嬌,這位是建安伯崔玉林,你想稱呼他什麼都可以,隨你的便。”
顧若離掃了她一眼,對崔延庭重新行了禮,道:“見過伯爺!”
並沒有對長輩的尊敬,可方朝陽也不生氣,淡淡的和崔延庭道,“我接她回來住,就安排在我們的罩院裡,一會兒讓人將裡面的東西都搬出去。”
顧若離一愣擡頭看向崔延庭,就看到他臉色飛快的一變,隨即笑着頷首:“家裡的事你做主,何況是嬌嬌來了,當然要住的近些,好方便照應。”就立刻對外頭的婆子吩咐道,“劉媽媽,去將罩院的東西都搬出去,以後三小姐住在那邊。”
“是!”婆子應是而去。
崔延庭歡喜的看着顧若離:“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也不說一聲,我也好派車去接你。”好似不知道顧府的事情一樣。
完全不奇怪,她爲什麼活生生的站在這裡。
“路上還好,不曾吃什麼苦。”顧若離一板一眼的回着話。
崔延庭輕輕嗯了一聲,眉目如畫舒展開朗的樣子,坐在了方朝陽身邊:“這孩子的性子可不像你,太乖巧了。”
方朝陽睨了他一眼。
“郡主。”外頭婆子隔着門回道,“衣裳改好了,是這會兒給三小姐換上,還是……”
方朝陽看着顧若離一身:“現在就換,瞧的我難受。”話落指着裡頭的碧紗櫥,“去裡頭換。”
顧若離沒有反抗,由婆子扶着去了碧紗櫥換衣裳。
隔着一幕天藍的門簾,她聽到崔延庭低聲道:“這孩子剛經歷了傷心事,我看她悶悶不樂的,讓她和婧文,婧語多接觸接觸,一般大的孩子,也有話說。”
“隨你的便。”方朝陽看着他交代道,“你對上下吩咐一聲,對外,只說是你遠房的侄女,嬌嬌的身份,暫時還不能讓人知道。”
崔延庭就在剛纔這幾息的功夫,已經考慮過了,便道:“我有個表姐嫁去了湖廣,幾十年不曾回京,就說是他們家的孩子吧。”
“這就好。”那天她在西苑看到顧若離時,一眼就認出來了,當時要不是拼命忍着,她絕對會衝過去將她扯出來。
不過還好,趙遠山將她送出來了,若不然,她也會想辦法將她弄出來。
什麼地方不好待,居然進了西苑。
顧若離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上的衣服,不禁皺眉,銀紅色滾金邊的革絲褙子,下身是條鵝黃的挑線裙子,她還從來沒有穿過這麼張揚的顏色。
“三小姐身段好。”婆子笑着恭維,“簡直和郡主一模一樣。”
她現在又瘦又矮,怎麼就像方朝陽了,顧若離無奈的朝對方笑笑出了門。
“還不錯。”方朝陽一臉的勉強,對婆子道,“就照這個尺寸,再做幾套來。”又道,“就用前兩天太后娘娘賞的布料。”
郡主一向清高,沒想到對自己的女兒這麼好,婆子不敢多言,垂頭應是。
“讓我進去。”忽然,外面傳來吵雜聲,方朝陽臉色一冷,朝房裡的婆子看去,婆子一個激靈跑了出去,轉眼回來道,“是三……”忽然想起來,顧若離現在是三小姐,便立刻改口,“是四小姐來了。”
方朝陽揮揮手,不欲多言:“讓她進來。”
顧若離去看崔延庭,他始終笑盈盈的,沒有半點不悅。
隨即,門簾子呼啦一下扯開,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姑娘衝了進來,也不看裡面有沒有別人,指着方朝陽就道:“你憑什麼把罩院的東西都搬走,那我孃的東西,你是不是故意的。”
顧若離看清她的樣子,心頭一愣,恍然想起那天在城隍廟和她相撞的小姑娘。
難道她就是建安伯府的三小姐,崔婧語?
