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古樹參天的官道上只聽聞踢踢踏踏的馬蹄和車輪聲, 驚破了秋涼的寂靜。
我坐在馬車裡,任絲屢陽光透過沒有掩緊的簾隙灑在我臉上,在眼中釀成層層光暈。
終究, 我還是活了下來, 只是離開了那裡, 那個精緻的牢籠, 一切如我所願。
其實早就爲自己選好了路, 早在父親辭官那日來看我時便下的決心,只是文媛茹所做的一切使得我不得不將計劃提前。
毒酒是毒酒,只是早已趁着無外人時換了已備好的, 不過讓人暫時昏迷而已。
是故請求崇賢廢了我皇后的名號讓我葬於安家祖墳,則可趁此回府, 按着與早已安排好一切的父親一道回德州老家。
只是不曾想到菱兒會那樣做, 更是不曾想到崇賢竟許了我的離開。
輕輕撫上小腹, 我有些悵然。
玉兒,爲了你, 娘離開了你的父皇,只因在那個步步爲營的地方,娘不知是否能保護得了你,曾經發生的事曾經犯過的錯娘決不允許再發生,所以娘要去尋找安然的地方, 再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馬車突兀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冬兒掀了錦簾探出頭去詢問, 我藉着冬兒探身的身隙看見我們的車和對面的一隊人馬相對峙着。
“爾等奉命在此恭迎夫人大駕。”
爲首那人笑笑開了口, 極爲恭謹一句話, 由着他說來竟讓人忍俊不禁, 於是我笑了,隻手掀了些簾子, 望着他,帶着些調侃,“有勞仲孫少堡主了。”
是的,我選擇了飛鷹堡,只因那裡的人,那裡的物,那裡的勢。
雖然是第一大派,飛鷹堡卻是處在偏南的德州,山明水清,秀麗的很。
德州,我安家的根基所在,卻於我是第一次來,只覺暖暖的不似京城那般寒冽。
當然,所有印象僅限於飛鷹堡,自第一日踏入大門後便再不曾出去,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終發現牢籠之於我,竟是在心中了。
不管宮裡如何的紛亂,在這遠離京城數千裡的地方,卻是平和的很,衆人只道宮中皇后娘娘病重,纏綿病榻,幽居深宮。再知道些事情便說是皇后娘娘因犯了事被軟禁冷宮。
聽了我都是一笑,真相究竟如何,又有幾人在意?大家不過是討些事情供茶餘飯後打發時光而已。
我並不知曉爲何崇賢不曾廢了我的名號,正如我不明白他爲何知曉了真相還願意放我走,只知道醒來便已是安府熟悉的繡帳。
終於發現,他的心思,其實我不懂。
獨僻小院,只留了冬兒一人伺候,我在飛鷹堡的日子不能不說清閒。
只偶爾無極會過來小坐,卻大多是聊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很多事,大家同是忌諱着。
一人時,總會翻出母親給的那個錦盒,裡頭,一支曾經斷了的紫晶簪,一張未完成的畫像,癡癡凝視良久,直望得心中隱隱作痛,於是又鎖上,再不去看。
當德州落下第一場雪時,飛鷹堡裡的女眷家僕們皆好奇欣喜地在院落裡玩鬧起來。
興是受到那歡笑氣氛的影響,我也破例帶了冬兒到後園賞雪。
站在走廊中,望着大人小孩追逐嬉戲,我禁不住會心一笑。
“好久不曾看到你如此真正笑過。”
側頭,竟是無極與我相攜而立,同望着園中笑鬧的衆人。
不知何時來的,我竟毫不知情。
“德州幾乎從不下雪,今年倒是難得,就似爲迎接你一般,安雪憐,倒真稱了你的名。”
我有些驚訝,望去,卻是落入他盈盈而笑的晶亮眼眸。
“會不會覺得我好無聊?”
