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萍姑一口氣奔到徐簡馬前,看着這個炯然凝視自己的英武少年,衛萍姑只覺臉上陣陣發燒。她定了定神,垂頭說道:“相……相爺,小女子已經明白相爺……意思。只要相爺能救我哥哥,我……我願爲相爺做任何事!”
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衛萍姑既覺羞不可抑,卻又象放下胸中巨石,有一種說不出的鬆快。
徐簡皺起眉頭道:“你不是說笑吧。你真的誠心誠意,願意做任何事來贖你哥哥?”
衛萍姑重重點頭。徐簡沉下臉道:“很好。既然你願意賣身救兄,我如你所願!”
他對身邊護衛吩咐道:“鐘樂,你持我相印去見司法局黃局長,告訴他本相親自處斷此案,判衛如風流刑,逐出天國地界。許他帶上私財,但必須在天黑前離境,否則嚴懲不怠!”
鐘樂嚇了一跳,忍不住問道:“相爺這麼判,又是什麼意思?”
這話問得失禮,好在徐簡不以爲忤,耐心解釋道:“衛如風對抗天國且無悔改之意,即使衛萍姑願意獻身天國爲其脫罪,天國境內也不能容下此人。否則天國法令權威何在?判個流刑,於公於私都全了體面!”
聽到這個結果,衛萍姑意外之餘,好歹是鬆了口氣。她立即道:“我跟侍衛大哥一起去放我哥哥。遲了怕他多受皮肉之苦!”
徐簡將相印丟給鐘樂。鐘樂飛身上馬,對衛萍姑道:“我趕在前面,你慢慢來吧!”
衛萍姑心繫哥哥,顧不得跟徐簡多說,追在鐘樂馬後就向鎮內趕去。好容易到了司法局所在的楊泗廟,正見到哥哥被鐘樂攙着,一瘸一拐出門而來。衛萍姑一陣心酸,叫了聲“哥哥”,一頭扎進衛如風的懷裡。衛如風拍拍妹子的肩膀,強笑道:“哥哥沒事。只是讓狗腿子打了一頓板子——”
身邊的鐘樂聽不過去,埋怨道:“衛老弟,不是我說你,你的脾氣未免過大。好端端的你罵黃局長做甚?硬是給自己招來皮肉之災!”
衛如風怒道:“他們官官相衛,我憑什麼就罵不得?”
鐘樂見他面對權勢毫不畏縮,本來挺欣賞這條正直漢子。可是經過徐簡剖析,他也覺得這種人對天國無用。這時聽他仍是一根牛筋通到底,他只得搖了搖頭,轉對衛萍姑道:“你哥哥捱了板子,不宜遠行,你看是求相爺寬限離境,還是找人陪護上路?”
“離境,離什麼境?”衛如風奇怪的問衛萍姑。衛萍姑有些難以做答,向鐘樂投以求援的眼神。鐘樂嘆了口氣道:“你對抗天國,不能不予懲罰,相爺讓你天黑前必須離開天國轄地!”
衛如風暴跳如雷,咆哮道:“憑什麼趕我走!我就不信徐茂林能一手遮天。我要向翼王殿下上告!”
衛萍姑一把拉住他,含淚乞求道:“哥哥,你別再莽撞了。我好不容易纔求到相爺放你,要是再闖點禍,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
看到妹妹一臉悽苦的樣子,衛如風心中一軟,搖頭道:“罷了。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點小傷不礙事,你收拾一下,咱們馬上就走!”
看到妹妹閃避的眼神,衛如風一驚道:“你怎麼啦?”
鐘樂見衛萍姑難以作答,代她答道:“你妹妹爲救你脫身,承諾唯相爺之命是從。所以你可以走,你妹妹必須留下。”
衛如風怒髮衝冠道:“豈有此理!滿清的官兒黑心,天國號稱要救民水火,豈知跟滿清一樣黑暗!”
鐘樂沉下臉道:“大膽!我等念你正直,本來有心保全。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弄到相爺無計可施!你妹妹自願獻身爲你贖罪,相爺念她心誠才放你一馬,你竟敢口出不遜!”
衛如風一把拉住衛萍姑道:“我就不信天下沒有公道。妹妹你別傻了,這些官兒跟徐茂林蛇鼠一窩,你留下是羊入虎口。既然當官的都不講理,咱們不如殺出靖港,總能找個安身之處!”
倉啷一聲,鐘樂拔刀出鞘,冷笑道:“果然被相爺說中,象你這種荒謬的莽夫,說你俠義吧你又沒救人的本事,說你老實吧,偏又愛逞英雄。你要再污衊天國胡說亂動,當心我一刀斬下你的犟驢腦袋!”
