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闊達

寧康三年五月初三日,徐州刺史王坦之卒於任上,臨終留書於謝安及桓衝,書中憂慮國事、毫不及私。六月初二日,桓衝讓揚州,自領徐州刺史,出鎮京口,朝廷又加封其爲侍中,令謝安領揚州刺史。京畿之地大權,自此由謝氏掌握。

我緊了緊自己的蓑衣,收起了魚線,看到釣鉤上的餌果然已經沒了。

“魚兒可真是精明過人啊!我釣了大半日,愣是連一條魚都沒有上鉤,卻平白地失了這麼多的餌。”我自嘲道,又將一塊餌鉤在了釣鉤上,然後將魚線甩入了水中。

暮顏小聲地笑說:“公主啊,這雨天裡呀,釣魚可不如撈魚好!您想呀,雨天裡魚兒都喜浮在水面遊玩,您若是拿個漁網投進水裡,撈上來之後必定會有滿滿的一網魚呀。”

我道:“你說的對。去給我找一套漁網來,我來試試,若是得了魚,咱們今晚上闔府都吃魚,再燉上一鍋魚湯,給大家祛祛寒氣,可好?”

暮顏應了,轉身便要去找漁網,沒走兩步卻聽得她又回來了。

“怎麼了?”我問。

她道:“駙馬來了。”

“嗯?”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透過雨幕看到獻之正撐着一把傘走上了木橋朝我走來。

暮顏調皮地衝我眨了眨眼,她說:“我先去給您找漁網,就讓駙馬陪您來釣魚吧。”

她經過獻之的身邊時停下來向他行禮,又同他說了幾句話才走。

我放下了手中的釣竿,走過去攙扶了獻之,我說:“不是說牙門裡有公事嗎?怎麼這麼快就回府了?在書房內寫寫字不是很好嗎?來這裡作甚麼?下了雨這地上滑,木橋又窄,你的腿腳不好,若是不小心滑入水中可如何是好啊。今兒的天有些涼,你穿的可是太單薄了,我扶你回去房內換一件厚些的外袍吧?”

獻之微笑着搖了搖頭,將傘罩在我的頭頂上,他說:“牙門裡已無大事了。下人們說你在後院這湖邊垂釣,我便過來看看。”

“哦。”

我們走到木橋盡頭的小亭中,他笑說:“怎麼就那麼喜歡垂釣。”

我道:“不知呢,就是喜歡了。可我比不上謝家的羯哥哥,他纔是癡迷呢。”

將釣竿遞給了他,我又說:“你要不要也試試?”

他推辭道:“不必了。實在不精於此道,我只看着你釣便好了。”

見他收了傘,我忙說:“你別收傘了,今兒的風可不算小,雨水都被風吹進亭中了。你看,我不是一直都穿着蓑衣嗎?”

他道:“沒事兒,一點雨水,不礙事的。”

獻之一直很安靜地看我釣魚,他的呼吸很平整,沒有不穩的太起伏。他暖熱的體溫漸漸地鋪散開來,它們透過這微冷的空氣、透過溼潤的蓑衣溫暖着我。我忍了許久,終還是從自己的臉上摸到了不同於冰涼雨水的滾熱淚水。

低着頭,我愧疚地對他說:“獻之,你說些什麼吧!我都回來烏程這麼久了,你什麼都沒有對我說過。我知道,你的心裡一定是怨我的。你有什麼怨言便都說出來吧,我不想看你這樣忍着。”

獻之揩掉我臉頰上的淚,他柔聲說:“傻呢。我何曾怪過你?當你半月前回到我身邊時,我只是感謝上蒼、感謝天師,我感謝他們保佑我的妻子安全回來了。”

我道:“可你應該怨我的,不是嗎?我曾答應了你,可我卻食言了,我回來的太晚了。”

他搖了搖頭,安慰似地拍拍我的手,他說:“還記得嗎?在你走之前,我求你留下,我說自己對你沒有信心。我以爲你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會永遠地留在他身邊的。所以,我從沒想到你會回來。如今你回來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又何曾會怨你呢?”

我哭泣道:“可我不是爲你回來的,你應該清楚!”

獻之道:“我都知道。陛下他曾召我進宮,他逼問我到底知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我什麼都沒有說,可他還是猜到了。他也問過我怨不怨你,我說不怨,否則我就會拼命地把你留下或者通報陛下把你攔在建康。陛下說他會找你回來,他說不會讓我們王家蒙羞。”

凝視他的雙眼,其中有些微的受傷神色。即便爲了讓我好受他說了一些寬慰之語,可我不能就當作他是無事的,他心內怎會不通?

