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到老太太屋裡來的時候,並沒把這事兒看得多緊要。老太太現在重孫子都有了,家裡的事情也不大過問,鍾氏掌着家,大小事情都不會違逆大太太的心意,再加上小兒子爭氣,二太太等閒不到她跟前去找晦氣,大太太最近很是春風得意。
進老太太的院門的時候,大太太都沒有半分警惕戒慎,一樣腳步輕快,扶着小丫頭的手就進了門兒。
老太太歇過中覺,在西屋裡頭待着。院子裡靜悄悄的——大太太在門前站住腳,看着空落落的院子。
以前老太太這院兒可熱鬧着呢,老爺子那會兒正是手裡掌着權,走不上他門路的人都會轉而來走內宅的夫人門路。親戚、世交、同鄉、同族,一天到晚車水馬龍,熱鬧非凡。人人上趕着巴結老太太——
可是現在呢?
大太太暗裡打了個寒噤。
她絕對不會讓自己將來變成老太太這樣,沒受過那樣的富貴還好,可是既然經過,知道箇中滋味,又怎麼能過得了現在這樣的日子?
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小丫鬟正掂着兩個美人拳一上一下的捶腿。大太太象模象樣的問個安,要擱平時,老太太就該說讓她坐下了,可是今天老太太不知道怎麼着,眯着眼好象根本沒看見她進來,大太太站了一會兒沒見讓坐,突然回過味兒來。
這不是沒看見她,這是故意晾她。
大太太打進門兒起就沒怎麼受過婆婆的氣,老太太不是那種愛給兒媳婦找不自在,順便讓自己心理平衡的人。大太太站了沒一會兒腳就麻了。換成幾年前,老爺子生病,老太太也管不住的時候,大太太肯定敢擡腳就走。可是現在不行,老爺子還是這個家裡說一不二的人。老太太的權威自然又重新回來了。別說讓她罰站了,就算讓她罰跪,大太太也不能轉身扭頭就走。
其實要說這屋裡誰最尷尬。絕對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大太太,而是在捶腿的小丫鬟和陪大太太一起進了門的丫鬟小雁。後院兒裡頭能混上貼身伺候差事的丫鬟都不是傻子。眼前這情景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可是她們又不能出聲勸解,只能幹看着大太太難受,不知道過後大太太會不會覺得失了面子而對她們遷怒。
大太太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實在有點兒撐不住了。老太太適時的睜開了眼。
“哦,你來了。”
真新鮮,兩個大活人站了半天哪。
大太太臉色僵硬,她到底沒有二太太那麼圓滑。若是二太太遭此等冷遇。一定唱作俱佳泣淚齊下,話一套一套的堵得老太太開不了口。
大太太可幹不出來,她好面子。
老太太坐直了身。讓小丫頭下去。小雁非常有眼色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老太太終於擡擡手:“坐下吧。”
大太太雖然終於能坐下了,可是心卻沒放下來。老太太沒頭沒腦的突然這樣。她摸不着頭腦。
“你這幾天忙着呢?”
大太太尋思,難道是覺得她沒來請安,覺得受怠慢了?連忙說:“我這幾天是少過來,這不是賢哥兒正經的要入翰林了,給他預備打點,準備行頭……”
老太太咳了一聲:“行了。衣裳行頭就算了,預備下兩丫頭,也是要讓他帶着去辦差去的?”
大太太耳邊嗡一聲,明白了。
老太太是爲這個找她算賬呢。
可不是麼,一家裡統共一個孫子有出息,老太太難道就不想把孫子抓手裡了?她想籠住兒子,老太太更想籠住孫子。
“這個……媳婦也是看賢哥兒媳婦有了身子,伺候他不周到,所以想着……”
老太太哼了一聲:“長成那模樣兒,到底伺候牀下頭還是牀上頭可說不準呢,你覺得入了翰林就萬事大吉了?以後就可以盡心肆意的沉迷溫柔鄉不思進取了?你這到底是爲了孩子好還是要消磨他的志氣?”
大太太還是堅持——事關重大,縱然是婆婆相逼,她也不願意輕易撒手認輸:“可是別家也都是這樣,十四五的房裡都放了人了……孩子自己知道上進,耽誤不了正事兒。”
“別家怎麼樣我管不了,咱們家不開這個先例。”老太太的話擲地有聲:“他爹和他二叔是一對沒出息的,當年賢哥兒他三叔怎麼樣,你沒見過嗎?正銘他們這一輩就賢哥兒一個有出息的,你是不是打量着想叫他變成他爹他二叔那樣,你就高興了?”