衛如風雖然以武吃飯,其實並非好勇鬥狠之人。跟徐茂林的舊怨,主要是徐茂林出於一山不容二虎的立場,處處着力逼迫。平時衛如風儘量忍讓,無奈徐茂林不獲全勝不肯罷休。衛如風着實有些忍無可忍。突然見他投靠天國當上了官,然後堂而皇之登門找碴,他的內心又是着慌又是憤怒。
華夏良民都有些不靠譜的邏輯,比如說覺得自己的委屈是不證自明的,壞人的邪惡也人盡皆知。有良心的好官只消幫好人,打壞人就夠了。否則肯定是官官相護。可是實踐中好官只聽過沒見過,所以一見似乎要不妙,良民們就會方寸大亂,只想着拼個魚死網破。在一種既害怕又絕望的心態下,覺得反正道理說不清,說話做事就會很衝。惡人反倒懂得拿捏分寸,輕易不會予人把柄。
衛如風根本沒想到如今局勢未定,天國上層重視人的立場遠過品行。他有正當職業,收入尚可,在滿清治下不是活不下去,因此對出頭造反並不熱衷。天國入主後起初改變不大,他還能將就着過。哪知突然天翻地覆,對頭居然做起官來,他的心態未免失衡。幾番折騰,他始終悟不到解決問題的關鍵。反而是不斷吃虧。至此他有些忍無可忍,想也不想就朝鐘樂衝了過去。
鐘樂搖了搖頭。還刀入鞘。腳下一勾。衛如風撲通栽倒。鐘樂不屑道:“你這點鄉下手段,也敢拿來獻醜!”
衛如風急紅了眼,翻身還要再打。衛萍姑衝上來將他死死抱住。一邊對鐘樂道:“鍾大哥,求你別跟我哥一般見識。他受了傷,腦子有些不清楚!”
鐘樂提醒道:“相爺限天黑前離去,不要耽誤時間!”
他本來有意幫忙,但衛如風如此不上道,弄得他好生沒趣。他朝衛萍姑點點頭,跳上馬背如飛而去。
身後衛萍姑將哥哥扶起。衛如風抓住妹妹的手道:“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帶上你走!”
衛萍姑無奈道:“各道口和碼頭都有天國的兵守着,靠你能帶我逃出?我留在這兒,你才能平安上路。反正我一個嫁不出去的醜丫頭,能被相爺看中,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你不要再生事端,咱們回家收拾細軟,我看看能否從陶叔那裡討個人送你上路!”
衛如風心知妹妹說的不假。他垂頭喪氣,扶着衛萍姑回到家裡。進門一看,卻見屋內一片凌亂,罈罈罐罐被人砸碎一地。至此衛如風心力憔悴,幾乎連恨意都提不起來。兩人在滿地狼藉中好歹搜出幾兩碎銀,衛萍姑又給哥哥包了幾件衣服。兩人一齊來到陶光墉的大宅門前。
衛如風是米行管事,平日進出陶宅根本沒人阻擋。今天門房卻死活不肯通報。最後衛萍姑怒道:“你別狗眼看人。就算我哥不再是米行管事,至少也是東家親戚,你憑什麼不給通報?”
門房冷笑道:“實話告訴你們,不讓通報就是陶老爺親口吩咐。你哥哥好勇鬥狠,行事魯莽,連累得東家損失巨大。沒讓你們賠償已經是格外開恩,你們還上門打什麼秋風!”
衛萍姑氣得說不出話。衛如風倒平靜下來,對妹妹嘆道:“人家說得也對。確實是我連累了陶叔。求人不如求己,咱們不必麻煩人家!”
兄妹倆扶持着來到碼頭。憑司法局開的流放文書,碼頭守兵給了衛如風一個向北面去的船位。如今翼王轄地並不很大,過了湘陰,只有東北面的嶽州、臨湘等少數城池在天國手中。隨便找個滿清治下的縣份,流放就算完成。
兄妹兩人正在依依惜別,突然旁邊一陣喧囂。衛萍姑問身旁的天國士兵道:“前面是怎麼啦?”
那個士兵也很緊張。他奔上去問了問,回來說道:“是翼王族弟石鎮吉石大人辦差回來。他帶了幾船貨,碼頭稅吏要估值收稅,石大人不幹,正跟他們吵呢!”
衛如風人雖耿直,但卻不是傻瓜。之前連番莽撞只是有點轉不過筋。絕望之後腦子漸漸清明,這時靈光一閃,似乎抓到一點影子。他突然推開士兵衝向前面。衛萍姑大吃一驚,生怕他又做出不靠譜的事來,連忙追了上去。
前方一處貨船碼頭,三艘大船正相繼靠岸。河岸上一個十六七歲的貴公子解下頭上假辮,傲然對幾個穿着“稅”字號服,明顯剛剪去辮子的官差道:“看你們都是剛加入天國的,不認識石爺我不怪你們。聰明的趕快滾過一邊,不然小爺發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稅吏中領頭的正是徐茂林的狗腿胡彪。他根本弄不清這個“石爺”是誰,只管有恃無恐的說道:“相爺有令,稅官面前人人平等。不論是誰,不完稅,那就不準卸貨!”