方朝陽漫不經心的白她一眼:“你可以搬你的院子裡去。”
“你!”崔婧語氣的臉紅撲撲的,像是枚剛摘下來的水蜜桃,青澀可人,“你欺負人。”她話落,一直在一邊喝着茶的崔延庭開口道,“語兒,休要胡鬧。”
崔婧語好像剛看到她父親一樣,眼睛一亮,就撲在他懷裡,撒着嬌:“爹爹,那都是孃的東西,她就這麼隨隨便便讓人搬出來了,這樣下去,明兒她就能將我們兄妹三人也趕出去。”
“不許這麼說。”崔延庭道,“她是你母親。”
崔婧語頓時紅了眼睛,哽咽的哭了起來,一副梨花帶雨,顫巍巍的樣子,惹人憐愛。
顧若離愕然,沒有想到她前後的反差這麼大。
“你母親的嫁妝我會安頓好,不會少你一根簪子。”崔延庭直皺眉,可還是耐着性子哄着,“再哭,可就讓你三姐笑話了。”
崔婧語一愣:“三姐?”她狐疑的回頭過去,就看到鋪着銀色革絲碎花桌布的桌邊,坐着一位少女,梳着雙丫髻,光溜溜的額頭正對着她,正專注的喝着茶。
好似感受到她的視線,對方擡起頭來,薑黃色的臉,一塊駭人的疤,除了那雙還算清澈透亮的眼睛外,醜的慘不忍睹。
“是你。”崔婧語當即離了崔延庭,朝顧若離走過來,盯着她,“那天是你撞的我。”
顧若離微微一笑,朝她點了點頭,算作打了招呼。
既然她是三小姐,對方比她小,自然就不用她主動行禮了。
“你們見過了?”方朝陽看着顧若離,目含審視,顧若離點頭,“在廟會。”
只要不是在西苑就成,方朝陽不再關心。
“哦。”崔婧語尾音拖的很長,“原來你就是她的女兒啊,可真是報應,長的這麼醜。”
崔延庭咳嗽一聲:“語兒,不許這麼說話,和你母親還有三姐道歉。”
“偏不。”崔婧語跺着腳,瞪着顧若離,“我纔是三小姐,她算哪門子的三小姐。”
不等崔延庭說話,方朝陽冷笑道:“我說她是就是,你要不服那是你的事。”話落,擺手道,“你下去吧,沒事不要來我這裡,吵的我頭疼。”
崔婧語被噎的說不出話來,只能瞪着崔延庭:“我要去延州,去找外祖父,找舅舅,這個家我再也不待了。”話落,哭着跑了出去。
“語兒。”崔延庭嘆了口氣,和方朝陽道,“她一個孩子,你何必說這樣的話。”無奈的追了出去。
房間裡安靜下來,母女兩人一個靠着,一個坐着,過了一刻顧若離先出聲問道:“四小姐的外家,在延州?”
方朝陽也不看她,斜着身子,大紅的衣袍鬆鬆的垂在地上,像是一幅畫:“延州楊氏。”
居然是延州楊氏。
電光火石間,她明白過來。
爲什麼當初霍繁簍會執意拉着她給楊文雍治病……
原來是因爲這個。
他早就知道方朝陽嫁的是建安伯,而建安伯的原配是楊文雍的女兒,他們本就是姻親。
他算計的是這件事。
顧若離低頭看着茶盅裡浮浮沉沉的茶葉,一時間百感交集。
“楊次輔的嫡女。”方朝陽下了炕,撫了撫鬢角,“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有什麼不滿意再讓他們改一改。”
顧若離沒有反對,隨着她出門,繞到後院從角門穿過花牆便就是罩院,裡頭站着八個丫頭,並着四個粗使婆子,恭恭敬敬的垂手立着,見她們進來,立刻蹲身行禮喊道:“郡主好,三小姐好。”
“起來吧。”方朝陽隨意的擺了擺手,徑直進了暖閣,目光一掃指着多寶閣上擺着的一刻玉雕白菜皺眉道,“什麼東西,拿走。”
有個穿綠衣,身材較小的婢女無聲無息的走過去取下來擺在托盤裡拿走。
“這個也要換。”方朝陽指着椅子,“換紅木的來,我記得庫房裡有一套。”
隨着的婆子就低聲道:“郡主,庫房裡的那套紅木,是伯爺給大少爺成親用的,過兩日就要搬過去。”
方朝陽什麼也沒有說,閒散的目光落在那婆子面上。
“是!”婆子立刻改了口,“奴婢這就去找人搬來。”話落,立刻吩咐粗使婆子將房裡的四張椅子並着兩方高几擡走。
