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第六章

自那次出宮後崇賢再也不曾到鳳臨殿來,宮中流言四起,我這皇后遭冷落已是不爭的事實,文貴妃也時不時地來冷嘲熱諷一番,可畢竟我是皇后,她終究放肆不得。

康家後來被如何辦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最近父親和哥哥所辦的政務總會被崇賢挑出條條不妥是千真萬確的事。

“小姐,老爺又派人來問了,該如何回?”

“如何回?據實回,我這皇后已是個擺設。”

“可是小姐……”

“菱兒我累了。”

門輕輕掩上,我睜開眼,幽幽嘆了口氣,隨手從桌上拿起本書來讀,可眼睛卻是透過這書,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了。

冠着皇后的名號,深宮禁院,獨自守着青燈,慢慢了此一生。這不就是原本我打算的嗎?可如今爲何要嘆息?擁有了太多果真不好,人心終不得滿足。

從一疊書卷畫稿中抽出一張,柔柔的宣紙上是一副未完成的人物肖像,只有大致的輪廓,沒有五官,沒有髮飾,他那日竟認出了是他,當真不知該說究竟是他聰慧異常還是自信異常。

拿筆蘸了墨,想着他的怒,想着他的笑,想着他的威嚴,想着他的任性,終還是無法落筆。只因想着太多,反倒無所適從。

嘆口氣,將畫紙收了起來,想想,又折了放進母親給的錦盒裡。

“小姐。”菱兒推了門進來。

“何事?”

“……今夜是七夕,按例,您應該率領後宮嬪妃拜月乞巧。”

“哦?誰知會你的?”

“李公公。”

“那……皇上會去嗎?”

“菱兒不知,七夕佳節,皇上一向是賜宴皇宮的,不過聽李公公口氣大約皇上會在宴後趕去吧。”

我愣了片刻,“那我沒進宮時後宮是怎麼做的?”

“由各宮各自進行。”

“那就照舊……我不想見他。”

“小姐?”

“去傳旨吧。”

不想見他,只因相見爭如不見,徒惹傷心而已。

七夕之夜果真是熱鬧的,各個院落隱隱傳來絲竹歡笑聲,待在房內也能感受到那股歡躍。

“小姐。”

“恩?”

“菱兒佈置好了。”

“佈置什麼?”我很是驚訝。

“過七夕呀,以前在府中不也是如此的嗎?”

我一笑,“就我們兩個還這麼麻煩做什麼。”

“不行不行,哪怕只有小姐一個人也要過,不能虧待自己。”

我愣了片刻。不能虧待自己……

宮燈隱綽,臨池的亭中白紗低垂,隨風而動,桌上擺着些酒菜。

“小姐覺得如何?”

“有些意思。”

“菱兒忙活了半天只是如此評價,小姐真是薄情。”

笑笑,步入亭中,給自己斟了一杯清酒,拈着杯子望着池水,有些失神。

“小姐。”

“恩?”

“……又在想皇上?”

“想他?不,只是在想我自己。”

“自己?自己有什麼好想的。”

“很多……過去,現在,將來。”

菱兒歪了歪頭,“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也好,明白多了會累,還是當個糊塗人吧。來,菱兒,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敬你,跟我那麼多年也委屈你了。”

“不不不,菱兒不敢當,跟着小姐是菱兒的福分,又怎會委屈。小姐還是不要醉了的好,咱們還要放蓮花燈呢。”

“蓮花燈?”是啊,怎麼把這事給忘了。“可我忘了扎。”

“菱兒已經準備了些許,小姐看夠不夠?”

一側身,一大箱堆在腳邊,不禁啞然失笑。“夠,夠,這麼多估計可以把這池子給鋪滿。”

蹲在池邊,慢慢將蓮花燈放了進去,點着紅燭,順水而飄,遠遠亮成一片。

“這池水跟別的地方相通?”

“是的,這皇宮裡大小湖水池塘都是從運河引得進來,自然又會向運河流去。”

燭光映在臉上,光朦朦的一片。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一朝入宮門,便是深宮禁院,長伴青燈,用一生的寂寞換取一時的榮耀,值得嗎?只是……由不得人啊……菱兒還是找個尋常人家嫁了吧。”

“小姐?”

“找個真真正正疼愛你的人,過平凡幸福的一生,連着我的那一份,一起過了吧。”

“小姐……”

“皇后是說嫁入我軒轅家不好嗎?”

突然的清冷男聲,含着隱隱的怒氣。

“皇上!”菱兒驚呼。

苦笑着搖頭,“臣妾沒有那個意思,皇上怕是多想了。”

“多想?就像朕多想了你與那日那人的關係?”

“皇上?”

“深宮禁院,長伴青燈,皇后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有與那人一同比翼雙飛,好做對人人稱羨的神仙俠侶?”

“皇上!”

“怎麼,生氣了?因爲被朕說中了心事所以惱怒?”

被攫住的胳膊在他的手掌中隱隱疼痛。

“皇上請自重,臣妾並沒任何後悔的意思,也不像皇上所說那般有過有失本分之想,我與他只有一面之緣,從何談起比翼雙飛,又何來神仙俠侶之說?!”