“……還好。”
一陣沉默,突然兩人皆笑了起來。
真真不知何謂的對白。
下着雪,天空格外的亮,一陣玲玲聲盤旋着自頭頂飄過,就如庭院裡孩子的銀鈴笑聲。
看見稍遠處,一雙注視的眼眸,那樣憂愁。
我知道,那是一個叫柳庭月的女子。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爲離人照落花。
記得當初自己如是對她說。
看見她向着這而來,我終是淡淡一笑告退了先行離去。
回了房間,一隻小小黑鷹站在桌上,亮亮的小眼睛正看着我,脖子上栓着的金色鈴鐺隨着它的跳動發出陣陣“玲玲”聲。
大哥自我要走雪鷹後便又訓練了這隻黑鷹,用以與我保持着些通信,不過是些瑣碎事項,只是掛念所以放心不下。
從腿腳取了細絹,展開,窄窄只有一行字,“上近日傷懷,日嘆息,只問是否安好?”
望着,一聲嘆息。
苦海無邊,我渡海而過,卻在此岸又見彼岸風光。
崇賢,我何德何能。
三月,當京城還殘留着冰雪的時候,這裡已是真正的春暖花開,一枝枝,一簇簇,擁滿枝頭,好不熱鬧。
放下手中書卷,看着外面的天,藍藍的,有幾朵淡淡的白雲飄過。
撐着座椅站了起來,緩緩踱至門外。
已是快八個月的身孕,行動起來還真頗爲不便。
走到一枝迎春前,折了下來。
果真燦爛,我嘆道。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突然的竟想起這麼一句,我有些失神。
“雲想衣裳花想容,夫人這又是在想什麼呢?”
聽得聲音淡淡一笑,慢慢轉過身,“在想不知何時仲孫少堡主也文縐起來,真讓人酸掉大牙。”
他倒也不見怪,哈哈一笑。
進了屋子,讓冬兒沏了茉莉花茶端來。
他接過,喝了一口,“還是你這花茶好,味甘,很是清香。”
我笑了笑,只是安靜地捧着杯子喝着。
“在看什麼呢?”他瞧見桌上書卷,探過身,“楚辭?哇,果真高深,不是我們這種粗人理解的了的,像我就不喜看書,要看也只看……”
他頓了頓,我詢問地望去。
他摸着下巴,一臉沉思嚴肅地說,“野史。”
一口茶沒含住,差點噴了出來,嗆得我直咳嗽,“果……咳咳……果真好興趣,咳……”
他過來幫我輕拍背順氣,“野史又怎麼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別人興許是拿來當故事看,我可不一樣,專門悟出不同於常人的見解。”
“哦?怎麼講?”我奇道。
“比如商紂王與妲己,人人都道蘇妲己如何惑主,我就不覺得,我怎麼看都覺得她是被逼而迫不得已,還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那出,大家一徑譴責周幽王,我卻發現另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那些諸侯都很笨,連探子這麼一號人物都不知道使用,傻呼呼帶着那麼多人馬跑去徒讓人笑話一場,如果是我……”
我無語,這人思維真真不可理喻。
“……所以更是讓我堅信探子的重要性,你說是不是這理?”
我除了點頭還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少主,下屆武林盟主的接班人,果真不同凡響,見解之獨特令人佩服,佩服。”
“哪裡哪裡,繆贊繆贊。”
“謙虛謙虛。”
“過獎過獎。”
兩人一來一往,對的不亦樂乎。
其實知道他是在想着法子逗我開懷,只因他說過,“你的眼睛已無曾經的純淨,盛滿了思緒,看着,讓人想起雨前的低沉,深深壓得人心痛。”
於是常常坐在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看着那個眼睛漆黑深不見底的人。
果真還是變了。
撲棱棱一陣聲響,有些詫異擡頭,看得一團雪白影子飛了進來,停在桌上,不停地跳躍着。
看着,卻是有些呆住,然後便聽得無極低沉的嗓音,“看來夫人應是比我更通徹理解探子的重要啊。”
怔了怔,隨即笑了笑,“什麼探子不探子的,只是些家信來往罷了。”
“哦?”他微一挑眉,“也是,既爲國母,整個天朝不都是夫人的家麼,說是家事也算合理。”
“無極這是何意?”我沉了聲音。
“好了好了,不過玩笑話而已,夫人何必當真。”他突然換上一副笑臉,縱使很多事也是吞回了肚裡,我只好望着他,什麼也說不上。
很多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心知肚明瞭又何必點破?
