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走後的第三天我終於下了決心, 決定隻身上京城。
我要去尋表哥,要去看究竟是怎樣的人讓如此卓絕的表哥爲她傷神。
姨娘並沒阻止我,只是望着我喟嘆, “去爭取你的幸福吧, 路上自己小心些。”
幾個月的鍛鍊還是頗有成效的, 身子與以前相比健壯了許多, 馬上奔波數日只是有些疲憊, 並沒像上次那般整個人垮了去。
趕到京城逍遙樓時卻是見到雷越的憂心沖沖。
心下一驚,我抓住他的胳膊,急問, “是不是表哥出什麼事了?他怎麼樣?現在在哪裡?”
“柳小姐不要擔心,少主現在正在內閣休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少主不知爲何中了毒, 好在毒性不是很強烈, 但少主怎又在中毒後妄動真氣, 傷了內脈,所以……”
不等他說完, 我已衝向了內閣。
跑到一扇雕花檀木門前,我穩了穩凌亂的氣吸,伸手輕輕推了開門。
屋內有些昏暗,只能依稀辨出桌椅等大件物品,我輕手輕腳跨了進去。
“誰?!”一道沉越的男聲突然低喝。
我心一悸, “表哥, 是我, 庭月。”
聽得他的呼吸放鬆下來, “你怎麼來了?”
“我……我……”想了半天, 還是不知怎麼開口,怕我的一句“放心不下”會引來他不屑的一嗤。
“坐吧。”
他已從牀上起身下地, 推開了幾扇窗,屋內一下明亮起來。
他一襲素色長衫,依然那麼挺拔的身軀,只是臉色蒼白的有些嚇人。
“我聽雷舵主說你中毒了,要緊麼?現在怎麼樣了?”
他微微一嗤,“雷越就喜歡大驚小怪,小事罷了,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他坐下來爲自己倒了杯茶喝着。
明明連嘴脣都蒼白得毫無血色,卻說沒事,我只感到心中揪心般的疼痛。
“是爲她麼?”
我輕問,卻連自己也感覺到聲音的顫抖。
他一怔,手中的茶杯在半空中微微停滯,“你知道了?”
他竟也不想瞞我。我點了點頭,垂眸望着自己擱在桌上的手。
“跟她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
“……表哥,我想見一見她,行麼?”
真的,我只是想見一見她,純粹的只爲見一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你爲她做那麼多。
“見?談何容易。”
表哥如飲酒般將自己手中茶水一飲而盡。
望着他,卻似看出了他的苦,他的無奈,於是我知道,那個人,定不是簡單人。
因爲表哥的傷,所以我在京城留了下來,陪在他的身旁。
每日裡表哥都會在逍遙樓裡找個座,手裡晃着個巴掌長的小瓷瓶,裡頭裝了些酒,可表哥不喝,就這麼拿在手裡晃着。
後來才知道,原來表哥一直是在那聽着各路消息。因爲逍遙樓算得京城第一樓,其中自是各色人齊全,江湖的,朝廷的,自然小道消息也不少。
我不知道表哥關心的究竟是什麼消息,不管聽到什麼,他都那麼悠閒地坐在那聽着,不見任何表情,只垂着眼眸望着手中晃動的瓷瓶。
偶爾表哥也會出去,他並不讓我跟着,他的輕功不知比我強上多少,每次我的偷偷跟隨都已失敗告終。
半月後表哥傷勢終是好得差不多,我與他踏上回飛鷹堡的路。
曾經表哥交代過切不可泄露他受傷這件事,所以當姨娘將我單獨叫去問我爲何停留那麼久時,我只說第一次進京城爲着新奇所以表哥多陪我玩了些時日。
姨娘疑惑地望着我,卻是沒再多問。
不一陣子,姨娘又提出婚事之事,這次卻是我拒絕了,姨娘詫異地問我原由,我只是一笑,“我不想要一段不情不願的姻緣,等什麼時候表哥忘了那個人,斷了那份情再說吧。”
臉上笑着,心中卻絕望地明白那一天恐怕永遠都不會來。
伴隨着秋風蕭瑟,天朝竟迎來了與突厥的戰事。
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就要犧牲千百黎民的幸福,我很不明白那些上位者的想法。
好在飛鷹堡離邊境頗有些距離,只是看着街上流民的增多,心下更覺悵然。
這些日子表哥的眉頭總是微微蹙着,戰爭也爲江湖帶了頗多紛爭。
我知他的辛苦,他爲百姓操的心,望着他的日漸消瘦,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更是覺得自己沒用,只恨自己爲何生爲女兒身。
卻就在那一天,雷越帶着一樣東西來了飛鷹堡。
那是一個盒子,極是精緻,裡頭躺着的赫然是那個碧眼金鷹鏈。
看到鏈子的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表哥的臉色一下變得刷白,他緊緊握着那盒子,握得指節泛白。
“你說這是她命人還來的?”表哥的聲音有些不穩,含着隱隱的顫抖。
“是。”
下一刻,表哥竟就這樣衝了出去,“備馬!”