顧若離恍若未聞,靜靜的立在多寶閣邊,欣賞上頭擺着的玉器。
“將就住着。”方朝陽擰着眉道,“院子裡還有塊空地,等過些日子再建個院子。”
顧若離看了她一眼,其實並不是她將就,而是方朝陽覺得將就……
所以,方朝陽要做什麼,她同意不同意,根本就無所謂。
“母親。”這時,院外一道清清涼涼的聲音傳進來,“您在裡面嗎。”
方朝陽坐了下來,眉頭微蹙顯然很不耐:“進來吧。”
“是!”話落,隨即由丫頭打了簾子,進來一位身量修長,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穿着件素面的芙蓉褙子,梳着垂柳髻,髻頂上清清爽爽的別了一隻蘭花簪子,她蓮步走着,臉上的容色端莊嫺雅,容貌也是精緻出挑,讓人眼前一亮。
“給母親請安。”崔婧文行禮的姿勢很標準,柳腰微擺上身筆挺,一雙修長的腿微微曲着,垂着眼簾,容色恭順。
方朝陽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問道:“什麼事,說吧。”倒不像對崔婧語那般毫不掩飾的不待見。
“方纔聽說嬌嬌妹妹來了。”崔婧文起身,一轉眸看向顧若離,展顏一笑,“這就是嬌嬌吧,我是二姐。”
顧若離上前朝她行了禮,回道:“二姐好。”
崔婧文頷首道:“你纔來,我不好拖着你去我那邊,等明日安頓好了,我來接你去我房裡裡玩,我們姐妹幾個一起說說話。”又給了她一方帕子,“我親手做的,妹妹用着,若還乘手改日我再給你做。”
顧若離接過帕子,是條素白四角繡蘭花的帕子,她不懂針線卻也看得出崔婧文的繡功很好:“謝謝二姐。”
崔婧文笑了起來,回頭對方朝陽道:“母親和妹妹說話,我就不打擾了,廚房那邊我去盯着,也不知妹妹愛吃什麼。”她說這話,卻是盯着方朝陽。
六年沒見,方朝陽怎麼會知道顧若離愛吃什麼。
方朝陽眉梢一挑,看向顧若離。
“我不講究的。”顧若離接了話,笑道,“京中的菜自然比慶陽好,隨意些就成。”
崔婧文微微笑着,點頭道:“那我先去列個菜單,稍後拿來給母親過目。”話落,行了禮,提着裙襬慢慢走了出去。
顧若離挑眉看向方朝陽。
“和你沒什麼關係。”方朝陽擰着眉,顯然對這兩個繼女沒什麼耐心,“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要搭理,不用勉強。”
顧若離應是,方朝陽就起身往外走,邊走邊擺着手道:“歇着吧,用膳的時候會有人來請你。”
“郡主慢走。”顧若離送她到門口,方朝陽腳步一頓回頭撇了她一眼,頭也不回的由丫頭婆子簇擁着出了院門。
建安伯的太祖,曾是昭宗兒時的伴讀,當年嫡庶奪位最後身爲庶長子的昭宗贏了。而身爲伴讀的太祖,在這期間立刻大功,昭宗登基後便封了四個爵位,建安伯便是其中一個。
鼎盛時,建安伯掌管了整個內務府,滿京城的勳貴無不馬首是瞻,恭恭敬敬。
只是,幾代興衰,如今的建安伯府在京中早已大不如前。
崔延庭想起兒時的風光,看着如今哭的梨花帶雨的幺女,微微嘆了口氣,輕柔的哄着道:“你母親的嫁妝由你們兄妹三人照看,不是更好。郡主雖性子不算可親,可爲人磊落,你這樣胡鬧,只會讓大家難看。”
“我怎麼胡鬧了。”崔婧語抹着眼淚,“她害死了我娘,難道還要我對她恭恭敬敬,喊她一聲母親嗎。”
崔延庭溫潤的面容立時沉了下來,低聲喝道:“語兒,不許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崔婧語昂着頭,一張小臉紅豔豔嬌滴滴的,“您不要以爲我不知道,要不是她……”她的話沒說完,忽然崔婧文走了進來,“爹!”
