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年年有——今年是特別多了點。
大變活人吶。
小冬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怎麼可能。無論皇子公主,生下來便有宗正司的人驗看記錄,而且那些奶孃,宮人,宦官,他們難道都是白吃乾飯的?雖然這位七不知是公主還是皇子的人小,穿着衣裳旁人看不出來,近身伺候的總得知道吧?
“所以昨天查了半日功夫,七公主她,”安王也說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查也查不出什麼來,都找不着頭,那會兒萬事都是聖德太后說了算,宮裡頭許多事情……他出生那時暴雨連連,接生的是掖庭的一個老宮人,孩子生下來只說是一位公主……”
瞞一時容易,能瞞這麼多年,可真是不易了。
小冬想到那個曾經向她討吃的,上元夜陪她一同經歷了刺客驚魂的小姑娘,把她頭上的揪揪髻和繡花裙替換成男童裝束,倒也意外的合適。
這孩子從來沒點兒嬌氣。
“那……以後怎麼說?”
皇帝認嗎?
應該會認吧,畢竟是自己骨肉。而且,以聖德太后和皇后的一貫手段來看,七公主如果不說成是公主,多半早無聲無息地死在宮中的某個角落。
“只說七公主從小體弱,高僧指點充女孩兒養,作女兒妝束,如今改回來就是了。”
咳……民間倒也常有此事,不過如今這麼說……也就是抹平下臉面,內裡怎麼回事兒,該知道的都知道。
“表哥也攪進了這件事裡?”
“沒有,沈靜可不是一般的機靈。六公主派宦官傳話,說的含糊,召他至甘露亭。沈靜發現來傳召的宦官不是平時常跑腿傳話的那個,問了兩句,那宦官不敢說奉聖命,有些支支吾吾的……”
“所以沈靜沒去?”
“去了。”安王似笑非笑:“三皇子正好也在西內苑,沈靜邀他同去的。”
呃……
這人真是不吃虧。
安王沒說他們當時見面的詳情,只說:“六公主當時羞憤,其實也未必是有心推撞了七公主……”他又頓一下,看來叫習慣了一時實在難改:“等他被從水中撈出來已經昏厥,更衣救治,就什麼都發現了。”
“那,皇上很生氣嗎?”
安王搖了搖頭,忽然笑了:“不,皇上只是生六公主的氣,七……嗯,現在是五皇子了,其實有了五皇子,皇上是很高興的——你也知道,皇上膝下單薄。”
對,那是太單薄了。皇帝原來就四個兒子,老大老四早死,二皇子自盡之後,算來算去皇帝跟前竟然只有三皇子一個兒子了。
但是肯定有人不高興。
話說皇后多麼艱難的把二皇子養得廢人一般,又半推半就的任他造反不成,最後成功自殺。終於拔了眼中釘,可還沒痛快幾天,又冒出一根肉中刺來。當然,七公主,啊不,是四皇子,他從小就被人說是傻子,而且比三皇子小着許多,論嫡論長論賢……反正論什麼他都排不上號,皇后對他應該不用象對二皇子那樣日防夜防。
俗話說打虎親兄弟,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孤寡一個,皇帝有安王這個能幹又忠心的弟弟幫襯,可比自己一根光棍兒強。小冬越來越覺得自己老爹堪稱安賢王啊,一點不比戲裡的八賢王差,風儀又美,才學又佳,又能幹又忠心,這樣的還不叫賢王,那誰還算得上?
經過景郡王和二皇子一場叛亂,皇帝雖然表面上還是英明神武,可是親堂弟和親兒子串聯起來造他的反,他的面子裡子都很受傷。況且京城創傷未平,趙氏宗室也傷了元氣,這時候突然冒出一個兒子來——就算這個兒子有點傻,可皇帝也挺高興。
所以這一年過年,也不算冷清。三皇子前頭少了個位置,後面多了一席,皇帝一眼望去,自己莊稼地裡總算不是千頃地一棵苗了,一時高興,酒還多飲了。
滿殿里人頌盛世太平歌皇上聖明,連皇后都強顏歡笑,唯獨六公主沉着一張臉,活象死了娘。
她還想哭啊?小冬覺得最該哭的是羅渭纔對。
小冬轉開目光,打量五皇子。
那個孩子穿着一件紅緞襖,挺喜慶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不知是不是落水的後遺症。一張臉顯得粉妝玉琢,乖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殿上的人多半都在不動聲色的打量這個突然間由女變男的五皇子。
另一位小郡主趙蓯探頭過來小聲說:“小冬姐姐,你看六公主。”
小冬有些疑惑地轉過頭去看,六公主不光眼圈兒紅紅的,臉也紅了,一看就是喝多了酒的樣子。旁邊的宮人連忙半勸半拉簇擁着她走了。五公主瞧見小冬她們,遙遙朝這邊舉了下杯。
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小冬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京城——其實她是不喜歡皇宮。
