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一聲嬰兒的啼哭衝亮整個屋子時, 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趕緊胡亂擦了眼淚,又掀了簾子進去。
“是個兒子,恭喜少爺, 恭喜少夫人。”
穩婆欣喜地說着, 我腳下一頓, 然後聽得姨娘輕輕呵斥, “瞎說什麼, 哪來的少夫人。”穩婆一時愣了住,然後訕笑着抱着孩子和一些丫鬟一起去給孩子洗身。
“雪憐?!”突然表哥大喊了聲,我與姨娘都趕緊跑了過去。
“快去喊大夫, 怕是失力昏過去了。”姨娘保持着當家主母的冷靜。
“雪憐,不要睡過去, 千萬不要睡過去。”表哥焦急地喚着, 緊緊將她抱在懷裡。
她緊閉着雙眼, 任自己躺在他懷裡,安詳得就像我第一次見她一般。
大夫很快趕了過來, 看過後開了藥又交代了些事。
表哥自始至終都坐在牀邊靜靜地看着她的睡顏,整個人彷彿癡了般。
“……表哥。”
“你們先去休息吧,我要在這裡陪着她。”
我站在那裡,一下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唉……都是癡人……”姨娘輕輕嘆息,過來牽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我忍不住再次回頭, 表哥仍是那麼靜靜地坐在那看着她, 只是我分明看見什麼東西從他臉上滴了下來, 閃着光亮, 落在她的枕邊。
有了這個孩子後, 她那院子裡也熱絡起來,大家總是時不時地會去看看, 表哥,姨娘,還有我。
畢竟經歷了整個接生過程,對這孩子也特別親熱。
取名字時正好表哥與我都在,我與表哥興致勃勃地討論了半天,結果她只是淡淡一笑,“恆玉,這孩子就叫恆玉了。”
然後她抱起孩子,細細地看着,眼睛裡竟是一種淡淡的愁緒。
恆玉長得特別好看,初時還看不出來,待百日後便已真是那個眉目如畫,尤其那雙眼睛,黑滴滴得可人。
表哥尤其喜歡恆玉,常常抱了他出來到處炫耀,就好象那是他親生兒子一般。
恆玉半歲時表哥正式拿出四色禮儀來,讓恆玉拜了他做乾爹。
那一天表哥格外的高興,抱着恆玉,我聽見他的輕語,“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心下微微一窒,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卻是沒有說出口。我下意識地望向立在一旁的她,她只是靜靜地看着表哥,什麼也沒說,我知道她心裡明白表哥想說什麼,可她還是那麼平靜,甚至連些微的動容都沒有。
不禁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壓抑下心中的酸澀。
其實表哥想說——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和雪憐的兒子……
表哥越發地疼愛恆玉,當着別人的面常常教恆玉喊他“乾爹”,而私下裡卻是教的——“爹”。
看着這樣的表哥,我爲他心疼。
“表哥,你究竟有沒有想過你們的將來?”雖不想問,但我不得不問。
“將來?”表哥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擡頭望着一碧如洗的藍天,“將來……她終究會回到那裡的。”
我微怔,頭頂上空一陣玲玲聲傳來。
擡頭,一隻黑鷹盤旋着飛過。
看着,表哥又一次說道,“她終究會回到那裡的……”
一日收得家信,娘在信中催我回去,隱約是爲了我的婚事,才驚覺自己已是過了雙十年華,算得上是老姑婆了。
自己最好的年歲竟就這樣消耗在了這無望的感情中,一下便是八年。
說不悵然那是騙人的,可我又該如何?
不自覺間竟走到了書房,表哥在裡面處理事務。
推開門,我怔怔地站在那。
“庭月?什麼事?”
“表哥,你……你有過娶妻的打算麼?”
他一愣,隨即一抹歉然浮現臉上,“庭月,我只能說對不起,恐怕這輩子我不會娶妻,你……不要再等我了,還是找個好人家吧。”
還是這樣的話,就如曾經拒絕我的那般,可是我不甘心,“那以後呢,她走了以後呢?”
“這與她走不走沒有關係,因爲我心裡沒法再裝另一個人,我不想欺騙別人,徒留遺憾。”
“那孩子呢?這飛鷹堡需要接班人。別對我說什麼玉兒,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身份,他是不會留下來的。”
“……領養,我會領養個孩子。”
“可是姨娘和姨丈是不會同意的!”我發覺自己開始有些竭斯里底,多年的期盼啊,如今告訴我全是一場空,我不過是一直在天真地自我欺騙!