打斷了崔婧語的話。
“二姐。”崔婧語撲在崔婧文懷中,“她將孃的嫁妝丟出去了,還帶了個醜女回來,硬說是三小姐,真是欺人太甚了。”
崔婧文沒有寬慰,只鬆鬆的扶着她,對崔延庭行了禮,含笑道:“爹爹有事去忙吧,我來勸勸語兒,她性子雖急,可卻是最懂事的。”
崔延庭早沒了耐心,起身出了門。
他一走,崔婧文就抱着妹妹,低聲道:“你剛纔說的什麼昏話,以後再不許說,若叫我聽見了,也是不會饒你的。”
“連你也護着她。”崔婧語道,“當初娘病着,她就和爹不清不楚的,娘就是生生被他們氣死的。要不然,怎麼娘過世沒有百日,爹就將娶進門了,分明就是一天都等不及了。”
“語兒。”崔婧文回頭對侯在門口的丫頭打了眼色,丫頭會意立刻關了門守在外頭,崔婧文才拉着妹妹坐下來,低聲道,“沒有證據的事情,你怎麼就能張嘴就來,傳出去,別人只會說你沒有家教,而不是她水性楊花。”
朝陽郡主若是在乎名聲,她當年就不會無聲無息的和離,丟了自己的女兒高調張揚的回京,不過幾個月就成了京中男子們垂涎欲滴的談資……若是換做別的女子,莫說不會和離,便就是不得已和離了,也是一盞青燈孤寂的躲着人言。
這樣的人,說這些話根本毫無用處,只會給自己添堵。
“要什麼證據,家裡誰不知道。”崔婧語一雙杏眼哭的又紅又腫,“我恨不得拔了她的皮,還有她的那個醜女兒,一起丟進通惠河裡去。”
崔婧文嘆了口氣,撫着她的後背:“別想這些沒用的了。清瑩和清雅約我們去法華寺賞菊,過幾日我陪你去散散心好不好。”
崔婧語搖着頭:“不去,她們兩個去了,馬繼肯定也去,他整天跟在我後頭,嚷着要娶我,我最討厭她了。”
崔婧文掩面一笑,戳了戳妹妹的額頭:“小孩子家的,哪裡來的這麼多歪心思。”
崔婧語面頰微紅,嘟着嘴偎在姐姐懷裡。
“大小姐。”隔着們,崔婧文的大丫頭連翹回稟道,“大少爺來了。”
崔婧文還沒說話,崔婧語已經笑了起來:“哥哥來了。”話落,親自跑去開門,“哥,你怎麼回來了,今天下學這麼早啊。”
門外,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垂手立在門外,長髮如墨高高束起,皮膚細白,身量很高,容貌與崔延庭有七分相似,只有那雙眼睛微微挑着眼梢,和親舅舅楊勇很像,隱隱透着精明。
“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了。”崔巖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崔婧語一下子就猜到了,“是金陵閣的鴨油燒餅。”
崔巖笑了起來,眼睛眯着揉了揉她的頭頂:“真聰明。”
“謝謝哥哥,還是你最好了。”崔婧語抱着燒餅拉着崔巖進了房,崔婧文親自倒茶給他,問道,“今天這麼早,先生沒有留功課嗎。”
“二姐”崔巖打了招呼,笑道:“我有事就提前回來了。”話說着微頓,他喝了半盅的溫茶,笑着賣關子,“你們猜猜是什麼事。”
看他的神色裡透着喜悅和期待,崔婧文微微笑了起來,倒是崔婧語歪在哥哥身上,撒着嬌道:“我猜不到,你快說,快說。”
“是表哥要來了。”崔巖放了茶盅,看着兩個妹妹頗爲興奮,“他沒給我寫信,我還是從同窗那裡知道的,明天就到通州,我打算去接他,給他一個驚喜!”