雖然宮裡有對她很好的太后,可也有對她皮裡秋陽的皇后,意圖不明的明貴妃姐妹,刀切豆腐兩面光的宋婕妤,還有許多許多的女人,掖庭長長的巷子,晚上從那裡經過總能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哀怨的聲音,象哭聲,象狂笑。
外頭又下起雪,飄飄灑灑,紛紛揚揚,重重宮闕在下雪的夜間靜默着,彷彿一起沉睡了。等焰火沖天而起的時候,夜空中瞬間綻放絢麗的煙花,金彩輝煌,氣象萬千。
衆人紛紛起身離座去看焰火,宮人也取了小冬的斗篷來給她披上。小冬站在柱子旁邊不肯出去,上元夜的經歷留給她的陰影恐怕一生都消不掉了。
忽然袖子被拉扯了兩下,小冬轉頭去看,五皇子站在她身旁,仰着臉,輕輕喊了一聲:“姐姐。”
小冬幾疑自己是幻聽了。
“姐姐。”
不是幻聽,五皇子又喊了一句。
五皇子把一樣東西塞到小冬手裡,就跟着宮人走了。
小冬擡起手來看,那是個小小的金元寶,繫着彩繩絲穗,很可愛,不過也是很尋常的東西。
小冬過年時總可以收大把的金銀錁子,元寶也有,魚兒也有,五穀也有,花兒也,累積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私房。
可這還是她頭一次從比自己小的人手裡得到這種東西。
她笑了笑,把那個小元寶系在襟扣上,朝前走了兩步,扶着聖慈太后,一起朝外頭看。
外面一個碩大的焰火在空中爆了開來,金光紫光紅光如光雨般紛紛而落,將整個皇宮都映亮了。
聖慈太后畢竟有了年紀,放過焰火後便退了席,散了席小冬和安王一同出宮回府。許多輛馬車停在那裡,不約而同地讓他們先走。遠遠的不少人家在放鞭炮,聲音在夜中響成一片。
小冬掀簾子朝外看看,雪片越來越大,象鵝毛柳絮一般。
“不知哥哥現在在做什麼。”
安王沒有答話,小冬轉頭一看,安王大約是飲了酒,已經靠着車壁睡着了。
小冬將斗篷給安王蓋好,輕聲吩咐趕車人:“走的穩一些。”
胡氏帶着人拿着燈籠在門口迎她們,撐的傘上已經落了一層雪,可見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小冬握着她的手,好在並不算涼。
“天這樣冷,媽媽不用特意出來迎我。”
府裡預備了熱水熱湯,紅芙替她摘下簪環梳順頭髮,小冬洗過臉,將乳脂塗在臉上手上,剛放了帳子睡下,就聽窗子上格格響了兩聲。
小冬起先以爲是風聲。
可是風聲哪會如此規律,格格格又響了三聲。
難道梅花跑外頭去了?不不,這隻懶貓哪兒暖和往哪兒鑽,一入冬誰也別想把它從熏籠邊趕開。這麼冷的天氣又下雪,它纔不會出去。
難道是秦烈?
這麼冷的天……
小冬掀開帳子,屋裡燭光昏暗,窗子雖然上了閂,卻被人從外頭撥開了,秦烈果然推開窗扇跳進屋來,帶進一身寒氣。
小冬忙披衣坐起,壓低聲音說:“你怎麼來了?”
秦烈笑笑,走到跟前來:“我想早些給你拜年。現在已經過了子時,算是新年頭一天了。”
小冬笑笑:“你這人……你在外頭站站,我好起來。”
這時京城的風俗,年初一時親朋好友會互相拜年問好,往往有人熬了一夜守歲,覺也不睡,一早就出門四處拜年應酬。可秦烈這也來得……太早了一點吧!
不過秦烈在京城沒有家,平時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是過年正是萬家團圓之時,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就算和那些夥計管事在一塊兒,想必也沒有什麼團圓氣氛。
小冬穿着小襖睡裙,把頭髮隨意一束,從茶寮裡倒出茶來遞給秦烈:“快喝杯茶暖暖吧。你今天實在不該來的,外頭下雪,你的腳印留在地上人家會看到的。”
“不妨事,我坐坐就走,雪下得大,要把腳印蓋上也要不了多久。”
“這倒也是。”
“宮宴上都有什麼好吃的?”
“哪有什麼,”小冬笑着說:“年年那一套,菜都燉得爛了,湯端上來也半涼了。不過有一道炙鹿肉還不錯。對了,你晚上都吃了什麼?”
“陪他們喝了點酒,菜倒沒吃着多少,你還有點心沒有?拿點出來給我墊墊。”
小冬端了一隻盒子出來,裡頭有粉糕果脯和滾酥肉之類的小點心,秦烈也不跟她客氣,就着茶水把一盒子點心吃了大半,也從懷裡摸出個小錦袋來:“喏,這是壓歲錢。”
小冬哭笑不得,接了過來。
“好了,你早些睡,我走了。”
“你……這就走了?”
秦烈站起身披好斗篷,伸手揉揉小冬的頭髮:“別捨不得,不到兩個時辰我就會來拜年了,到時候再見。”
小冬剜他一眼:“誰捨不得你了。”
“我出去你再把閂銷上,可別忘了。”
小冬應了一聲,秦烈跳窗走了。
————————————
下雪了……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