我無聲問:“獻之,你何必要對我這樣好?”

“爲何不要呢?你是我的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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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快結束的時候,秦國的丞相王猛病卒。秦君苻堅悲痛異常,對其太子道‘景略此番歸天,天下一統無望也!’。

據說還在王猛病重之時,秦君曾有心南侵。但王猛認爲我們大晉國內政治清明、君臣和睦,他們斷然無機可乘。王猛上疏秦君不可舉兵南侵,反應留心秦國內的慕容皇族和西涼的張氏。王猛死後十分的風光,苻堅下詔依漢朝霍光故例將王猛安葬了。

到了九月裡,天氣雖漸漸地涼了,但觀菊吃蟹卻正是時候。獻之見我喜歡賞菊,便教人傳言了出去,說太守府內願花重金採買花卉,若有人手中有絕世佳品的話,可至太守府內相賣。正因爲如此,所以這兩日內不少人都攜帶花盆到我們的府中來,也倒真是讓獻之買到了幾盆珍品。

朝裡突有公文送到了烏程的官衙內,獻之告訴我說是陛下要宣講《孝經》了,似有恢復國學之意。

“這可真是好事一樁!這些年內憂外患不止,舉國只知大興軍事,募集軍卒。現如今倒也算是天下太平了,咱們國人也該拿起書卷嘍。”

說完,我又吃下了一塊嫩白鮮美的蟹肉,心中很是滿足。

獻之又看了看公文,他說:“應是要恢復國學了。公文中還說陛下要‘招延儒學之士’,大有尊崇儒學之意。喲,可別日後廢了玄學。”

我道:“你別瞎擔心了,昌明又不是漢武,他不會獨尊儒術的。你呀,還是安心地和你的友人高談闊論就好了。”

“呵呵。”

僕人進內通傳消息,道:“太守,有秦國來的一位客商,他說自己的手中有稀世珍品要賣於太守。”

我和獻之相視而笑,我道:“不遠千里來此賣花,必然是珍品不假了,我怕你這次是要傾家蕩產了。”

獻之道:“咱們家裡還富足的很,任他開價。”

“王太守可真是豪爽啊。”我玩笑道。

我們在前堂內見到了那個來自秦國的商人,劉升。他想要賣給我們的花是一盆開的正盛的針菊,此花高約兩尺,由上至下是密密麻麻的花朵,雖多卻不雜,井然有序。花色似白似銀,最妙的是在夜裡能發出瑩瑩白光,世之罕見。天下倒是有不少的人在養育此花,可真正能培育出盛開花朵的人卻並沒有多少。說一盆花值千金,實在是不過分,全因‘物以稀爲貴’。

獻之先讚歎了幾句,然後他對劉升道:“劉先生的這盆花可真是佳品啊!先生欲得金多少?我絕不還價。”

劉升‘嘿嘿’一笑,雙眼幾乎眯成了一條縫,他說:“王太守定是一個識花、愛花之人,您能看得出,我這盆‘針菊’可絕不是俗物。既然此花不是俗物,若是太守以金來買,豈不是俗事一件了嗎?小可斗膽提議,太守可願以您的一字來換此花?正是雅事一樁啊。”

我笑說:“劉先生定是有備而來的吧?您一定早就想好要用這花來換我夫君的一字了。”

“夫人說這話可是折殺小可了。夫人您出身天家貴胄,身份高貴無比,您定然知曉宮中的珍品都有哪些。小可曾聽說過,貴國的皇宮內可是沒有此花的啊。小可請太守拿一字來換此花,並不爲過吧。”不愧是商人,這劉升很是精明,他特意強調了這一盆盛開‘針菊’的罕見。

我道:“劉先生真是說對了。我大晉建康的宮中確無此花,我這也是生平第一次得見此花,果與世人口中所說一致,真是好看非常啊。”

劉升更得意了,他說:“夫人讚譽了。”

耳聽得獻之痛快地說:“來人,研磨,我送與劉先生一字,以謝先生的贈花之情!”

劉升喜不自勝,他高興地說:“今得王太守墨寶,定奉爲無上至寶,家傳代代!”

獻之玩笑道:“還望劉先生莫要將此事外傳,以免世人言我畏妻。”

劉升賠笑,我故作生氣瞪着獻之說:“我何曾欺負過你!”

獻之問劉升想求何字,劉升一時間也沒主意,想了半日,說是請獻之做主。獻之將筆頭沾滿濃墨,然後提筆寫下一個‘誠’字送給了劉升。

獻之道:“劉先生行商天下,願能以‘誠’爲本,賺的鉢滿盆滿。”

劉升已然激動的不行了,雙手顫抖地接過那一個字,他連連說:“多謝太守,多謝太守!”