望着他瘋了般的身影,我想也沒想就追了上去。
我不知道這樣的表哥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我擔心他,非常的擔心,所以我拼了命的策馬追在他身後,跟着同樣拼命策馬狂奔的他的身後。
兩天兩夜的策馬狂奔,進了京城表哥竟直向皇宮策馬而去。
我嚇住了,完全不知道表哥這是要做什麼,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我腦海——表哥喜歡的人竟是在皇宮!
我的腦子一下亂了起來,然後就這樣呆呆地看着表哥施展輕功消失在皇牆之上。
瘋了,真是瘋了,這可是大白天,他怎麼能就這樣進去?!
可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皇宮外不遠處尋了個地方等着。
等了片刻,混亂的思緒終於平靜下來,我開始思索着表哥喜歡的人所可能的身份。
這皇宮之中的女性無非就是後宮嬪妃、公主和些宮女女官罷了。
以表哥的身份,他的無奈,是皇家公主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我又不曾聽說過當今皇上有過什麼姐妹,今朝所封的公主都是些王爺的女兒。
難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種莫名的惶恐緊緊抓住了我的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了表哥的飛身而出,飄然落了地。
他默默地走了過來,只微微看了我一眼,翻身上馬,輕聲說道,“走吧。”
一路的無語,他一直望着前方,有些無神。跟在他身後,就這樣慢慢騎着馬逛到了逍遙樓。
是夜,我卻怎麼也睡不着,輾轉了半宿,終是起了身。
心下隱約覺得今夜會有什麼事,於是換了夜行衣,等在表哥門口。
果然沒多久便瞧見同樣一身夜行裝扮的表哥開門出來,他看見我怔了怔,“庭月?你這是做什麼?”
“表哥要去做什麼我便也是要去做什麼。”
“你——”
“表哥不會忘了我曾經說過的話吧。”我說過要去見一見她,見一見那個尊貴的女人。
表哥望了我半晌,終是沒再說什麼,只徑自飛身掠了出去。
我緊跟其後,提氣,飛掠,只感覺風颳在臉上生生的疼。
終是停了下來,我詫異地望着門上那醒目的兩個燙金大字——安府。
安府,竟是安府!
天下人皆知的安府啊,權傾朝野的安宰相,名動天下的安皇后,這裡的每個人都代表着一種榮耀,一種尊貴。
看見表哥身影消失在青牆之上,我也趕緊飛身跟上。
幾番轉折起落,表哥停在了一處庭院口,那正對着一間屋子的窗戶。
窗子打開着,可以清楚地看見窗前睡椅上躺着的那個人。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啊,如玉般的臉龐在月色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脣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更是那隱隱皺起的眉頭分外惹人憐惜。穿窗而入的風,吹起她散落在胸前的髮絲,衣衫微微隨風飄動,那份飄逸讓人覺得彷彿她下一刻便會乘風而去,化爲天上的仙子。
我看見表哥的眼眸中一下閃過的萬般情愫。
是她,原來是她!