表哥些微的皺了皺眉,“爹和娘那邊我自會去說。庭月,其實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麼,你一直都那麼懂事——”
“表哥,你怎麼能這麼殘忍?這麼殘忍!”突然打斷他的話,我旋身衝出了書房。
一個人奔跑着,全然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目光,等我停下來時已是到了她的院落,她正抱着恆玉在念書給他聽。
看見我喘着氣,滿臉淚水,整個人凌亂不堪地站在她面前,她有些微的詫異。
“你告訴我爲什麼?”
腦子裡有些混亂,我看着她沒頭沒腦地突然說出這麼一句。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爲什麼?究竟是爲什麼?安雪憐,你知道嗎,我真的好羨慕你,羨慕到要死。”這是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看着她,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丑角,專門供人嘲笑玩樂的丑角,我討厭這樣的感覺,非常非常的討厭。
她的臉上漸漸恢復那種波瀾不驚的平靜,我想她是明白了什麼,她看着我,眼睛是那般深幽,“感情是沒有原由的,愛了便是愛了,不愛便是不愛,沒有什麼爲什麼,誰若能說得出個一二三四點來,我倒要懷疑他是否懂什麼是情。”
她低頭輕輕摟了摟懷裡的恆玉,“說什麼無情不似多情苦。呵,何止無苦,人若真能無情,豈非無敵,又何來千古興亡,百年悲笑。所以何必想那麼多,跟着自個兒心走便對了,想多了反倒無所適從。”
恆玉在她懷裡打了個呵欠,她朝他微微一笑,又看向我,“玉兒要睡了,還恕無法奉陪。”
說完,她起了身朝房裡走去。
我一個人站在那,半晌的不知所措。
慢慢走回庭月閣,想了一路。
恍然間明白過來,我何必想那麼多,我想的唸的不過就是表哥一人,他對我有沒有情又如何,我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就滿足了,他不娶妻,那我就這樣陪他一輩子又何妨?
於是回了家信,只道女兒不孝,無法服侍身前,辜負爹孃期望,只求二老能夠原諒。
當真是橫下了心腸,只爲不愧對自己的心,我放棄了盡人兒女的孝道。
寫完時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水溼了巾帛。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恆玉已是三歲。
望着鏡子中豆蔻不再的容顏,突然的感慨,當真是彈指芳華逝。
曾經的愛恨,曾經的癡嗔,都化成記憶裡的長嘆,那是一團模糊的淚痕,一層混沌的光暈,不清不明,無所歸依。
本以爲將會永遠如此下去,卻終究她離去了。
毫無預警地,她突然帶着恆玉就這樣離開了飛鷹堡。
“你爲什麼不留她?”我詫異表哥的平靜。
他只是靜靜看了我一眼,“留下了又如何?她的心不在這裡。”
我無語。
三年來的點點滴滴還是無法打動她麼?爲何她總是如此決絕?難道那個地方當真如此讓人想念?可我分明記得她說過,“牢籠,那個地方就是個牢籠,華麗而精緻,把你整個人連着心全都圈了去。”
所以我不懂,不懂她爲何還要回到那個沉重的地方,正如我不懂表哥爲何眼睜睜看着她離去而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
只是她走後表哥越發地繁忙起來,整日忙着打理江湖上的事情,人也變得鮮少言笑,只偶爾會一個人在她住過的院落裡獨自靜靜坐着。
我也開始對朝廷的事留心起來,但終究不是局中人,很多事看得不分明,只知道恆玉終究被冊立爲太子,她也成了人人畏懼景仰的端文皇后。
終於明白了以前姨娘和表哥說的話,她的確不屬於這裡,她註定要站在那高處用她獨有的清冷孤傲睥睨衆生。
知道表哥對我是滿懷愧疚的,所以他總是盡最大可能地照顧着我,卻從不越矩。
“庭月,你想要什麼?”
對着他的詢問,很多時候我都是笑着搖頭,偶爾也會使些性子提些刁鑽的要求,表哥卻也不介意,只是盡努力地達成我心願。
只是我知道,我最大的心願恐怕永遠也無法實現,所以又一次他如是問後,我笑着對他說,“我不求別的,爲了能讓我在飛鷹堡有個立足之地,給我個名分如何?虛的也就夠了。”
聽着是玩笑話,只有我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厲害,臉上保持着那淡然的笑,長袖裡手卻在兀自顫抖。
隨着表哥的靜默,我心底絕望地想好了表哥會說的拒絕話。
其實我要求的並不多,只要一個空虛的名分便夠了,我只希望在後人談起時能將我與他講述在一起,我便已是滿足。
“你當真不想嫁出去了麼?”