想來是獻之覺得此人有趣,便說要請劉升隨我們一起入後堂吃蟹。劉升說榮幸之至,呀自然沒有推辭,便和我們一起去用膳。

席間劉升給我們講了不少秦國內的趣事,我無意間聽到他說自己是平陽郡人。

“如今平陽郡的太守可還是前燕的中山王慕容沖?”我問劉升,想探聽一些鳳皇的近況。

劉升道:“是,是。慕容太守那可是個好人啊,他上任三年來雖說沒有什麼大作爲,可在他的治理下,我們平陽一郡內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若有作奸犯科之輩,太守定然會將他們正法。小可的一箇中表親戚在城內開了一個飯莊,有牙門裡的差人們常去用飯卻從沒有付過飯資。

我那親戚忍了許久,後一紙訴狀告到了慕容太守那裡。嘿,自古說官官相護,可我們慕容太守可不是。他聽說了那事之後,便派人抓了那些常去白吃白喝的差人,查明確實屬實後,便狠狠責罰了那些差人,又讓他們把沒給的銀錢都補給了我的親戚。太守還對他們說,若是再敢白吃白喝,便趕了他們走,不許他們再當差了。”

獻之道:“爲官者肯爲百姓申冤,可謂是稱職了。”

劉升道:“王太守說的可是呢,我們那裡的百姓都是擁戴慕容太守的。年初的時候,聽說皇上要召太守回朝,去長安城做官,不過看太守一直都沒走,看來此事是空穴來風了。不過啊,大家剛知道那個消息的時候可都是不願呢,尤其是年輕的娘子們,都怕慕容太守會走。哈哈,誰叫我們慕容太守人長得俊俏呢!

太守他很少出府遊玩,因爲常有百姓圍在太守府邸外等着能見他一面。小可倒也是見過慕容太守,嚇,那可是個比女人還要漂亮的男子呢!都說鮮卑男子膚白貌美,尤其是他們慕容家更是得天獨厚,生下的男子那是一個比一個英俊。但小可覺得,沒人能比得上我們慕容太守!”

獻之說:“這樣的一個佳人,我倒也很想去看看呢。”

劉升賠笑,說:“王太守若要到我們北地來,小可自當倒履相迎。”

獻之道:“劉先生客氣了。”

天黑之前劉升告辭離開了,獻之因多飲了幾杯,整個人醉醺醺地,也無法行走,我吩咐了下人收拾好府裡,便和暮顏扶着他回了臥房。

獻之躺在牀上,嘴裡胡言嘟囔,兩隻手在自己的臉上胡亂地抹了兩下,他還將領口拽了拽,緊接着皺起了眉。

我道:“暮顏,你去端些水來,獻之像是口渴了。”

“欸。”

暮顏拿來水給獻之喂下了,我吩咐她們幫獻之褪掉外袍讓他好好休息。

“您這就回房了?”暮顏問。

我道:“嗯。你們伺候完獻之更衣便也去歇着吧。”

“是。”

回了臥房之後,我並不能即刻入睡,我腦子裡還想着那商人劉升說過的有關於鳳皇的事情。

看起來,他在平陽郡過得還不錯,是一個百姓口中的好官。算來我們已有六年未曾見過了,他身爲燕國遺民,等同犯人,自然是不能隨意離開秦土的,說來該是我喬裝去探望他纔對。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去,因爲我已對自己說過要做好‘王夫人’了。獻之他對我這般寬容,我再不能無故離他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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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的時候,宮中之人是萬分的忙碌。

一是昌明將封阿蕪爲淑妃,終於讓自己的親孃有了一個名分;二是明年昌明便到了束髮之年,按理說太后應歸政於昌明瞭,因此大家便準備一切典禮應用之物;三是皇后人選,其實早在昌明初登基之時,便有朝臣商議該立哪家的女兒爲後了,但因當時昌明的年歲尚屬年幼,且立後又國之大事,當需從長計議,便一直拖延到了現在,既然昌明將要親政了,皇后的人選歸屬哪家也就變成了一件刻不容緩的大事。

先前宮裡接二連三地來人請我回宮,說母親很是想念我,如今又臨近了新年,我也該回去宮內看看了。獻之的手頭也沒有要緊的公文了,便對我說準備要回去建康過年,他將一切事務都交給太守官衙內的幕僚了。

既已無事了,我才能回到了建康。

進宮這一天天,我被召進了崇德宮內,太后、母親以及昌明等人都在等我。我跪地良久,向母親她們謝罪,請她們原諒我之前的不孝。

道子和道華二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道子費力地將我扶了起來,他對我說:“我一年都未曾見過阿姊了,先是你病重不肯見人,再就是又和姐夫去了烏程,我可是想你想的緊啊。”