“自重?你叫朕自重?!當日還對朕說不認識他,現在又說是一面之緣,你要騙朕到何時?那日他望你的眼神中那份柔情你當朕瞎了眼看不出嗎?!安雪憐,朕真錯看了你!”

狠狠的甩手,我跌坐地上,紫晶簪從頭上滑落,簪身與吊墜斷了開。

看了我一眼,一甩身,他竟決絕地大步走出了院門,只是最後那一瞥,我看見了心痛和失望。

擡手止了菱兒扶我起來,望着夜色中那個蒼茫的院門,心中有些空了。

“小姐不要哭了,看見小姐流淚菱兒心都碎了,菱兒……”

哭了嗎?我?擡手碰碰臉頰,果真濡溼一片。

原來我哭了,多久都不曾流過的淚,還以爲已經忘了如何流淚,時至今日,我安雪憐,卻又嚐到了這鹹澀的味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遠處仍是傳來細細絲竹聲,蓮花燈順着池水飄走了大半,剩下的燃着燃着,漸漸燒盡,終於熄了下去。

池畔重歸一片黑暗。

入秋時已稱臣的突厥送入第一份貢禮,其中一件便是傳說中的突厥第一美人,思玉公主。

當她在殿上旋然起舞時,那份迷離,連我也爲之動容。

崇賢當場賜了衆多珠寶,並封爲德妃,擇日行冊封大典。

四周嬪妃輕聲議論,最終的視線竟都落在了我身上。

不禁失笑,我不過一個過了氣候的皇后,還能怎般。以身體不適爲由告了退,穿過長長的殿堂,我看到文貴妃失望的目光,康賢妃怨恨的眼神,佟淑妃關切的注視,以及,身後那灼人的膠着,一直到我轉出了大殿。

冊封大典那日,我與文貴妃一左一右端坐着,中間是崇賢摟着那位昔日的公主,如今的□□德妃。

當真是寵愛非常。看着她冷俏的臉偶爾展開的笑顏,我終於明白爲何周幽王爲博褒姒一笑竟烽火戲諸侯,換了我,大抵也會那麼做吧。

更多時候喜歡拿着本書坐在庭院裡發呆,看着樹葉一片片的落,花瓣一片片的凋零,突然發現自己的傷感與脆弱,遂喚菱兒將盆花統統搬了走,只留風中仍傲然的菊花,看着它,覺着還是一片生機盎然。

斷了的簪子又喚工匠接了上,只是改穿個洞用根絲線連着,倒也看不出什麼,仍是那麼靈動,幽然如淚滴。

我天生畏冷,偏竟是冬天出生,出生那天下了場大雪,滿眼滿眼白茫茫一片,母親見了感慨說這是上天憐惜這孩子,於是便起了名字,雪憐。

長大後母親更是覺得自己起對了名字,如雪般清麗,如雪般漠然,又如雪般燃燒着白色炙熱的火焰,更是如雪般讓人憐惜。雪憐,你註定受上天恩寵,要到那最高的地方去,站在高處俯視蒼生。

崇賢生辰那天羣宴百官。

一左一右,仍然是我與文貴妃,倒也是平靜相處,如今她的全部注意力已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那個現在正偎在崇賢懷中的女子。

對外人一概冷漠,只有對着崇賢才會露出她泠然的笑容。這女子,真是人間極品,文貴妃,只有望塵莫及的份。

輕晃的螓首,突然發現她那如絲緞般滑亮的發上,插着的大多是紫晶飾品。

怔了一下,遂苦笑,悄悄擡手拔下了頭上那根紫晶簪,斷了就是斷了,唯一已不再,終是留不得。

“臣安元思參見皇上,願吾皇龍體安康,萬歲萬歲,萬萬歲。”

竟是大哥,我擡眼望去。他望見我時微微笑了笑,隨即又喚人搬上了賀禮,一株蘭花,珍珠蘭。

殿上一片譁然。

隆冬中的蘭花,在宮燈下閃着柔和的光。

珍珠蘭,大哥竟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極愛它的柔和,像極了夜色下的白雪。

“安卿有禮了,這珍珠蘭……德常,搬到皇……”

話頭說了一半,大殿上一片寂靜,大家都看着突然頓住的聖上,不明原由。

“就賞給德妃吧。”

看見大哥愕然的眼神,我閉了閉眼。

早知會是如此,珍珠蘭,不會屬於我的,哪怕曾經我對他說,我極愛它,哪怕我說希望能在生辰那天收到它,哪怕今天……也是我的生辰。

先是父兄被參,家道中落,而後又被一外來女子爭了寵,氣急攻心,康賢妃在這個隆冬季節早產了。

本着皇后的職責,我應在產房中掌控全局,可偏偏我極是怕血,所以也只好在外房中等待,和不可進血房的崇賢一起。

聽着裡頭陣陣淒厲的慘叫,我不禁心悸,這便是生孩子麼?那麼痛苦,連我都禁不住拽緊了衣襬,寒冬中手心硬是出了涔涔的冷汗。

崇賢不斷地來回踱着步子,竟也跟着兩天沒有閤眼,偶爾小憩一下,剛一閉眼裡頭一陣驚呼便又讓他跳了起來。

門一開一合,清水不停地往裡運,端出來的全是紅豔豔的血水。忍着顫抖我抓了個又端一盆血水出來的嬤嬤。

“賢妃娘娘如何了?”