“真的啊。”崔婧語整個人都鮮活起來,“明天就到通州了嗎,他怎麼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太見外了。”又道,“那我和你一起去接他,他看到我們一定很高興。”
崔巖捏了捏崔婧語的鼻子,笑着點頭:“成,只要父親答應,我沒有意見。”
崔婧語嘻嘻笑了起來,像只鳥兒一樣撲了出去:“我去找爹爹,還要告訴他,我要留表哥住在家裡。”就沒了人影,他們想拉都拉不住。
“隨她去吧。”崔婧文看着哥哥,低聲問道,“表哥來京城,是爲了明年春闈?”
崔巖也沒有了方纔的隨意,正色道:“應該是,他如今是祖父的希望,更是楊家的希望,肯定是要赴考的。”
話落,兄妹兩人都沉默下來。
楊文雍因爲居庸關的事被太上皇連累削了官,如今閒賦在家不說,聽說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幾個月前甚至差點沒了。這樣一來,他起復的事,就更加沒希望了,楊家就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楊清輝身上。
“聖上不喜祖父,表哥即便是考中了,也不會過了殿試,就算過了至多也只能謀個外放罷了。”崔婧文淡淡的道,“還不如多沉寂幾年,養精蓄銳,等上忘了祖父的事,或者等祖父去了,他再來或許能更穩妥一些。”
崔巖頷首,覺得崔婧文說的很有道理:“你一向很有主意,等表哥到了你和他說說。”又道,“先不說此事,我聽說今天她的女兒來了,不是燒死了嗎。”
“不知道。”崔婧文搖頭,“她沒有細說,對外也只說是表妹寄養在這裡。”
也就是說身份暫時不能公佈。
“很醜是吧。”崔巖皺眉,沒有半分期待,“往後家裡恐怕又要不太平了。”一個跋扈的母親,一個醜陋古怪的女兒,他們的日子可想而知。
崔婧文低頭看着手中的帕子,面色凝重。
“大小姐,大少爺,郡主請你們去正院用膳。”連翹推開門朝裡面的兩人笑笑,“正院的李媽媽親自來說的。”
兩人聞聲便起身,崔婧文道:“你先去吧,我去廚房看看。”她前頭讓人把菜單送去,後面就不得空去廚房了。
崔巖頷首去了正院。
甫一進門,他便看到坐在炕頭上的方朝陽,以及坐在她下手杌子上的女子,只掃了一眼便移開眸光,和裡頭的人一一行禮:“母親。”又轉頭過來,“二嬸,三叔,三嬸……”以及幾個弟弟妹妹。
顧若離也起了身,隨着幾個小輩朝他行了禮。
也許是甥舅的緣故,崔巖的眼睛和楊勇很像,倒不覺得陌生。
“這是你三妹妹。”方朝陽沒有說話,三夫人笑着道,“今兒剛來家中,往後你們就是兄妹,你可要多多照顧她纔是。”
“三妹。”崔巖抱拳,笑着取了個裝着零錢的荷包給她,“不知你來,等改日我上街看到中意合適的再補給你。”
顧若離接過荷包,笑道:“謝謝大哥。”
三夫人掩面一笑:“孩子多就是熱鬧。”她和三爺崔延福沒有孩子,不知吃了多少的藥,卻一直沒有動靜,所以看到孩子,便格外的高興。
顧若離打量了眼三夫人齊氏,身量較小,濃眉大眼算不得精緻漂亮,笑起來有一對虎牙,卻顯得又親和又可愛,雖已二十七八的年紀,可看上去卻顯得很小。
她出身永城伯府,朝陽郡主說她時,語氣很輕蔑的道:“不過是個庶女,你不必放在心裡。”
不過看她的性子,倒是很開朗。
反觀崔延福卻有些沉悶,從進門一刻多鐘,一句話都沒有說,悶悶的坐着喝着茶。
二夫人馬氏出身平涼侯府,乃是現平涼侯的胞妹,生的姿容清麗,尤其是皮膚格外的好,瓷白的近乎透明,配着她今天這身湖藍的革絲褙子,雖比不上方朝陽,可也明豔動人。