我有些啞然失笑,“就我現在這樣?”
“好,我答應你。”
聽着,卻是我驚呆了。
表哥的神情是那麼嚴肅,全然不像是有玩笑的成分。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是表哥對我的同情和愧疚,他擔心我日後的生活,擔心我他日受人奚落,所以願意給我少夫人的名頭過完下半生,至少保我衣食無虞。
有些想笑,卻又怎麼也笑不出,明明是自己的願望,可達成了卻又成了一種失落,難道人心終不能滿足麼?
那一天天很藍,身上的吉服很紅,紅得有些刺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這婚事的諷刺。
婚禮是簡單的,只請了兩家長輩和一些走得比較近的朋友而已。
大家都是熟稔,也不必擺出羞澀生疏樣,我倒也落得個自在。
只是笑容還是必要的,不管有多麼的虛僞。
蓋上蓋頭,步入禮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君,從今後我便是仲孫家的人,他名義上的髮妻了。
一切如我所願,可我爲什麼無法開心,無法坦然笑得暢快?有的只是苦澀,淡淡的積聚了七年的苦澀,這一刻一起涌上心頭。
喧鬧的衆人,晃動的光影,一顆顆落下的淚珠。
我要謝謝這豔麗的大紅蓋頭,它遮去了我全部的委屈全部的無奈全部的酸澀,可以放任我自己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宣泄所有的不甘。
也只有這一刻,當蓋頭被揭下時柳庭月的不甘,柳庭月的脆弱都將隨之揭去,剩下的只有這個叫柳庭月的女子,這個被人稱作少夫人的人而已。
姨娘身子一直比較弱,又由於表哥的事憂心成疾,在這個冬天染上風寒後就一直纏綿病榻。就在一個櫻花漫天飛舞的午後她睡在了我的懷中,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天她精神格外的好,甚至還拉了我到庭院裡賞花。
她躺在躺椅中,身上蓋着薄毯,陽光得照在身上,暖暖得很是愜意。
我和她說着些話,只是她不停地咳嗽,因爲長期不見陽光略顯蒼白的臉龐此時看起來泛着些紅潤,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迴光返照。
她叫丫鬟抱來了承風,她一直注視着小娃忽閃閃的大眼,只是她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憂鬱。
我知道爲什麼,因爲承風並不是我與表哥的孩子,在他還是襁褓時便被他的親生父母遺棄在了寒風中,是表哥把他抱了回來。
因爲明白我與表哥不會有孩子,所以我便將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來看待,疼他,寵他,教他說話教他寫字。
承風很聰明,也很聽話,大家都很喜歡他,只除了他不是表哥的孩子,他的身上沒有仲孫家的血緣。
但無所謂,在我心裡,他便是我與表哥的孩子,我們唯一的兒子。
“庭月,這些年苦了你了。”姨娘有些喟嘆。
“沒什麼,庭月自己選的路庭月沒有怨言。”我垂着眼眸,淡淡地說。
“如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無極這孩子了,他太死心眼,又重感情,庭月,萬一我有了差池,幫姨娘好好照顧他好不好?”姨娘微微擡起身,抓着我的手,望着我,眼睛裡滿是期待。
“恩,庭月一定會照顧好表哥,不讓姨娘擔心。”
“好,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姨娘復又躺了下去,望着眼前一片花海,眼神有些迷離,“多美啊,當年我也是在一片櫻花林裡見到的你姨丈,那天也是這樣好的天,花瓣被風吹得漫天飛舞,好似下雨般,我在林子裡高興地跑來跑去,他就站在那笑着看着我,一直笑着,笑着……”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握着的手也漸漸鬆了開,如飄零的花朵,從我手掌滑落。
“恩……很美……真的……很美……”望着那一片如雲的花林,我輕喃着,不覺面上已是濡溼一片。
姨娘的去世對姨丈的打擊是最大的,他整整守了姨娘一夜。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只是眼睜睜看着姨丈一夜蒼老了許多。
從房裡走出來,姨丈只宣佈將堡主之位交給表哥,從此退隱,不再過問江湖世事。
一個男人完成他的大業,一半是爲了自己的雄心,另一半是爲了那個在背後默默支持自己的女人,如今雄心不再,佳人已逝,又有何值得留戀?