大太太一陣心驚,丈夫那色鬼相和二老爺那窩囊廢的樣子頓時浮現在眼前,還嘴硬着說:“哪至於……”
“當年你嫁給老大的時候,他何嘗不是年少得意啊?文章寫得跟朵花兒似的,生得也不賴,當時誇他的人,好象比現在追着誇讚賢哥兒的人還多呢。”老太太跟說話一樣說着自己兒子當年的事:“現在你再看他如何呢?你願意不願意賢哥兒二十年後和他爹一樣?”
老太太舉出的這個例子太有殺傷性了,大太太被打擊得頭暈眼懵,心驚肉顫。
“賢哥兒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想他也不至於象他爹那樣……至於你,要對孩子好,辦法有得是,幹嘛非挑這一種?京裡的風氣是一貫如此,可是你看林閣老家、靖國公家,人家家訓明明白白的,無子才能納妾,家裡少了多少是非?子孫又多麼爭氣?”
老太太舉的例子,京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朝堂上一文一武兩大中流砥柱,風光顯赫,更重要的是子孫出息,這樣的人家當然人人羨慕。
“這事兒不要再提,把你倆丫鬟趕緊打發了。叫什麼來着?什麼虹?”老太太敲着茶杯蓋叮叮響。
大太太有點兒心不在焉,老太太問她就直接說了:“一個叫嬌虹,一個叫嬌霞。”
“聽聽這名兒起,一聽就一股頹敗荒唐氣。”老太太搖搖頭:“還有,我聽針線上的人說,你還要給賢哥兒做雲錦衣裳?”
大太太應了一聲:“是打算做一件兒。有一塊石青色的,都擱了幾年了,再放怕放壞了……”
“有時候,東西放壞了不怕的。”老太太說:“實在心疼的話,你自己做襖做裙子穿也成。翰林院是清水衙門,不少老翰林一件衣裳都穿的要打補丁了還捨不得換呢。你別給他弄那麼扎眼兒的衣裳——忘了前幾年的事兒了?還想再招人彈劾老爺子?”
朱老爺子前次被牽連正是因爲一件貪賄案。老太太這麼一說,大太太汗都要下來了,連聲應是。
“你回去吧,該幹什麼,自己心裡要有點譜。”
大太太心神不定,險些讓門坎絆一跤。
徐媽媽看着大太太出了院子才進屋。
老太太沒一句話提到四少***委屈不易,只用四少爺的前程大事敲打大太太。這也是老太太的一片苦心。要是提了四少奶奶,大太太肯定會覺得老太太這是給孫媳婦撐腰,又會覺得四少奶奶越過自己這個婆婆向祖母告狀……那不但沒化解爭端,倒成了火上澆油了。
有時候老太太聽老太爺說起外面朝堂上的人事,覺得和後院兒裡頭這點兒事兒也差不多,什麼圍魏救趙啊,隔山打牛啊,遠交近攻啊,事不是一樣的事,但是理是一樣的理。都不能直來直去的辦。
再說老太太這些話也都不是危言聳聽。兒子當時年少得意,酒色財氣上頭都放縱,結果呢?少年人本就定力不足,再加上突然間高中,授官。這會兒該乾的不是把他往上捧,而是要往下壓一壓,免得他得意的忘了形。嫩枝生得太高翹,難免被大風吹折。
徐媽媽替老太太裝了煙,老太太搖搖頭:“這人哪……鞭子不抽自己身上就不覺得疼。當年要不是老大弄了個丫頭叫什麼雲來着?老大媳婦那個孩子也掉不了。現在好好日子過着,非得再生事。”
大太太白着張臉回了屋,小雁只知道大太太在老太太那兒肯定吃了排頭,但是詳情卻不知道——借她個膽也不敢在老太太院子裡聽牆角。
誰捱了訓心情都不會好的,小雁也很識趣沒往前湊。大太太出了一會兒神,打起精神來。
她並沒打消原來心裡的念頭——只不過現在得暫且按捺下去。時機什麼的不說,婆婆已經明着把話撂下了,這事兒作罷。
既然這樣,不管真假,反正現在是得作罷。
大太太有點兒心疼。嬌霞是家生子裡挑的,這也就罷了,嬌虹卻是外面買來的,花了不少銀子,這下白可惜了。現在用不上,再等幾年,那顏色就凋了,還能派上什麼用場?
大太太琢磨了一會兒,要是找人伢子領走賣了,一來這些人都是會見風使舵的,買來是這個錢,領走的時候可不會出這個價了,肯定會虧。打發了做活——那也不合適,本來就不是做活的人。
該怎麼發落她呢……可能是被風吹了,有點頭疼。。明天一早的火車==,車站還特別遠。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