“難產,小孩頭朝上,都兩天了,再這樣下去……”她怯怯地望了眼崇賢。

“說。”

“怕是小孩大人都難保,還請皇上早做定奪,該保哪個?”

這話已不是第一次聽,崇賢還是失神跌坐在靠椅上。

“該保哪個……”

上一次他是命全保,否則讓那些個太醫人頭落地,這一次……

“……實在不行……就保小孩,畢竟……”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口,只是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明知會是這樣的抉擇,我還是忍不住心驚了下,有些失神地走至門口,推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娘娘?”

“雪憐?”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我頓了頓,“我去看看……”

屋內瀰漫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這裡忙亂的景象更是真切地看在我眼裡。

牀邊圍了許多的人,接生的嬤嬤不停地對着賢妃喊“用力”,那個可憐的女子喉嚨早已喊啞,只剩枯澀的嗓音苦苦支撐。

拂開她牀頭的一人,我坐在了牀邊,她似是意識到了這些,無神的大眼上翻看着我。

“不要怕,我來陪你,皇上也外頭在陪你,他讓我來看你,皇上掛念你的安危,非常掛念……”

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是如此蒼白,冰涼。

強忍着沒有眩暈,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着話,說着皇上是多麼想她,說着皇上多麼希望能進來陪她,說着她與皇上曾經在一起美好的回憶。天荒地老,我眼前只有這女子蒼白憔悴的容顏。

“賢妃娘娘昏過去了!”

“康敏珞!你給我醒過來,不許睡!不許睡!聽見沒有,本宮命你不許睡!太醫!太醫!”

“娘娘,賢妃身子太虛弱,恐怕已是到了極致,臣已稟過皇上,皇上說……”

“不管他怎麼說,我都要你把她救過來!否則本宮抄你家!”

“娘娘,這……”

“這什麼這,還不快去拿蔘湯和參片來!”

“是。”

“敏珞,不能睡過去知道嗎,快醒來,不要讓皇上傷心知道嗎,不能沒有你,皇上不能沒有你,快點醒來啊。”

強灌了蔘湯,又掐了人中,紮了穴道,她終於幽幽轉醒。

“皇上,皇上……我剛剛聽見皇上對我說話了,是不是皇上來看我了?他在哪裡?我要見他,皇上……”

“是,皇上來看你了,他要你好好活着,生下你們的孩子,一起看着孩子長大,教他讀書習字,所以敏珞,一定要活下去,把孩子生下來,不要讓皇上擔心,好麼?”

她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潤,帶着少女般的羞澀,“孩子……我們的孩子……我要生下來……我們的孩子……”

“敏珞……”

“……我要生下來,我們的孩子……唔……”

又是一陣陣痛,她緊緊咬住了我的手臂。

好痛!我咬着嘴脣,看着她,血絲沿着她的嘴角滑落,我也在自己口中嚐到了鹹鹹血腥味。原來血,就是這種味道……

“哇——!”

一聲洪亮的啼哭,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是個皇子!娘娘,是個皇子!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揉了揉眉心,“抱出去給崇賢看看吧。敏珞,不要睡,我去叫皇上進來看你好不好?”

怕她一鬆懈便整個垮掉,我站起身出去喚崇賢,血房已被收拾乾淨,他也可以進來了。

“……雪憐……謝謝你……”

回過頭,她躺在牀上柔柔地看着我,蒼白的臉毫無血色,但那眼睛是如此漂亮,閃着光輝,直視着我對我說,“謝謝”。

我一笑,轉過頭徑自走了出去。

外頭崇賢已高興地抱着小皇子逗弄起來,瞧見我出來把小皇子遞給了一旁的嬤嬤。

“雪憐……”

“去看看她吧,她很虛弱。”

“可是你……”

瞧了瞧自己身上,滿身的血污,“我不礙事,又不是我生孩子,這血不是我的。”

“……”

“怎麼了?看着我做什麼?”我笑問。

“沒,沒什麼……”

“崇賢……”

“什麼?”

他站住了腳,回頭望我,眼眸中滿是關切。

“沒什麼,進去看她吧,她在等你。”

原本想問的話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如果是我,躺在裡面的那個人是我……你會如何抉擇?

他沒有動,於是我笑了,很是柔和的一笑。

看着他走進去的身影,我轉身向外走去。

下雪了,竟然下雪了,這漫天的大雪……今天,正是正月元日,原來,我進這皇宮已經整一年了,一年的光陰,便在這紅牆黃瓦,高屋崇檐中過去了……

突然周圍暗了下來,聽得有人驚呼,然後便是漫天的黑暗將我的意識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