我壓下心中那翻騰的愁緒,強裝鎮定地看着表哥慢慢向她走去,看着表哥推門而入輕輕抱起了她,那愛憐的神情那輕柔的動作,彷彿她就是這世上唯一的珍寶,捨不得她有絲毫傷害。
站在窗口,看着表哥輕輕將她放在牀上,看着表哥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龐,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淚水決堤而落。
只是胡亂擦去眼淚,我踉蹌着退着飛身掠走。
再也待不下,那樣的表哥,是我所不曾見過的,那般的柔情萬種,那般深濃情意,曾經是我夢中的期待,卻如今竟是對着另一個人,對着那個美麗的人兒。
淚水飄散在風中,我毫無目的地飛掠着。
只是不想停下來,用身體的疲憊去忘記心中的傷痛。
等反應過來,我已是在京郊的小山上。
站在山頭,望着無際的黑暗,任憑夜風吹得衣服獵獵作響,我無所動靜,任自己空洞地注視着蒼茫夜色,任淚水在這樣的夜裡凍結在自己的臉上,任身體冷得再無知覺。
回到逍遙樓時已是天微明,卻不想在廊上碰到了同樣剛剛回來的表哥。
兩人皆是望着對方怔了住。
竟是守了她一夜,我心底好不容易麻木的疼痛又隱隱泛了上來。
匆匆喊了他一聲權當打過招呼,我趕緊撇過頭快走進了自己房間。
只覺自己好累,好累,那是一種無法言語的身和心的疲憊。
我緊貼着房門,茫茫注視地眼前看到的一切,一片空茫。
興許是那夜山風太過陰冷,當天我便發起了高燒。
整個人迷迷糊糊躺在牀上,只隱約感到人進人出和一些模糊的說話聲。
甚至我做了夢,夢中表哥一臉擔心地望着我,那雙晶亮的眼眸閃着憂慮。
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就這樣死去那便也值得了。
可我知道那終究只是夢,那樣的眼神表哥只會對着她,那個女人,當朝宰相唯一的女兒,天朝帝王的皇后,安雪憐。
苦澀在嘴中蔓延着。
竟是皇后,表哥愛上的竟是當朝皇后!
我與她,當真是雲與泥的差別,天與地的距離,註定的仰望。
我不知道表哥是如何認識的她,也不知道表哥與她之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糾葛,我只知道表哥與她終究是無法在一起的,正如表哥永遠忘不了她一樣。
只是我又該何去何從?
等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後我決定先行回飛鷹堡。
向表哥告別時他望了望我,似是在思索,半晌後終是說,“我陪你回去。”
於是在京城落下第二場雪時,我與表哥一起離開了這繁華的帝都,而此時的德州,卻仍是水清天藍,帶着些些暖意。
過年時本想回蘇州柳家,卻是被姨娘勸了住,看見她那憂傷的目光,我便怎麼也無法硬下心腸拒絕,於是只好作罷。
我又何嘗願意離開,只是我真不知自己該以如何的神情去面對表哥,也不知該如何解決我與他的感情,雖然一切一直只是我的一相情願。
於是下意識地我開始避着表哥,他在的地方我能不去則不去,遠遠瞧見了他我會繞道而行,實在避不過便是匆匆點個頭打了招呼然後飛也似的逃離。
姨娘很是疑惑地望着我與表哥之間的微妙改變,卻終是什麼也沒問。
她總是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我這老太婆還是不要插手的好。”於是繼續種着她的花,喂她的魚,一貫的悠閒。
有時候我很羨慕姨娘,有一個疼她的丈夫,一個如此出色的兒子,她的人生,當真是幸福的。
可是我的幸福又在哪裡?我要如何去尋找?