顧若離無心和她們相處,所以只記了個梗概,應付時也不過表面態度,毫無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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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聽說二夫人生了一對兒女,不知爲何今日只來了一位年紀最小的崔甫。
“說起來,法華寺的菊花開了。大家若是有空,不如一起去賞菊吧,秋日登高賞菊最是怡人。”三夫人說着,看向方朝陽。
方朝陽眉梢一挑,頷首道:“好啊,大家一起去。”
“那我來準備。”三夫人高興起來,“大嫂就不用管了,這幾日好好陪陪嬌嬌。”
方朝陽滿意的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熱的:“那就多謝三弟妹了。”
“一家人,客氣什麼。”三夫人咯咯笑着,餘光看向一直沒有開口的二夫人,打趣道,“二嫂可不能說沒空,到時候您就是不去,我也是要拖着的。”
馬氏淡淡一笑,掃了眼三夫人:“這麼熱鬧,自是要去的,何況我孃家的人也去,難得聚在一起。”
說着話,崔延庭帶着一雙女兒進了門,大家都站起來,他含笑道:“難得一家人聚的這麼齊,都別客氣,快坐。”
崔婧語垂着頭,顫巍巍的走在後面,崔婧文卻是落落大方的和衆人打着招呼,一一行禮,又走到顧若離身邊,低聲道:“我去廚房了,所以來遲了一些。”
“辛苦二姐。”顧若離朝她笑笑,讓了自己的位子,坐在了旁邊。
崔婧文顯得有些意外,卻也沒有推辭,坐了下來。
“哼。”崔婧語瞪了顧若離一眼,皺着鼻子,氣呼呼的撇過頭去。
還真是小孩子,顧若離心頭失笑。
大家依次落座,年紀最小的崔甫跑去崔延庭腿邊,嫩生生的小臉紅撲撲的,穿着一件靛藍的短褂,梳着個圓溜溜的髮髻,長臉,大眼,容貌像極了二夫人。
他昂着頭問道:“大伯,我爹爹什麼時候回來。”
崔甫今年八歲,正是調皮的年紀。
“你爹下個月就能回來。”崔延庭含笑道,“等他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二爺崔延孝打理着家中的庶務,上個月帶着屬下的商隊去了嶺南。
一屋子的人說說笑笑,過了一刻又移去了梢間,裡面擺着一張圓桌,大家按長幼落座,崔延庭舉杯看着顧若離,道:“今晚是給嬌嬌的接風宴,她來了,咱們就真的團員了。”
衆人笑着,崔婧語和崔甫交頭接耳的說着話,過了一刻崔甫好奇看着顧若離,的問道:“嬌嬌,你怎麼長的這麼難看。”
二夫人喝着酒,彷彿沒有聽到,崔婧語捂着嘴笑了起來,一臉的得意。
“郎哥兒。”三夫人飛快的掃了眼方朝陽,見她神色未變才暗暗鬆了口氣,“姐姐怎麼醜了,小孩子家的不要胡說。”
崔甫撇撇嘴,咕噥道:“是三嬸胡說纔對,她本來就醜。”又道,“我家已經有個醜女了,現在又添一個。”
三夫人滿臉尷尬,看向顧若離,她以爲她會哭,至少也會露出尷尬的樣子。
可誰知道,她彷彿沒有聽到似的,專心致志的吃着菜。
三夫人暗暗挑眉,沒有再說話。
“食不言寢不語,忘記了。”二夫人終於開了口,不溫不火的看了眼崔甫。
崔甫哦了一聲,正要說話,那邊朝陽郡主手中的茶盅發出清脆的叮咚聲:她掃了眼崔甫,淡淡的道:“出去站着。”
她話一落,桌面上驟然安靜下來。