石鎮吉是少年心性,見對方不給面子,一時有些着惱。他奉令去湘潭公幹,着實遇上幾件不順心的事。這時回到自家地盤,卻被小吏如此慢待,他一氣之下踹了胡彪一腳。
胡彪是徐茂林最得力的狗腿,平時也是橫慣的。一怒之下揮拳就打。石鎮吉猝不及防。臉上中了一拳,頓時腫起一塊。情急之下他對船上喊道:“來人,給我狠狠的打。打到這些混蛋連媽都認不出來!”
船上的下屬還沒出來,碼頭上倒是衝出一人,一頭就朝胡彪撞了過去。胡彪被撞得退開數步,仔細一看,不由喝道:“衛如風,**還不走人,難道真想找死!”
衛如風二話不說,揮手就是兩個耳光。胡彪怒從中來,拔刀捅了過去。衛如風受傷之後身形不便,被這一刀刺中小腹。他急速後退,捂着傷口擋到石鎮吉的身前。背後石鎮吉有些不明所以,拍着肩膀問道:“嗨,老兄你怎麼回事?”
衛如風勉強一笑道:“這位小爺,這個胡彪是本地惡霸徐茂林的狗腿子,一向橫行靖港。他們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要小心!”
話音未落,胡彪果然持刀衝了上來。石鎮吉嚇了一跳。金田起兵以來他一直沒上過前線,僅是“跟着走,打醬油”的角色。看到這種場面,不由他不駭然。
衛如風大喝道:“胡彪,我衛如風豈能容你猖狂!”
他強忍傷痛,側身去扭胡彪的手腕。胡彪將刀一拖,在他腿上割出血痕。衛如風莽勁上來,和身一撲,硬是扭住胡彪手腕。兩下紅着眼睛發力奪刀。衛如風對石鎮吉喝道:“公子退後,不要冤枉傷在小人手裡!”
石鎮吉驚醒過來,邊退邊對衛如風嚷道:“你叫衛如風?我記住你了。你自己當心,我馬上找幫手助陣!”
衛如風畢竟有傷,發力之下左肩傷口迸裂,勁力稍鬆,胡彪已奪回刀子。要說對那貴公子胡彪還不敢過分,對這個老冤家胡彪怎會留情!他獰笑一聲,一腳踹倒衛如風,雙手提刀當胸插下。
衛萍姑大駭之下,飛撲上去將胡彪抱住。胡彪一掙沒掙開,惱怒下一個頭槌後撞,衛萍姑慌忙躲閃。手勁一鬆,胡彪脫出身來,反手就是一刀。
刀剛刺出,突然人影一閃,胡彪手腕劇痛,刀子噹啷落地。只聽有人喝道:“無知小人,送你到江裡餵魚!”
胡彪身子一輕,莫名其妙就飛了起來,撲通一聲墜入數米外的湘江之中。
打鬥場上,衛如風已翻身站起。他身在地上,眼睛卻一直盯死胡彪的動作。胡彪反手刺那一刀,嚇得他一顆心都快跳出來。無奈身在地上救援不及。幸好一個灰袍漢子橫空出世,以快到看不清的動作,先打落胡彪腰刀,隨即將他提起擲出。危局已解,衛如風仍覺目眩神迷。灰袍漢子那快捷無倫的出手,將一個大活人一擲數米的力道,令衛如風大起“此是神人”的錯覺!
還在愣神,石鎮吉走上來拍着肩膀道:“你這人不錯。願不願意爲我效力?”
衛如風立時驚醒,忍痛施禮道:“小人衛如風,靖港人士。承蒙石爺高看,願爲公子效力!”
石鎮吉滿意道:“很好。我現在還沒官職。不過王兄說了,完成這次差使就會給我正式任命。要是掌軍,最少也是一個軍帥。你是願意做個旅帥呢,還是做我的親兵隊長?”
衛如風驚喜道:“小人願做親兵隊長。不過——”
他看看那個灰袍人,帶點遲疑道:“公子麾下有如此高手,以小人的武藝,隊長一職怕擔當不起!”
石鎮吉轉頭看看灰袍客,搖頭笑道:“這位溫老師是王兄派來教我武藝的,是我的老師,不是我的護衛。你要是擔心功夫不夠保護不了我,可以向溫老師還有另一位曹老師學上幾招!”
衛如風大喜,當即對那“溫老師”深施一禮,恭敬的說道:“小人衛如風,學過一點微末武技。跟溫老師比差得太遠。還望溫老師多多賜教,好讓小人能護得石爺周全!”
溫老師看了他一眼,淡淡說了一句:“人倒是挺機靈,很懂得抓時機嘛!”
衛如風本不是趨炎附勢之人,但形勢所逼,使他不能不攀附權貴自保。攀附權貴並無技術含量,關鍵只在心態的轉變。藉着連番委屈積累的不平之氣,衛如風含憤完成人格重整,搖身變爲功利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