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第二章

三月本是桃花怒放的季節,可惜我卻終日躲在自己的院子裡錯過了。所以當菱兒一大早興沖沖地跑來說御花園中梨花開得正盛時,我便喚人稍稍準備然後攜着菱兒跑去遊園。

園中景緻美則美矣,只是人工雕琢的氣息太濃,不及京城郊外的那一大片林子。每年母親都會帶着我去賞花,沏上一壺碧螺春,在衆花環繞的小亭中聊聊閒話,愜意的很。

那種日子,我想是再不會有了。

“娘娘,皇宮裡爲什麼會有這些平常的花兒呢?”

慢慢沿着湖散步,我回頭望了眼菱兒。

“因爲一個傳說。”

“傳說?”

“恩,□□史上最美的傳說,年輕的帝王爲他最心愛的人……”

後面的話沒再說下去,因爲我看見我的帝王正沿着□□緩步踱來。

一陣風起,揚起片片花瓣,一瞬間有些恍惚,看不清漫天飛舞的花瓣中那個淺笑盈盈的男子究竟是這個王朝的帝王還是傳說中的癡情人。

“臣妾參見皇上。”

“皇后?請起。”

他詫異於和我的狹路相逢,我卻看到他甫看向我時一瞬間的驚豔,只是很快便沒了。說起來也好笑,這算是他第一次見到盛裝下的我吧。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一個溫懦的聲音拉了我的視線,剛纔竟沒注意到皇上身邊的她,佟淑妃。

“淑妃請起。”

漂亮的臉蛋卻有些過於怯弱,興是不太高的家世使然,懷裡抱着襁褓,應就是那位傳說中的長公主,皇上目前唯一的後嗣,也是她一步登上四妃的權仗。

“皇上,臣妾爲了賞花剛好帶了些糕點茗品,不知皇上和淑妃是否賞臉?”我望着他微笑。

崇賢自始至終用着莫測的目光注視我,沒有說話,終了,微一頷首,便轉身向水榭走去。

格外的安靜。

淑妃一直抱着懷中的嬰孩,盡着做母親的職責逗她玩。皇上自坐下後便看着湖面沒有說話。

湖中零散地漂浮着落下的花瓣,深幽襯着粉白,卻又是一種美,落寞寂靜的美。

有些無聊,早知如此尷尬,真應該拜見完後就各走各的。

常說人間四月天,可爲了簡便,我連琴也沒有帶出,不然此時拂上一曲既可解圍也算是不辜負如此美景。

“小公主真是可愛,淑妃好福氣。”

探過頭去,我也逗起了粉嘟嘟的小娃,淑妃羞赧一笑,紅了臉,那神情連我看了也不禁一窒,想必這孩子長大後也會如她母親般是一傾國傾城的美人。

“小公主起名了沒?”

“皇上給起了。”佟淑妃朝崇賢那瞥去一眼,“單名一個灩。”

“灩……”水光粼粼的,還真符合了女孩家,只是不夠貴氣,可一想到我的名字便又笑了,“好名字。”

初次見面應該賞些什麼,可眼神從菱兒那瞄到我自己身上,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東西。想了想,還是從脖子上拎起一根紅繩,下面吊着個通體碧翠的佩玉,裡頭雕刻着一隻引頸高飛的鳳凰,栩栩如生。

“匆忙間也沒準備什麼,這個算是本宮對小公主的一點心意,還望淑妃不要嫌棄。”

“娘娘!”後頭的菱兒眼尖地驚呼起來。

淑妃一時驚訝,“這個……太貴重,臣妾不敢……”

“誒,哪的話,這個——”

“你哪來的?!”一旁一直沉默的人不知何時注意到我們這,眼睛盯着我手裡的佩玉突然問道。

一時之間有些怔住,言語間不覺有了些遲疑,“這個……是臣妾自小帶在身上的……”

“你的?”

雖然年歲不大,但他隱隱透出的氣勢仍是讓我有些透不過氣。

“是的……呃,也不全是,是幼時的……玩伴贈與臣妾的。”從不知道一句話會說得如此痛苦,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玩伴?是男是女?長何模樣?”

