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首的晌午,參拜過陛下,父親終於由宮中回到了府裡。他未邁進府門一步,便帶着等候在府門前的我一道接着乘上馬車去祭拜祖父了。
歲首這這一天,家家都是要去祭拜先祖的。按理說,陛下是要去祭拜先帝康帝,作爲家人,父親也是該要去的。不過,鑑於祖父乃開國君主,沒人敢要他老人家在這一天空等,陛下便特許父親不必跟隨自己去祭拜康帝了。
我曾問過父親,想知道他對祖父都有哪些記憶。可是,他說自己並不記得什麼了,甚至連祖父的容貌,他都記不太清楚了。不過父親說,祖父總是會對他笑的。
因爲父親沒有其他的子女,所以作爲他的獨女,我才得以去祭拜祖父。否則,我是根本沒有資格去祖父的陵寢之地的。
父親的祭拜除了必要的那些儀式之外,他總會在離去前把距離上次拜祭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向祖父都詳細地說一遍。關於荀羨大人的最後結局,我一直忍着沒有問父親,我知道他一定會在這一天講給祖父聽的。
果然,最後時分,父親說道:“您不要擔心阿妹的駙馬,他無事,陛下只是要他回朝裡來養病,凡事日後再說。依臣兒來看,或許,是不會要令則再去北邊駐守了。不過這樣也好,阿妹平日裡總是抱怨自己一人獨守空房,以後便不會了,令則會陪着她。
父皇,北邊兒的戰事您也不要太擔憂,臣兒以爲,朝裡所託的將領們都頗有才能。您留下來的江山,萬不會被鮮卑蠻子給奪去的。如此,臣兒便先離去了,望您與母妃日日順心。”
我也跪下,道:“福兒向陛下辭行。”
在回府的路上,父親對我說桓衝將軍不久前回到了建康,他今日於宮內已向其道謝過了。不過父親說,我還是應親自過去一趟的。我道那是自然,救命之恩,豈能不當面正式一謝。
。。。。。。。。。。
清晨去了桓衝將軍的府上,見到他是在我喝了兩杯水之後,聽下人說他到了,我趕緊起身,禮貌且感激地向他行禮。
近兩年過去了,桓衝將軍並沒有任何的變化,他依舊年輕俊朗。又因爲是軍人,他周身又有一股桀驁英氣。他着了一身淺灰的錦袍,神情略是驚訝地打量着我。
“福兒和兩年前不太一樣了。呵呵,和那個驚慌的小丫頭不太像了。”他笑着說。
我不好意思地微低頭,輕聲說:“那夜落水後,我着實被嚇到了,萬幸您救了福兒。兩年來,總也尋不到機會來正式道謝,福兒一直深感不安。”
桓衝將軍輕笑:“不必,不必。聽我夫人說,你曾來過好幾次,是我的錯,常年在外帶軍,無法見你。”
其實,我真的不知到底該怎樣去感謝桓衝將軍。他救了我一命,這樣天大的恩情,該怎樣報答纔算對呢?
可是,看他的樣子,好像他自己並不太在意當初的救助。對於他來說,那只是入水沾衣的一樁小事罷了。可對於我來說,那就是我的一切了。
若是沒了命,我該怎樣去盡孝雙親膝前?又怎樣去喜歡獻之呢?
我道:“將軍,謝是一定要謝的。衣、錢,福兒知您是不缺的。故,福兒的謝禮是一支曲子。福兒着實不知應如何來報答將軍,還望,您不要嫌棄福兒這謝禮微薄。”
桓衝將軍驚疑地問:“一支曲子?不俗的謝禮啊,聞所未聞。如此這樣,衝是很喜歡的,煩勞福兒了。”
我道:“您言重了。”
蓮將我的琴擺好了,我對桓衝將軍點點頭,他微躬的上身挺直坐好,復也點頭,示意我可以開始了。
我左手按弦,右手撥絃,撫奏自己平日裡較爲拿手的曲子。說實在的,我很擔心桓衝將軍會以爲我是一個自大的人。雖然所有學習,可如今我的琴藝確實是不佳,先生說我或許是欠缺天賦。如此便隨意地要爲他人演奏,很難說桓衝將軍不會背地裡嘲笑我喜愛賣弄。
我一直在儘量微笑,不過那笑意很是拘謹與難看。我突然覺得,這個謝禮其實是很糟糕的。如果只是送些金銀或珠寶,我現下早已告辭離開了,或許現在我已經在府裡和虎頭一起玩耍了。
“好聽。”曲畢,桓衝將軍讚許地說。
“是嗎!?”我驚喜道,後又發覺了自己的失禮,忙低下了漲地通紅的臉。
耳聽到他的爽朗大笑,我便更覺羞愧了。
他道:“福兒不必如此。你撫琴真的很好聽,人悅目、曲悅耳,這謝禮簡直是太棒了。你是一個天性直爽之人,這樣很好。”
他拍拍我的肩,算做鼓勵,繼而便走過來細細地欣賞我的琴。他在我身旁盤坐,略微思索了一下,他撫出了一小段‘流水’。我甚覺驚奇,心說人們都只道桓氏之人皆爲武將,卻沒想到他竟也懂樂理。
“將軍的琴藝很好。”我誇讚道。
桓衝將軍輕搖頭,道:“並不好。我總是在外打仗,總希望能好好地學習樂理,可卻沒得空閒。福兒,這琴是把好琴。不知道,是不是王爺爲你購得的寶琴?”