母親高興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去年沒同我們一道過年,今年可是不許再逃了。”

我道:“女兒不敢。”

我的生母褚太后並

不說話,她只是對着我微笑,表情欣慰。

昌明根本就沒有計較我的過失,反倒很親切地與我閒話家常,他讓宮人端來了一些奇珍異寶,說是外邦的進貢之物,他自己看着新鮮,便給我都留下了。

太后道:“如今宮裡可正是熱鬧的時候呢,光是這立後一事,就被人傳的沸沸揚揚的,沒休沒止的。”

我道:“此等國之大事,人們自然都喜會說道幾句。我還不知,朝裡的大臣都推薦了哪些府裡的千金啊?”

阿蕪笑說:“嗨,我們也都是隻聽說了幾個人,但都未曾見過她們相貌如何。”

“哦?都是哪幾個啊?”我好奇地問。

昌明很是不好意思,連連對着太后擺手,太后慈祥地笑對他說:“怕什麼喲?你阿姊她又不是外人,咱們一家人說說你的終身大事,你害臊什麼?”

昌明道:“那就您同阿姊來說吧,我去書房裡看會子書。”

“也好,道子啊,你也跟着你皇兄走吧,讓我們這幾個女人家好好說說話。”阿蕪推了推靠在我母親身邊的道子。

道子撅了嘴,明顯地是很不想走,可他又不能違背自己母親的意思,便只好跟着昌明走了。

太后對我詳細說道:“謝安的第三女名喚愛姜,她今歲一十有二了,聽說長得是乖巧伶俐。她的兩個姐姐你也都識得吧?謝愛姬嫁的是琅琊王氏的王珣,謝愛玉嫁的是太原王氏的王恂,她們嫁的都很不錯。早兩年謝安就曾和我提過,他最疼愛的就是這幼女,說該把她嫁的比她兩個姐姐都要好。我如今再問他的意思,他卻說愛姜自己不願入宮,便是皇后,她也是不稀罕的。呵呵,是一個心氣兒很高的孩子。

他家的女兒雖不想入宮,但他倒是舉薦了別家人的一個女兒,正是晉陵太守王蘊的女兒,名喚‘法慧’。聽聞長得很是美麗,我平素裡也是聽說過此女的。早些年穆之還活着的時候,她就曾跟我提過自己的這個小侄女,說法慧長得很好。”

母親也說:“我記得咱們當年是見過這個法慧的,好像是昌明九歲嘉辰的那一日,她曾和王太守過府來祝賀。那年我還對你說過,該把這丫頭配給昌明做正妻,不想,這個丫頭不止是能做王妃,合該她還有可做皇后的命啊。”

我仔細地想了想,記起了王法慧的長相,突然又記起了另一人,方發覺自己竟曾與她見過兩次。

“福兒這是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太后問我。

我搖搖頭,道:“無事,您繼續說吧,還有哪家的娘子啊?”

太后道:“還有一人是庾家的女兒。你可知桓衝的正妻是哪一人?”

我道:“我自然知道,我還曾與她見過。其乃明穆皇后伯父之孫也,潁川庾氏之人。”

太后說:“嗯,是了。這個庾家女兒正是桓衝妻子的堂妹,桓妻父乃庾蔑,其幼弟庾捃有一女,名喚小輝。”

我問:“那這個庾小輝可是桓衝將軍舉薦的?”

太后道:“算是吧,桓衝的奏摺裡倒是提了一句,卻並未力薦。我使人打聽了一下那個庾家女兒,說長相是柔媚可憐,只不過,她的身子不太好,自幼就常服藥,今年一十四歲,正與昌明同歲。”

我問:“只這三人?”

太后答:“其實還有幾人,但她們都不如這三人好,若作皇妃倒也可以,若是問鼎中宮便差了一些。”

又說了幾句話,母親忽然問起了我的情況。

“是你夫君陪着你回來建康的?”

我道:“嗯,是啊,是子敬陪我回來的。”

太后笑眯眯地說:“唔,不錯,王獻之倒是懂得疼人。”

母親問:“那他今兒沒來宮裡?”

我說:“沒有。我們這回來建康了,他要和自己家裡的兄弟們見見面,他去烏程畢竟有半年了嘛。”

用膳的時候,太后拉了拉我的手,她小聲對我說:“你若是得閒的話,過幾日陪我去看看你父親吧,我這幾日很是想他。”

我順從道:“好,我陪您去。”

“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