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鄺湖山雖是滿頭白髮,卻是精神矍爍,目光炯炯有神,犀利非常。

聞言擡起頭來,看得韓佳音心神一凜。

卻仍露出堪稱得體的微笑,點點頭說:“鄺先生您好,我是韓佳音。”

還好,聲音清晰平靜。

鄺湖山淡漠地點點頭,他還沒說話,倒是劉總先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哎呀,佳音,來來來,正說到你呢,給你介紹一下。”

也多虧他老熟人似的熱情……韓佳音才免去了那點被冷落的難堪。

人確實也不少,劉總的父母,傅氏集團的總裁夫婦,還有一個小女孩,公主一樣端正地坐在一旁,黑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其他的大多是鄺湖山生意上合作的老夥伴,韓佳音微笑着點頭而過,誰是誰,根本就記不住。

腦子裡糊塗得很,顯然,這是一次上流社會裡的家庭聚會,只是,和她有什麼關係?

很快,她就明白了,介紹完後,劉總笑眯眯地看着她說:“上次你給謄抄的《孫子兵法》伯父喜歡得不得了,我說是你一個小女子抄的,他硬是不信,所以,只好把你請過來了。”

原來竟是這樣。

那天,很久沒有去信誠的她,因爲負責的設計師外出,餘下的人又沒幾個有空的,只好自己去修改設計圖稿。

活本來很簡單,卻差點讓劉總黑麪。

快完工的時候韓佳音不小心碰翻了劉總桌上的水杯,水逶迤流了一桌,打溼了鄺湖山借給他的《孫子兵法》,雖只弄溼了一角,於內容並無大礙,但因爲是那種線裝的老書,紙張陳舊易碎,輕輕一揭就爛頁。

劉總心疼得像是掉了半條命一樣的,臉黑得像鐵桶,要不是多少顧忌點情份,他恨不能當場把她丟出去。

韓佳音也是羞愧得不行,有多久沒做這種冒冒失失的事情了?

只好補救似地說:“要不我重新謄抄一本,裝訂好了給您送來?”

死馬當作活馬醫,知道她會寫毛筆字,一時沒有別的辦法:“唉,老爺子那人,特別講究,這本書有他的批註,幾乎是他多年商戰的積累,我可是好不容易纔借來的,現在弄成這樣……先抄了再說吧。”

很勉強地同意,卻害她惴惴地加了無數個夜班,買回上好的宣紙,一到家就開始塍寫抄摹,還得用毛筆,豎寫體的,累得她那段時間一看到書就眼花,視力陡然下降不少。

那時候,她無比感謝老爸,因爲他,她才能習得一手毛筆字,雖談不上出師,但還算清秀,裝成書後,有模有樣。

交給劉總,對方仍是一臉的不鬱,想來自己都沒底鄺湖山看到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害她擔心了好些天,見一直沒什麼消息,也就慢慢放下了。

沒想到竟在今日裡被人提起,還巴巴地把她叫過來。

這種事,若換在老王或者沈放或者其他任何人身上,肯定是覺得榮寵非常,視爲攀升的絕佳機會。

只她哭笑不得,甚至有點無可奈何,這也算是小人物的身不由己吧?提起毛筆行書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古時權貴家的伶人。

所以,當那位傅總裁問她:“那本《孫子兵法》可是湖山兄的不外傳之物,韓小姐有幸塍抄也算是奇緣,有沒有什麼心得?”

一屋子人看着她,等她回答,搞得她啼笑皆非,最後只得老老實實地說:“我只覺得鄺先生的毛筆字寫得很好,難得有人把小楷也寫得那麼大氣。”

滿堂的鬨笑,大約是笑她的牛頭不對馬嘴。

韓佳音自己也是冷汗涔涔,只鄺湖山,望着她微微一笑,竟是讚許似的。

拿起她的字,連她自己都奇怪爲什麼寫這個——滿城春色宮牆柳,陸游的《釵頭鳳》中的一句,提筆的時候也沒想,突然蹦出的一句話,信手竟寫在了紙上。

“唔,就這一句,還算應景。”鄺湖山微微點頭,“字跡清麗秀雅,只是稍欠力道,不過,已經很難得了。”

正說得熱鬧,鄺夫人不知道從哪裡走出來,說到一半的話在看到韓佳音後奇怪地咦了一句,問:“你怎麼在這裡?”

除了韓佳音,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鄺湖山斜了一眼自己的太太:“好像你還認識她一樣。”

鄺夫人笑笑:“我倒是認識她,只是不知道這位小姐可還記得我。”

韓佳音真是覺得一生的奇遇都出現在今天了,當初時裝店不禁意搭訕的一個對象竟有重逢的一天,那時以爲她是傅太太,所以初聽劉總介紹時還覺得奇怪,以爲此傅非彼傅呢,誰料想遇到的竟是鄺夫人。

此時聞言只好淺笑着迴應:“伯母氣質出衆,想不記得也難。”

“真是有緣,”鄺夫人的意外很真誠,“我還一直遺憾找不到眼光那麼好的人陪我去買衣服呢。”

氣氛陡然熱鬧,至少韓佳音覺得,好像自己一下子從被冷落的Y頭變成了名門的閨秀,轉變快得讓她差點都目不暇接。

正窮於應付,突然有人脆脆地問:“這麼熱鬧,在說什麼呢?”