我指指尾端的兩個纂體小字,輕聲說:“乃是鳳皇。”
桓衝將軍大驚,道:“啊!竟是鳳皇!早聞其被毀於百年前的戰亂之中,卻沒想到,‘鳳皇’竟在福兒的手中啊。”
我歉意地說:“雖是在我的手中,不過,和被毀無二區別。福兒的琴藝不佳,任是兩載的研習,如今也只是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唉,若是付交於高手之處,此琴必將再次聞名天下啊。”
桓衝將軍道:“欸,萬萬不可。我曾聽聞過一則燕國傳來的故事,燕主慕容儁有一幼子,小字便是鳳皇。聽聞此子甚喜樂音,年歲雖小,但琴藝已是不錯了。燕主頗寵此子,早年便欲尋到‘鳳皇’一琴,將它賜於此子,以配其名。”
我道:“頗是有趣呢。爲何一個男子的小字竟會是鳳皇呢?”
桓衝將軍笑說:“我也並不知曉。不過,鮮卑蠻子多是如此,還有以‘孔雀’爲字的男子呢。”
“‘孔雀’,哈哈,更是有趣了!”
桓衝將軍是一個很善談的人,他與我講那些軍中發生的趣事,我並不覺得乏味,一直津津有味地聽他說着。聽到高興的時候,我也不再顧忌什麼禮節,笑得很是肆意、開心。
那些我一直以爲恐怖血腥的戰事由他口中說出來,似乎便有了另外一種樣子。我先前覺得,戰爭便是一種以許多將士的性命爲代價來獲取勝利的罪惡舉動,不過,現下看起來,那更像是一場有關於智慧與勇氣的冒險遊戲。
我無不羨慕與期望地說希望有一日自己也可以隨行軍中,好好地看一看桓衝將軍口中那波瀾壯闊的場景。他卻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爲軍中不可以有任何的女子,隨意進入軍營的女子是要受到責罰的。
“不是有女子于軍中陪將領飲酒的嗎?”我不解地問。
他微愣,繼而驚訝地問我:“誰人與你說的?!”
我得意一笑,說:“是我的先生同我講的。他曾教給我一些行軍、佈陣之事,福兒問過他是否軍營裡面只有男子,是否只有男子纔可爲國征戰。先生告訴我說只有男子纔可征戰,不過,軍營中是有女子的,但是她們只是陪同將領們飲酒的。將軍,如果福兒想要去軍中,且我父親也願意,您願意要福兒陪同您飲酒嗎?”
他訝然失笑,道:“他騙。。。。。。。。這,沒有那樣的高雅之事,你的先生說得不對。”
我皺眉,固執道:“不可能的,先生從來不騙福兒,無論福兒問他什麼,他都會回答福兒,他說的從來都不錯。”
確實是這樣,對於我問他的問題,先生從來都會詳細地會我解答。我一直相信,先生是不會騙我的。
桓衝將軍卻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說:“哦,是我錯了,你的先生並沒有騙你,軍中是有女子。不過呀,福兒你還是不可以去,因爲呢,呃,那些女子都是罪臣的後代。你想呀,你怎麼也不會是罪臣的後代,所以,你怎樣能去軍中呢?”
我想想自己確實不會成爲罪臣的後代,無不失落地說:“如此看來,福兒日後還真的無法進入軍中了。”
我覺得很是可惜,因爲我想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看到那千軍萬馬奔騰沙場的宏大場景了。
他卻狡黠地眨了眨眼,道:“也不是毫無法子呀。若是福兒你可扮作了男子,不就可以進去軍中了嗎?”
我瞬時雀躍,但又不安地說:“可是,別人會發現的。”
桓衝將軍輕笑,說:“哈哈,這個,我可以應允你。若你真的想要隨軍,且你父親他也願意,你可以跟隨在我身旁,便是有人發覺了,你也定然會無恙的。”
“如此,將軍,千金諾呀。”
我語氣很是誠懇鄭重地說,並強調了好幾遍,希望他不要忘記自己給我的承諾。因爲,我真的很想能隨軍出征。
他稍猶豫一刻,便道:“好,千金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