那一天姨丈將表哥喊進了書房,他們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也不想知道,那是男人間的事,我只需好好照顧我的承風,依照姨娘遺願照顧好表哥,盡着我的本分,那便夠了。
終究,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子,只想過着最平凡的生活。
天朝昭瑞十七年,上薨,葬入永陵。
太子軒轅恆玉即位,改元啓德,加封先帝安皇后爲端文皇太后。
啓德元年,端文皇太后垂簾聽政。
那是一個奇特的日子,陰風怒號,也似在爲這逝去的上位者悲鳴。他不啻爲一位明君,在位十七年,天朝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驅逐了突厥蠻子,國土也有所擴張。
只是天妒英才,他逝去時也不過三十歲而已,聽說多年前他遇刺,受了很重的傷,以至於傷了元神,能拖到現在已經實屬不易。
也許是因爲對塵世的依戀讓他放不開手吧,我如是覺得,因爲我知道那一年正是她離開飛鷹堡的時候,爲了他,她離開了這裡。
他的死訊一傳來表哥便飛身上馬出了飛鷹堡,我知道表哥去了京城,他去找她。
無法想象那樣清冷孤傲的女子會以怎樣的面容去對待她所深愛之人的離去,恐怕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平靜,只將最深切的傷痛留在了自己心裡,將它掩埋,遺忘,直至放手的那一天,帶着它一起隕落。
這一次表哥卻是不多天便回了來。
看得出來他深深壓抑着一種莫名的悲傷,他在她所住過的院子裡坐了一夜,手裡拿着的是他送給她的信物——那個碧眼金鷹。
於是我知道她定是對錶哥說了決絕的話,她還了這個鏈子,連着多年的感情一併還了過來。
可以想象她的神情,她的眉眼,一定是冷漠的,甚至帶着淡淡的蕭瑟,她穿着一身白色縞服,在風中孑然而立,她的眼眸是那麼漆黑,就如子夜的黑幕,深深地看不見底。
才發現自己腦海中之於她最深刻的就是她那一身的清冷和那沉靜的眼眸。
那一夜我們每個人都失去了自己最深愛的人,之於她,之於表哥,之於我。
我站在院角靜靜地守着他,當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到我的身上時,我看見表哥輕輕擡起了手,凝視着那個陽光下灼灼生輝的東西,然後一個輕拋。
他的身前,是一碧幽綠的深潭。
他扔了金鍊,連着他的感情,他的心。
是的,他的心,那一夜,他扔了他的心,再也找不回來了。
華山武林大會時幾乎毫無異議的,表哥奪得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出色的,尤其如今的他,帶着一絲滄桑,沉斂得如一把飽經風霜的上古名劍,表面上古樸得沒了銳利的光澤,但偶爾閃現的寒光卻讓人驚心動魄。
不喜,亦不怒,什麼都似順其自然,卻又都是深思熟慮。
於是江湖上人人都道仲孫無極是個棘手人物,碰不得。
只有我知道這個人人敬重畏懼的盟主曾經有着一顆怎樣意氣的心,他會對天長嘯,會笑談世事,會策馬奔騰萬里江山,也會對酒當歌,臨月拭劍,醉看雪中冰心蓮。
那樣的日子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逝去便是逝去,只道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啓德七年,宮變,帝王斬殺禍亂朝綱的安太后於太后寢宮——慈華殿。
朝廷大亂,臨國北狄趁機起兵,天下動亂。
那一天對於我們每個人都是異常動盪不安的,茶杯碎了好幾只,然後突然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我僵愣當場,忘了該如何反應。
表哥早已拍馬飛奔而出,他的臉上滿是不能置信的神情。
是啊,誰能相信那樣一個仙子般的人就這樣死去了,還是死在她最疼愛的恆玉手上。簡直就像是天底下最最荒誕的笑話。
害怕這樣的表哥會做出什麼不智的舉動,我趕緊派了影煞跟着他。
焦急,不安,我苦苦守侯着表哥的歸來。
卻不想等來的消息竟是表哥在她的葬禮上意欲行刺當今皇上——軒轅恆玉!
那一刻,天地在我眼中旋轉,整個人跌入了座椅中。
行刺皇上,罪當誅九族。
表哥啊表哥,你怎會如此不智,做出這樣的舉動?
“那後來呢?”我虛弱地問着那個來報的探子。
“堡主在劍快要刺到皇帝時突然又收了勢,然後轉身走了。”
“那皇帝呢?他就這樣讓堡主走了?沒說什麼,沒做什麼?”