三月,當桃花怒放的時候,又一屆科考終於揭曉。
對於這一次的結果姨丈很是滿意,只因三甲中有我飛鷹堡的人。
江湖與廟堂,總是相互牽制的,誰也放心不下誰。
表哥爲着科考之事被姨丈派去了京城,我卻沒有再跟去,只因知道已沒那個必要了。
紛紛揚揚大家講的都是那新科狀元郎是如何的輕逸如何的靈秀,天街誇官,好不轟動。
輕逸靈秀?聽了,我一笑。這世上我不知還有沒有人會比那日我所見到的人更出塵的了,那一幕,就似一幅畫,只是畫中的仙子竟是我生命的夙怨。
但我沒法恨她,那樣的人,只怕也讓人無從恨起。
只是我又該恨誰怨誰?這早早凋謝的愛情,就在我珍惜的指縫尖枯萎了。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可我又能如何,又該如何?
日日的長嘆,天天的沉思,不過半月而已,卻發現自己竟一下滄桑了許多,眼神沉澱了太多的情感,終只化爲幽幽思緒,明明滅滅。
這天姨娘卻找到我,交了我一個信函,“庭月你能代姨娘跑一趟京城把這個交給無極麼?”
我有些疑惑,“爲什麼要我送?”
“因爲姨娘只相信你。”
聽着姨娘或真或假的一句話,我有些微的猶豫,但終還是點頭應承了下來。
在馬上奔波了數日,快到京城時突然明白過來,其實這封信函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姨娘想讓我呆在表哥身邊。
只是姨娘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的人就算我與他再如何的近也是惘然,他思的他念的,始終都不會是我,我,永遠都是可有可無,他不會在意。
在京城呆了幾日,便聽聞大軍凱旋的消息。
終於,戰爭結束了,城裡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種歷經滄海後的釋然笑容,從心底裡感動着每個人。
將士回京那一天,當朝天子攜着皇后與文武百官一道出城迎接,場面不可謂不隆重,遮天的華蓋,迎風飄舞的旗幟,整個儀仗是那麼肅穆而又喜慶。
然後我看見了她。
她從飄着白紗的皇輦中走出,順着紅毯鋪成的臺階緩緩步下。
她身着象徵皇后的明黃色軟緞,面容清麗而又華貴,甚至帶着些冷漠,與那夜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此時的她彷彿高高在上的神祗,用着她獨特的孤傲睥睨着匍匐在她腳下的衆人。
她的身前是當朝天子,金燦燦的龍袍和龍冠襯出他無上的高貴與肅然,身上自然散發的是凜然的帝王之氣。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然後我看到她突然微微笑了。
就只是那麼淡淡一笑,卻將一切都柔和了起來,我似乎又見到了那月夜下的仙子,就如一場落花流水的夢一般。
我偷偷望了望身旁的表哥,他原本毫無表情的面容卻在這一刻微微顫動了一下,他的眼睛緊緊盯着那相攜而立的兩個身影,順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他們交疊在一起的長袖。
突然地,表哥轉身撥開擁擠的人羣就這樣離了開。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表哥帶着些微蹣跚的背影,竟忘了動彈,只任得人潮將他吞沒,再無蹤跡。
當夜,我卻在廊上碰到了表哥。
他側坐在廊欄上,手裡還是晃着那個巴掌長的小瓷瓶,卻不喝,月色灑在他身上,勾勒出光暈的清輝。
聽到腳步聲,他只是微微偏過頭,瞧見是我又轉過頭去,望着天上那輪明月,不語。
我也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站在他身旁,看着風中他飄揚的髮絲。
“他對她很好。”
良久,表哥突然地說了這麼一句,令我微微怔了住。
我望向表哥月光下帶着些憂悒的面容,等了半晌,他卻再也無話,只是徑自仰頭望着清冷的月娘。
夜風帶着寒意,絲絲侵入皮膚,也不知站了多久,我終是一哆嗦。
表哥似是覺察到了,看了我一眼,“夜涼,進去睡吧。”
“那你呢?”
他微微頓了頓,“我再坐會。”
望了望他,終是依言轉身。透過漸漸掩上的房門,我緊緊盯着表哥那落寞的身影,彷彿要刻入心中似的,直至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