當樹上桃花一朵紅過一朵時,我生下了我的玉兒。
那是生與死的邊緣,躺在那裡,恍惚中我回到三年前的那個血房,我站在門口望着他,心裡默默地問着,如果躺在裡面的那個人是我,你會如何抉擇?
卻如今,只是我在爲自己抉擇,生或是死。
那是怎樣的痛苦,身與心的疲憊,只希望就此睡過再也不要醒來。
可是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安雪憐,你一定要挺過去,你一番周折爲的是什麼,不就是玉兒,你的玉兒嗎?你又怎能放棄,在這最後關頭放棄?!”
是的,我要挺住,可是好累,我實在無法支撐。
身體在一點點變冷,只看得人影晃動,卻是什麼也看不清,耳邊滿是嘈雜,帶着驚恐的聲音,凌亂的光影,最後融成眼中那抹昏黃的記憶。
向着門口而去的身影,飄蕩着的明黃衣襬,孑孑而立,亮亮的陽光只印出他模糊的輪廓,黑暗擋去了他全部的神情。
我看不清看不明,不,我不要,我用盡我全部的力氣,只是忍不住,想再一次,把那個名字盡力吐露——
“崇賢!”
愛過的人在心裡化成一團模糊的淚痕,記憶裡迴盪着類似哭泣的聲音。
恍惚中他握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握着,對我說,“我在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麼?”
於是我笑了,笑着緊緊回握住他,慢慢吐出——
“……生……死……相……隨……”
噹一聲啼哭衝亮整個屋子時,我聽見穩婆欣喜的聲音,“是個兒子,恭喜少爺,恭喜少夫人。”
玉兒,我的玉兒,遂是一陣疲倦,黑暗來襲。
玉兒是個乖巧的孩子,總是睜着純真的大眼好奇地望着這個世界,卻不太哭鬧。
院子裡也開始熱絡起來,總是有人過來逗他玩,都說這孩子長的貴氣,將來定是非凡之人。
聽了,我卻只是一笑,不過是大家習慣說的些好話罷了。
只是常常抱着他,在眉目中找着依稀的那抹熟悉。
崇賢,你知不知道,我已生了我們的孩子,他的名字,叫軒轅恆玉。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無極極是喜歡玉兒,常常抱着他到處去玩,那神情彷彿得盡了天下的驕傲。
外人常常將玉兒當成他的兒子,他也不反駁,只是笑呵呵地說,“像嗎?他和我是不是長得很像?”
更是索性令隨從拿出四色禮儀來,正正式式的讓玉兒拜了他做乾爹。
那天他微笑的眼眸在陽光下亮得如稀世珍寶,看着玉兒,輕語,“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我卻是望着他沒有言語,知他想說什麼,只奈何終是惘然。
當玉兒呀呀說出第一個字時,無極瘋了似的抱着他飛了半邊天,只因那個字竟是——爹。
說不酸澀那是假的,爲着玉兒與無極的親近,爲着玉兒的那一聲,爹。
無極自那更是把玉兒當個寶貝似的供着,逢人便誇他的聰慧,纔是一歲不到,竟已會說話,雖然只是簡單的發出類似“爹、娘”的音而已。
甚至,他已開始研究日後對玉兒的教育方案,從文至武,直至他成人。
望着,我除了慨嘆找不到其他,只因他說,“我喜歡玉兒,只因爲他是玉兒,與其他無關。”
很多時候我抱了玉兒,坐在暖暖的陽光下,唸書給他聽,《論語》,《莊子》,《孟子》,更多的還是《通鑑》。
無極問我爲何總是念這,我卻只是一笑,並不作答。
《資治通鑑》,借古鑑今,帝王必修。
教他認字,寫的第一個卻是一個“王”字。
“爲王者,必先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方能鍛煉出爲王者的氣魄與獨當一面的決斷。爲王者,必須英明神武,做任何事都要深思熟慮,爲國爲民下良好決策,使四海昇平、國泰民安。”