“是。”
有些脫力地揮了手讓他離開。
終究,表哥下不了手,恆玉也下不了手,他們全因爲那個女人,安雪憐,而命運糾結在一起。
表哥終於回了飛鷹堡,可是對於這次上京他隻字未提,只又去了安雪憐住過的院落,然後一個人去了後山的禁地。
禁地,飛鷹堡歷代仲孫家人的安息之地。
那一天表哥在後山呆了一夜,第二天回來時竟是頭髮花白。
我驚詫,我慌恐,內心深深的恐懼揪着我的心。
當天我一個人偷偷去了後山,走了大半的地方,終於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發現了一座新堆的孤墳。
表哥竟是爲她蓋了衣冠冢!
看着,我突然明白,從今天起,表哥他是飛鷹堡的堡主,是武林盟主,但卻再也不是仲孫無極。
那個叫仲孫無極的男人已經死在了昨夜淒冷的風中,悲涼的夜中,死在了對她的無限思念中,永遠地死了……
表哥變了,變得更加沉默,甚至有些不顧性命,不論什麼樣的任務,不論任務有多危險他都親自接手,甚至越是危險越能挑起他的興致。
一次次看着他負傷而回,我心痛,但我沒有勸阻他,因爲我知道這對於他是一種宣泄,也許他是爲了找到他的解脫。
可是我的解脫又在哪?
看着日漸成人的承風,我一次又一次的喟嘆。
我的全部希望,我與表哥唯一的孩子,是否你能帶給我未來?
那一次表哥回來時渾身浴血,一名與他同去的堂主告訴我他們遭遇了最爲慘重的戰鬥,除了表哥和隨行的兩個堂主,其他人全部喪生。
我知道表哥傷得很重,重到如果不是一口氣拖着,他早已命喪當場。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意志支撐着他,但我敢肯定是因爲他的心願未了。
表哥一直昏迷着,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將他割得體無完膚,血一直不停地流,坐在牀邊,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多年不曾流過的淚水此時此刻終於找到了喧囂的決口,那麼多的眼淚,直直落到他的手臂上,落到他的血中,溶爲了一體。
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那麼多年我一直都深愛着他,愛到願意爲了他的感情犧牲我自己,愛到因爲不願看到他的內疚而強迫自己遺忘對他的深情。
我是如此地愛着他,愛到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愛到忘了我自己。
我揪着我的心口,那裡好痛,好痛,就像車輪碾過,百針刺過,一陣又一陣的抽搐。
我想就這樣守着他到天長地久,不眠不休,不離不棄。
可是我不能,我是他的妻子,我肩負着我應有的職責。
卻不想,我只是離開了一會,再回來時竟已是人去牀空。
所有的人全都驚慌地四處尋找,夜風中焦急的呼喚散了千萬裡。
只有我沒有動,站在黑幕中,我心裡明白了他會在的地方。
沿着滑濘的青石臺階,我一步一步拾階而上。
頭髮凌亂地散落,我一個人恍惚地走着,山間夜風淒厲地哭嚎,吹得衣裳獵獵作響。
烏雲遮住了月亮最後那一點光亮,天幕低垂了下來。
早就知道這一天不是麼,在看到她衣冠冢的那一天,在看到她墳前那薄薄木板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會有這一天。
天更陰沉了,天上打起了閃,雷聲隆隆,天空開始飄起小雨。
穿過搖曳的竹林,繞過黑森森的座座墓碑,我慢慢地走着。
雨越下越大,最後竟變如瓢潑般,地上積起了小水潭,滑膩的泥地踩上去吱吱作響,濺起的泥水污了繡鞋,身上也早已溼透,雨水順着髮梢不斷地往下滴落。
我立定,站在那,望着不遠處模糊的影子。
一個亮閃劃破天際,照亮了表哥靠在墳旁的身影,紅豔豔的血混着雨水一直流淌到了我的腳邊,他的頭低垂着,緊閉的眼下是一片陰影,他臉上那抹笑容卻是安詳的,兀自刺痛了我的眼。
又一個閃電,狹長地落地而來,照出那薄薄木板上鮮明兩行字——
“安雪憐,仲孫無極之墓”
“我在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麼?”
“……生……死……相……隨……”
黑夜中,我淒厲的笑聲響徹整個夜空,飄蕩,綿延無絕。
——《番外情惘然》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