沒有人敢給崔甫求情,一個個同情的看着他。
二夫人眉頭幾不可聞的簇了簇,似笑非笑沒有說話。
“站就站,我還不稀罕吃了,這麼醜影響我胃口。”崔甫踢翻了凳子,蹭的站起來,氣鼓鼓的出了門。
崔婧語喊了聲:“郎哥兒。”想要追出去,卻被崔婧文拉住,衝着她搖了搖頭。
“哼。”崔婧語瞪了眼顧若離,一臉的不高興。
又丫頭小心翼翼的扶起凳子,梢間裡安靜的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吃飯吧。”崔延庭笑着打圓場,“菜都快涼了。”又看着二夫人,“一會兒讓廚房給郎哥兒重做。”
二夫人嘲諷的扯了扯嘴角,算作了回覆。
席面吃的沉悶不已,唯有顧若離覺得自己是局外人,踏實的吃着。
待散了宴便和各人打了招呼,回了自己的罩院。
崔延庭梳洗出來,方朝陽正坐在梳妝檯前,他笑着走過去細心嫺熟的給她拆髮髻,低聲道:“這麼多年,你的顏色半點未變,還是這麼美。”
“哄我?因爲我今天斥責郎哥兒了?”方朝陽舀了點香脂抹在手上,餘光通過鏡面掃了眼崔延庭。
崔延庭莞爾:“你斥責的對,郎哥兒是該管管了,說話也沒個分寸。”
方朝陽輕嗤一聲,悠悠的道:“明天我進宮,嬌嬌的事我會告訴姑母,她老人家還傷心,說一次沒有見過,如今嬌嬌死而復生。她定然會高興的。”
“和太后說一聲固然好。”崔延庭頷首,又道,“只是,聖上那邊,還不能露出風聲。你若要說,只等過些日子太上皇去了,顧家的事過去了,再提妥當一些。”
太醫院都在傳,太上皇熬不過這個月,現在滿朝都在等着太上皇嚥下最後一口氣。
如此一來,大周就真的安定了。
方朝陽沒有說話,腦海中就浮現出那天她去探望,太上皇的面色,以及衆人的神色,還有他們顧若離的照拂以及神態……
是不是她忽略了什麼?
六年母女不曾在一起,看來,她太不瞭解自己的女兒了。
“想什麼呢。”崔延庭在她臉頰上啄了一口,方朝陽回神過來,“聖上讓遠山月底前動身回去。”
崔延庭眉梢一挑:“就這麼讓他走了,沒有提虎賁營的事?”
“能不能活着回去誰知道。”方朝陽披散着頭髮,穿着一件淡粉蟬翼般裡衣,凹凸有致的身材若隱若現,勾魂奪魄,“他死了,虎賁營不足爲懼。”
“趙遠山也不是好相與的。他既然敢回來,就必定想好了退路。”崔延庭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茶,若有所思的喝着,那邊方朝陽道,“榮王府的壽禮我備好了,就送去年老二從西域帶回來的那盞琉璃屏風。”
那是二夫人的東西,崔延庭臉色微微一變,卻還是點着頭道:“家裡的事你做主。”
方朝陽掃了他一眼,懶洋洋的靠在牀頭,閉目養神。
“還有個事要和你說。”崔延庭走過去,坐在牀沿攜了她的手,柔聲道,“倓鬆要赴春闈,人已經到通州。“茂燊和語兒要去接他,我同意了。”
方朝陽虛擡了眼簾,面上的表情看不出她高興或者不高興:“他既來了你便接回來住,也省的傳出去說建安伯爲了避嫌,連原配的侄子也不管不問,形同陌路。”
崔延庭一愣,方朝陽何時開始在意別人說什麼了?
他笑了笑:“我再想想,歇着吧。”便也上牀躺下來。
方朝陽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忽然,外間就聽到自己的貼身媽媽隔着門喊了一聲:“郡主,三小姐那邊出事了。”
方朝陽猛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