每每此時,玉兒便睜着他那清澈純真的眼睛望着我,黑滴滴如小鹿一般。
“你教他這些他能懂麼?他還太小。”無極望着我,眼睛裡卻是深藏着我看不懂的東西。
“終究是要懂的。”我只是輕輕喟嘆。
不去看無極的眼睛,知道他是明白了些事,雖然他不曾說過什麼,但我還是不敢看他。我寧願當縮頭烏龜,只以爲縮進了自己的殼裡便不用去想外面的風雨。
不見爲不知。
玉兒三歲時收得菱兒消息,才知她已爲崇賢誕下一位皇子,取名恆念,而她,業已貴爲貴妃。
其中種種,她沒說,我也猜得幾分明。
後宮是腐蝕人心的染缸,任誰曾經單純,爲求生存發展,都要練出金鉤倒刺之手,銅牆鐵壁之身。
末了,只有一句,“三年來,凡能思卿處,皇上皆封住不再前往,凡能思卿物,皇上皆不再見,卿意如何?盼回。”
一番黯然。
三年,是如何的光景,竟是怕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卻偏偏爲自己的皇子取名,恆念。
當真相思相望終不能相親麼?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一切變數皆在那日,猶記得那天天很藍,陽光很好,我坐在庭院中看着玉兒草地上追着繡球玩。
“對於將來可有何安排?”
突如其來的問話,我有些詫異地回眸望向身後的無極。
“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應是有吧。”他卻沒看我,徑自望着那廂玩得興高采烈的玉兒,“你一直都在等,不是麼?”
“等什麼?無極你今天的話好難懂。”我有些乾笑。
“自三年前你便在等,那時的安文之爭,明着安家文家兩敗俱傷,但其實你安雪憐才是最大的贏家吧。肅清了障礙,培植了勢力,就連後宮中的威脅也一一剷除,這幾年你又不斷暗中監控着朝廷的動向,真真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現在差的就只是一個機遇,所以你在等,等着一個適當的時候你便可以重回你的風光時代。我在想,你真的愛軒轅崇賢這個人嗎?還是愛他的身份,他的地位?”
我隱隱皺了皺眉,聲音也冷了下來,“無極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緊張,我別無他意,只是想告訴你,你等的機遇來了。”
“什麼?”
“軒轅崇賢遇刺,生死未卜。”
我的心一緊,片刻眩暈之後立刻命令自己沉住氣,可聲音卻依舊打顫,“怎麼會這樣?!”
他卻是沒有回答,只是徑自望着我,眼睛猶如黑玉,深沉而又黑亮。
“備轎!不,備馬車!”我迅速跑到庭院裡抱起玉兒,“無極,我要最快的馬。”
迴轉頭,卻發現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望着我。
“我知道,就算不發生這事你也會離開,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怎樣的安排,但我一直都清楚,你是屬於那裡的,你無法放下那裡,只是安雪憐,你至我於何地?”
望着他,竟是不知該說什麼纔好,直到玉兒拉了拉我的衣袖,疑惑地喊了聲,“娘?”
終是撇過頭,輕語,“這一生,是我欠你的。”
抱着玉兒喚了冬兒朝門外而去。
身後傳來無極低沉的嗓音,“馬車已經在門口等着,東西也已經備好了。”
頓了頓,卻沒有再回頭。
上窮碧落下黃泉,崇賢,且等等我。
顛簸的馬車,照我吩咐,已是行得極快。
“娘,我們要去哪?”玉兒極乖地坐在我身旁,望着我。
“我們回家,回去見你的親生父親。玉兒,記住,你的名字叫軒轅恆玉,而你的父親,他叫軒轅崇賢,這帝國的王。”
——《佳人傳之 安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