“是個男孩,具體長何模樣由於年久臣妾已記不清。”只是記得他哭着拉着我的衣裳喚我“小姐姐”。

崇賢有些懷疑地盯了我一會,最後竟站起,一甩袖子而去,只是臨出水榭時說的話讓我驚訝了半晌。“佩玉你好好保管,不要隨便送給他人,那是□□皇后的象徵。”

捅了那麼大簍子,我和淑妃也都沒了心思再呆在水榭,各自領了下人告別離去。

只是一路上我都有些恍惚,一些隱約的記憶在腦中翻騰。

“娘娘,爲何皇上說這佩玉是□□皇后的象徵?這明明……”

我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何原本只是普通的貼身飾玉轉眼就成了國之稀寶,權勢的象徵。

那一年我纔多大?7歲吧。當那個小男孩將它塞到我手上時,我只是權當一種對離別的留念和對那段兒時最美時光的見證而將它掛在了我的脖子裡,一掛便是十二年。

頓了頓腳,“去朝陽殿。”

朝陽殿,□□天子的寢宮。

去時皇上並不在,我仗着皇后的特權獨自進了殿。

天子的寢宮畢竟不同,饒是鳳臨殿的雍華也比不上此處的恢弘。粗粗打量了下,信步朝臨門的几案走去。

堆放整齊的奏摺,華麗的筆架,雕龍刻鳳的宮燈,以及,正中央一塊小小的佩玉。

與我那塊一般形狀,一般大小,只是中間的鳳凰換了騰雲駕霧的龍。

龍鳳珏,龍鳳配。

不禁苦笑,如此明白的事爲何早沒想到?

“你怎麼來了?”

轉身,對上門口逆光立着的人,一笑。

“臣妾只是來看看皇上,看看皇上是否安好,是否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好爲皇上分憂解愁,這也是臣妾應盡的本分。”

“哦?你現在倒也知道皇后的本分了?”雖然話還是有些衝,不過語氣與以前不多的幾次會面而言已經算是好了很多。

“那佩玉……真的是你的?”

他進了幾步,幾乎立在我的近身前。

“是的,臣妾怎敢欺瞞皇上。”

怕是讓他失望了,居然是我,這個讓他惟恐避之不及的人。

“十二年了,我一直在想,那個藤蘿樹下有着春風般笑顏的女孩不知在何方……”

聽到他如此煽情的話我不禁莞爾,真是到了這一步還不望求證。“是啊,臣妾也一直在想,那個流着眼淚傻忽忽喊着‘小姐姐’的人到底是誰?”

“你竟然敢說朕傻?!”

“不是麼?”

佯裝歪着頭思索了下,還是撲哧笑了出來,卻突然發現他一直看着我,那是一種近乎眷戀的目光。

“皇上?”

“果然是你……你笑起來還是沒變……”

感覺到一隻手撫上我的臉,我本能地想側過頭躲開,卻又想到彼此的身份。

“……朕還不知道朕的皇后叫什麼。”

“雪憐,安雪憐。”

“雪憐……”

“皇上?”

“叫我崇賢。”

“臣妾……”

“叫我崇賢。”

彷彿被催眠,望着他的眼睛,我輕輕叫了聲,“崇賢……”

“……爲什麼……”

什麼?我疑惑地辨聽他的輕語,不知何意。

“雪憐有什麼願望麼?”

“願望?臣妾沒什麼願望,只是……進宮這麼多月,很想念家人,皇上……”

“叫我崇賢,也不要說什麼臣妾不臣妾的,你我本不該這麼生分。”

“……崇賢……能不能准許臣,我回家探望父母?”

“好。”

我一下怔了住,本以爲是極困難的事,至少也該考慮一下,他卻立馬回我,“好。”

望着他的眼睛,一時竟有些不真起來。

第二日下午,便由菱兒服侍着上了回家的皇輦。

大批的侍衛擁着,整個隊伍壯觀得囂張。行人紛紛避之路旁,用着一種頂禮膜拜的崇敬眼神望着這皇輦。

安相府坐落在城東繁華處,這裡府衙林立,每一家都是深宅大院,儼然一個機要中樞。

父親開了中門,身着官服跪在那裡迎接。母親,一身的正紅色禮服,戴着鳳冠,誥命夫人的裝扮,跪在父親身旁。哥哥已有了功名,自然也是一身官服,弟弟則是一身的錦衣玉帶。

“臣安永毅恭迎皇后娘娘。”