擡頭,鄺修河居高臨下地站在樓梯上,目光清冷,說話的是他身邊那位豔光照人的傅小姐。

看見她,他眼裡的訝然只是一閃而過,隨即慢慢地走下樓梯,神色絲毫未變。

在鄺府吃了晚餐纔回去,和一衆名流吃飯很辛苦,宴是好宴,酒也是極品,就是沒辦法吃出味來,只如坐鍼氈,不得安寧。

鄺修河坐他對面,旁邊的傅小姐不停地爲他挾菜,大秀恩愛。

全程僅淡淡地和她說過幾句話,還是劉總提的,說韓佳音正負責方略的推廣設計,傅總裁就問了他一句做得如何。

“韓小姐工作很盡責。”一句話,不好不壞。

倒是江河,她去洗手間的時候跟到她屁股後面,在她出來時故意躲門後嚇她。

“你怎麼來了?”

“來偷偷地看你啊。”佳音刮刮他的鼻子,“好久沒見,倒長高了。”

江河明顯不信地撇了一下嘴,抱怨說:“唉,我最近忙死了,爸爸說話不算話,硬是由得爺爺逼我去學鋼琴,練書法。”

韓佳音笑:“也沒什麼不好啊,看剛纔那小妹妹,鋼琴談得多好啊,像個小公主。”

“嘁。”很不屑的聲音,“她那是裝的,平日可野着了。”

說得她都忍不住一笑。

走的時候,江河還很捨不得,卻不敢太表現出來,只躲在門後面,看她離開。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鄺府雖然是一個華麗的豪居,卻也是精緻的牢籠。

太有錢了,是好還是壞?

回到家裡仍是餓,就像根本什麼都沒吃一樣。正好羅輝打電話過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我就是餓。”韓佳音說得可憐兮兮,“你請我吃飯好不好?”

是火鍋,最麻辣的那種,看得羅輝目瞪口呆:

“六月裡吃這種火鍋?厲害啊!”

也不理他,只埋頭苦吃,胃空得要命,好像怎麼吃都沒法填飽,完全是拼命三郎的架式。

終是吃得太滿,下得車來,蹲在一邊吐得昏天黑地,因爲吃的是全是辣食,一吐完,喉嚨火燒火燎一樣的痛,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羅輝默默遞給她紙巾,陪在她身邊。

再回到車裡,悲傷的薩克思更讓她情緒低落。

“換首歌吧。”啞啞的聲音。

“要聽什麼?”

“最搖滾的最快樂的。”

便換了,激情的迪斯高,亢奮的聲音,卻並沒有讓心情好一些。

羅輝看着她,慢慢地說:“有人說,心難過的時候就填飽胃。可是,胃和心,隔着太遠的距離,所以,借酒澆愁愁更愁。”

“遇見你那天,我第一次喝醉,後來我就想,我們煩惱,要麼是因爲我們不夠勇敢,要麼是因爲我們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前者,只有自己爭取,而後者,就必須學會等待。”

“韓佳音,你是哪一種?”

她是哪一種?

“要怎麼樣才知道等到的是合適的人?”

羅輝微笑,聲音很輕但清晰:“和你一樣勇敢,或者,比你更勇敢。”

就夠了嗎?韓佳音有時候想,這世上能活得像羅輝那樣純粹的人並不多,愛不能見光,卻依然不失等待的熱情,無視世俗,笑傲人間。

可她不能,她是俗世樊籬上掙扎求生的小人物,只想着固守現狀,不受傷害,也不傷害他人。

所以,他不應該是那個她等的人,他的世界離她太遠,餐桌上燈光輝煌,他離她那麼近,她卻看不清。

回家,12樓,熟門熟路,閉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地方。

門邊卻忽然多了一個人,昏黃的路燈下,仍是俊逸非凡,長身玉立,他素來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可這會眼神湊亂,如困獸一般帶着絕望的兇狠。

“你那麼懦弱,可爲什麼,我還要愛你?”他說,欲撥而不能的痛苦。

韓佳音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只是一瞬間的驚訝,然後那麼冷靜,那麼涼薄地說:“很晚了,你先回吧。”

好像他只是一個送她歸來的朋友,現在責任已盡,可以離開;也像是一個心不在焉的母親胡亂地出言安慰脾氣暴燥的孩子。

從包裡翻出鑰匙,拿在手裡,叮叮咚咚,到底還是泄露了她的心事。

越過他去開門,一步兩步。

他突然抱住她,飛快地扳轉她的身子,狂熱地俯身吻着她。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絕望而深情。