不過數月之隔,猶記得出嫁時父親對我語重心長的囑咐,可今天回來卻已是君臣之別。

“安相請起。”

然後又虛扶起了母親,家人一一來參拜,之後步入正堂。

遣散了下人,我站起,欲朝父母叩拜,卻被拉住。“娘娘這樣豈不折煞我們。”

“父親……”說話間竟覺得有些凝噎,“女兒永遠是您的雪憐……”

“好孩子,好……”父親說不下去,母親也早已淚水漣漣。

“妹妹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父親難道希望妹妹傷心離去?”哥哥出聲打破唏噓,一旁的大嫂輕撫着母親的背,幫着拭去淚水。

那麼孝順貼心,我也算放了心。

“對,對,雪憐啊,你先陪你母親說會話,呆會來我書房,晚上留下來吃頓飯再走,如何?”

含笑點了點,便隨母親到了後園。

母親拉了我進她的屋子坐下,“皇上……對你如何?”

“好,挺好的。你看他不還特許我出宮看望爹孃麼?”

“那就好,那就好……”

“那……房事呢?”

我一愣,隨即感到臉燙得如火燒般,“娘……”

“怕什麼羞,又不是大姑娘,難道……?”

“當然不是。”趕緊接道,卻又怕過於搶急讓母親懷疑,“皇上……對我挺好的。”

自然挺好,有禮的很,除了昨天他曾經撫過我的臉之外,再沒什麼更失禮的舉動。

“那可要加緊了,早點懷上龍種纔可保住你的後位。”

“娘……”

“娘也是擔心你呀,侯門深似海,將來萬一發生點什麼沒個依靠可怎麼辦……”

“……女兒明白。” 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自小學宮廷禮儀開始,我便已經明白自己將來會有怎樣的路。

母親輕拽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撫摸。“一轉眼我的雪憐都已經那麼大了,還當了皇后,還記得你小時候梳着小辮,最喜歡跟着你哥哥到處玩耍,那時候呀才這麼高,都不及這桌子,現在……”

說着說着,母親聲音凝噎,拿出了手絹拭淚。

“娘……”我心裡微酸。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看我這人總是控制不住。你爹也惦記了你很久,別讓他久等,去書房找他吧。”

輕輕應了聲,便朝書房走去。

推開了虛掩的門,父親正負手而立看着牆上掛的一副水墨畫。

“爹。”這副畫父親已欣賞了很多年,可每次還能看得很投入。

“這是先王的墨跡,那時我年紀輕,還只是翰林編修而已,先王卻對我說,以先生之才定當位極人臣。十年後我當上了內閣首相,十年啊,那是如何的光景。如今我不想看着自己辛苦來的一切化爲烏有,還有一家人的性命,所以雪憐,辛苦你了……”

“爹……這是女兒應該做的,女兒是安家的人,只有我還是一天皇后便保安家一天。”

“好,好,有你這句話爹就夠了,只要有爹在,你有什麼委屈儘管說,爹定會爲你做主,畢竟你是爹唯一的女兒啊……好了,大抵你哥哥弟弟他們也等急了,去和他們聊聊,然後一起吃晚飯。”

我答應了退了出來。回眸,父親立在書房中凝視着我。

當上了權相又如何?權勢滔天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枕着擔憂入夢,熬白了雙鬢,一切只爲周全。

晚飯剛吃罷,便有下人來傳報說宮裡的李公公來接我回宮。

大家都一陣驚愕,待到門口迎人時更是震驚地發現那位李公公身前站着身着墨綠錦袍的崇賢。

“臣安永毅……”

父親第一個反應過來準備跪下行大禮,卻被崇賢制止了住。

“朕只是來接皇后回宮,安相不必多禮。”

自始至終無法想象□□的天子竟會爲了接他的皇后而在夜晚微服出宮。怔在原地,我忘了該如何反應。

“雪憐,我們該回宮了。”崇賢過來牽起我的手,向門外走去。

直至上了皇輦,當簾子放下的時候,我才驚覺擡頭,只看見母親被父親攙扶着,看着我,眼裡隱見淚光。

於是對他們揮了揮手,心裡默唸,珍重。

一路無語,崇賢一直靠着軟枕垂着眼簾,我也不敢動,一隻手仍握在他的掌心中,握得不緊,卻讓我想起了大婚那天,他也是這般輕輕地握着,穿過匍匐的衆人,把我帶上了帝后的寶座。

明明只過了幾個月,我卻覺得彷彿過了半輩子,想起那天的一切都有些恍惚。

“雪憐……”

“恩?”

“家中可還好?”

“好,託皇上洪福,大家都很好。”

“……雪憐……”

“怎麼?”總覺得他欲言又止地想說什麼。

“……有家人疼真好……”

我怔了住。皇上幼年喪母,十四歲便喪父登基,手足之間又是勾心鬥角不迭,他,想必是觸景傷情了吧。

下一刻居然想也沒想,我伸手將他擁在了懷裡,如孩時般,“不難過,不難過,有姐姐在,姐姐陪着你。”

然後便聽得懷裡傳出悶笑聲。“你還真把朕當小孩吶。”

“那又何妨,原本我就是你的‘小姐姐’呀。”

“小姐姐?恩……其實當年朕更想喊她……”

“什麼?”

皇輦停了下來,已到宮裡,崇賢也從我懷裡掙了開,臉上的脆弱早已被沉靜所取代,他攙扶着我下了皇輦。

送我到了鳳臨殿,原本以爲他今夜會在此歇息,卻沒想到只是囑咐了幾句便離去。

他到底什麼意思呢?恭送完聖駕,我不禁有些疑惑。

聖意難測,也罷,轉過身看看空蕩的殿堂,今後,這將是我生命的歸宿。

三天後,我終於知道崇賢欲言又止想說的是什麼,而這時整個皇宮乃至整個京城都洋溢在一片喜氣之中。

“皇上居然又要大婚了!”面對菱兒的憤慨,說我不震驚那是騙人,但我卻只能淡淡一笑。我能如何?我該如何?

“這次皇上娶的是何人?”

菱兒撇了撇嘴,“聽說是文副相的女兒,進宮便是貴妃。”

崇賢啊崇賢,何爲人心不蠱,我算是明瞭。

文意廷與我爹向來一左一右在朝堂上互相權衡,直至我入了宮當了皇后,而現在他女兒入宮雖只是貴妃,卻也是極其尊榮。連後宮也不忘權衡嗎?只是你至我何處,至我何地,與皇后大婚不過四個月,皇上便又迎入貴妃,這後宮今後恐怕我是無法立足了。

自嘲地笑笑,想必現在爹一定氣得在家破口大罵,母親傷心垂淚吧。

望向窗外,一片和暖。

“春暖花開的,確實是辦喜事的好時節。”

“小姐?”

方低首驚覺,手中毫管已將墨汁滴落宣紙之上,層層渲染了開去。

大婚那天很熱鬧,聽說雖不如我那日的華麗隆重,卻也是極盡奢華,單是用來灑路的花瓣便用去了整整十大車。

“矯揉造作!用了再多也頂不上小姐你,那可是上天賞賜的萬里白雪!”菱兒一臉的不平,連帶手裡用來做女紅的綢布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我不禁笑着搖頭,繼續埋頭看着手裡的書卷。

“小姐!”菱兒有些不饒不依,“你不該這樣的。”

“那我該如何?”

“應該借酒澆愁。”

“不好意思,我不會喝。”我還不想發酒瘋出醜,憑白丟人。

“那好歹也以茶代酒,或是拂個琴舞個劍,要不寫首詩畫幅畫也成啊,只要表達出幽怨就行了。”

微嗔地瞪她一眼,也不知這丫頭從哪學來的這些,還真瞭解。

“小姐!”

“好好好,我陪你喝茶,我陪你拂琴舞劍,我陪你寫詩畫畫,這總行了吧?”

“不是小姐陪我,是我陪小姐!”

“行行行,我的菱兒大小姐。”

無奈認命地起了身,也罷,雖已入春但晚上還是清冷,就當是爲了除卻這幽夜中的清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